无眠之夜,他满身疲倦眼底似有乌青,心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他低着头,让人瞧不见表情,只沉声一句:“替我照顾她,拜托了。”
当铁鼠和梅婆婆见到伤痕累累的白沐雪和脸色古怪的狸吾时,惊吓得问不出一句话,二人木讷地看着他。
他抱着白沐雪回到大宅,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床上,为她盖上被褥,不舍地看了许久。最后,面色凝重地朝他们走去。
等待半天,开口竟道出一句拜托,随后立即转身离去。
铁鼠预感事情不妙,赶忙追上去摁住他的肩,阻止他的脚步。
“说清楚,什么意思?”
“我要走了。”狸吾说的很平静,甚至连头也没回。
摁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已是愤怒不已,可即便如此,亦不能将他身体扭转过来,他就如一尊石像,决绝得纹丝不动,令人生畏。
“你什么意思,走去哪?什么叫替你照顾她,你自己怎么不照顾!”
“我……”
半响沉默,狸吾讽刺自嘲,转身面对铁鼠,眼里落寞又坚决,铁鼠只怔怔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因为保护她,所以……我打算走了。”
这是何意?他所谓的‘走’……是离开……还是……
铁鼠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床上的白沐雪,又满目惊愕地看狸吾,最后慌张道:“……难道你的莲芯?”
狸吾不语,算是默认了。
“是木元……灭妖师他们干的?”
依旧不语。
梅婆婆对这些事知道的不多,如今看二人模样如此,心下也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测,多年前万花族的战乱就是灭妖师挑起的,狸吾是主人遗留下的唯一希望,若是有何不测,她自是无颜面对主人亡魂
梅婆婆迎上身去,挡住狸吾的去向,步履不稳险些摔跤,铁鼠忙搀扶住,这般举动倒是让狸吾宽慰不少。
“狸少!你可不能走啊,万花族……我们万花瑶台……”梅婆婆的语气急躁,担忧。
狸吾瞧瞧天边,雨已经停了,天似要破晓,平静不久的身体隐隐开始发热,时辰不多了。
“老太婆,我怕是要辜负父亲的遗愿了,令你们失望了,如今我只能先走一步。”
他轻轻推开他们,正欲逃离之际,铁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些责备道:“你竟如此软弱?那玩意儿我们一起抢回来不就好了,若你还不放心,叫上云牙山那小子也行啊!”
“你傻啊,有妖怪往灭妖师家里跑的吗?你不要命了……”
语毕,他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与二人解释更多,晦暗的瞳孔直勾勾地望向宅外鱼肚白的广阔苍穹。
天就要亮了。
铁鼠无法确定,眼前的人脑中在想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挡住他的去路,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离开。
“你该不会想自己一个人去吧?你若你有什么事,那丫头会伤心的,你不要把一个整天哭哭闹闹的女人丢着让我来对付!”
“伤心过了,哭过了就好了,她挺懂事的,不会闹。”
狸吾就这么背对着白沐雪,他很想回头看看她,可还是忍着这股冲动,僵硬地不肯回头,深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走不了了。
随着天色愈加亮白,他的眼角也开始模糊发疼,宛如针扎一样,等到浓雾遮蔽双目之后,怕是又要失控了。
必须离开,马上离开,刻不容缓……
“铁鼠,替我……不对,是以你自己的身份好好照顾她,别再欺负她了,你对她好点她或许会喜欢上你的……一定会的……”
狸吾的声音有些颤抖,铁鼠知道他有多少不甘和不舍,而自己未尝不是对她好过,若能喜欢早就喜欢了,若不喜欢即便没有狸吾她也不会喜欢自己的,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我可没有你的耐心,若我对她好而她却忘不掉你,我可能会霸王硬上弓哦,你确定要将她交给我?你能放心?”
狸吾的心猛地被揪了一把,即使知道铁鼠是有意威胁,他还是有些发怒了!
