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怀中抱着心尖上的姑娘,脚下踏着红尘的悲剧,心中恨着命运的不公。但凡他所想所爱,皆是奢求,遥不可及。
大雨织出的帘幕朦胧了眼睛,有意无意,又到了曾经的树洞。
夜深,树洞,你我,一如当初。
潮湿寒冷的树洞之中,他怀抱满身鲜血的姑娘,他们彼此安静,认真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白沐雪的脑袋被埋在他的怀中,而他一下一下捋顺那头凌乱的墨色长发,动作是极其的宠爱。
值得庆幸的是,他脑中没有自己残害白沐雪时的画面,只要猜测自己如何弄伤了她,手臂就不自觉的搂紧,她的肩头脆弱如陶瓷。
“别抱这么用力,疼……”
狸吾立刻松开力道,上下打量她破损的皮肤,三处重伤,额角、脖颈、右腿。其中最严重的大约就是这条腿了,否则这素白的裙怎会沾染这一大片的红。
本是那般娇气的大小姐,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可怕……
“对不起……”
白沐雪闻言,抬起淤青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襟,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显然是在安抚他的自责与难过。
她吩咐:“你帮我洗洗脸。”
狸吾轻轻地将她靠上树壁,然后接过她的绢帕,随后放入瓢泼大雨中,任雨冲刷,稍微拧干后又坐回她身旁。
冰凉湿润的绢帕十分小心地避开伤口,将她脸上、额上还有嘴角的血迹和尘土细细抹去,动作轻柔如羽毛抚面一般。
待他重新将绢帕放入雨中,附着的血瞬间如残花在水中绽放,而后随波逐流。
清理干净后,他又重新拥她入怀,让她的头依靠着自己的胸膛。
“好了。”他的笑容,温暖得像初升旭日。
“毁容了没?”她打趣埋怨道,也跟着笑起。
狸吾摇摇头,抬起手摸摸她冰凉又带着些湿气的脸颊,额角的伤像是撞击硬物留下的伤痕。
斜眼又看看她被染红的裙,刚想抬手掀开裙摆,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住了动作。
“我能看看你的伤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着,一点也不敢唐突了她。
她犹豫片刻,摇头拒绝,只因她不愿狸吾更加难受。
“我就看看伤,帮你包扎一下,好吗?”见她拒绝,他又解释一遍。
她一丝徘徊,终是顺从答应了。
狸吾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然后缓缓掀开她的裙摆,褪至膝处,这伤口果真严重,血肉模糊几乎就要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他咽咽口水,心房微颤,挣扎许久才镇定下来,疼惜道:“很痛吧……”
白沐雪知道他此刻的心境,她晃晃头细声道:“刚才痛,现在已经不痛了,你别难过,我很好。”
“我记得你身上有止血止疼的药,对吗?”狸吾问道。
“嗯。”
“你先把它吃下去,好好睡一觉,不然处理脚上的伤口你会受不住的。”他认真道。
白沐雪盯着他,脸上却没了笑容,直觉告诉她,若是睡下,便是他们分别的时刻了。她不任性,但也不舍得啊。
狸吾的手心里已然满是冷汗,他克制着自己的留恋,振起浑身的勇气说出了口,即便知道可能从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她忽而颓唐起来,抓紧了