铁鼠看到他握紧了拳头,随时有挥向自己的可能,但他一直在忍耐,几乎能够听到他后槽牙紧咬磨动的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释然了一切重重叹息一声,铁鼠窥见他唇边的笑。
笑世间待他如斯无情,笑自己仓促一生落得伤痕累累,一无所获。
铁鼠沉默不语,只看着这落寞的身影。
“不要说这种话来吓我,我也有胆小的时候。”狸吾低语。
“万花瑶台的一切被你和你爹夺去了,如今这是你欠我的,我只要你还我一件事便可。”
护她周全……铁鼠知晓,他无话可说。
狸吾边念叨边朝着门外走去,铁鼠看着那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仿佛再也不会见到他,仿佛他不是简单的躲开……
“啊……对了,最后交代你一件事……”
﹉
他站在竹林,沉重的步子深深陷进了泥泞不堪的草地。
雨后的天,蓝得晃眼,峰峦迭起的山脉后是徐徐而升的日光,一天一地的生命复苏,熙熙攘攘的生灵把这人间点缀的繁华美丽,一草一木都让他难以舍弃。
狸吾曾经为自己感到幸运,虽然失去了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可是白沐雪的出现弥补了一切。
本以为他可以与她赴上彼此的未来,可惜,一切都是对他开的玩笑罢了。
漆黑的双瞳在一片暗灰的世界显得狰狞又痛苦,浑身燃烧的杀意就要无法控制,带着逝去友人的长戟,拖在积水的地面,划出一道道涟漪,他努力压抑胸口堪比毒气的邪念,嗜血杀人。
拜托了,再等等,等到达元斋后再发作吧。
他乞求着。
这一切与十二年前如出一撤,那一年他孤身一人握着刀枪走进妖怪的禁地,如今他依旧孤独一身杀入其中。
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人族的惊呼声。
“是狸吾!”
“快通知木元师父!”
元斋里的人在见到那个缓缓靠近大门的红衣少年,慌成一团!
狸吾不知道他们喊了什么,唯一记得的画面,是在自己失去理智之前见到了那个恨之入骨的木元,木元在慌张地笑,口中是逞强的辱骂声。
“你当真不怕死吗,狸吾!”
他不怕死吗?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属于我了。
还怕什么呢……
可笑吧。
一切已矣,包括这条死过一次的生命。
‘轰——!!’
震天的雷鸣,闪电狰狞着要划破这片蓝天,晴天霹雳,令人心惊。
他抬头,仿佛又在天边看见她。
瞬间,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心中的野兽又一次吞噬了的一切。
﹉
铁鼠愣愣地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狸吾最后交代他的事,恐惧使他手足无措。
他道……
从今往后,在这天地之间,只要有我狸吾出现的地方,你就带着白沐雪远远离开。
他道……
若在未来的某一日,你得知有个叫狸吾的怪物被杀了,不要告诉白沐雪,帮她忘记他。
他暗忖……
若有来世,定‘以身相许’。
雨停,天亮。
初秋的风卷走了所有缠绵缱绻,吹散了朝朝暮暮的相思,消失得措手不及,好似一切恍然如梦。
狸吾走了。
铁鼠恐惧,恐惧的不是他单枪匹马去闯元斋,而是他会为这个世间除去嗜血杀人的怪物,会用他的双手结束自己。
白沐雪一直睡到了第二日的中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伤口也都被细心地包扎好了。
床边是白斯寒,他满脸关切的神色,不远处的梅婆婆正坐在木椅上时不时点着头,睡得不是很自在。
而铁鼠站在门口望着外面,少了平日里那副死皮赖脸的流氓相。
她艰难地坐起身四处张望,没有看到那抹红影。
“你醒啦?要不要吃东西?”白斯寒眯起双眼弯成半圆,笑得不是很自然。
不知为何她感觉白斯寒的声音是伪装的轻快。
“狸……”
“啊对了,梅婆婆给你煮了莲子羹,要吃吗?”铁鼠笑着插话。
“不吃,我要……”
“不听话,大爷我要抓你胸了哦。”铁鼠走到床边,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个猥琐的手势,白沐雪并不予理睬。
她低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而望向窗外这片风和日丽的画面,一动不动地看着。
仿佛不曾经历过昨夜的伤痛,时光永恒地停留在拥抱的那一刻,美好而温暖。
梅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
“他走了吗。”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淡如清水,滴入池中,点一点涟漪,清澈干净。
没有人回答,她知道,这是肯定。
她不傻,狸吾让她吃药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离开了,她懂。她猜到自己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见不到他了,只是内心依然侥幸着去寻找他的身影。
她会听他的话,不吵不闹的等他回来,纵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可能不再回来了,可就是不愿意相信。
“饿了,我要吃莲子羹。”
他说过,不喜欢姑娘家的眼泪,所以白沐雪只能笑着,若是笑着,或许可以稍微允许她流一会儿泪吧。
岁月长河,不停不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离别已过两度花开花败。
属于狸吾的结局渐渐清晰残忍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她的梦,如今不过醒来罢了。
从满心奢望到她萌生绝望,用了两年光景。
若是将来,你死了。
莫要瞒我,我想把你葬在梅花树下,你我初次相遇的地方。
带一根香,带一壶酒,带上我自己。
看你,可好?
浮世清欢两年载,分别已过九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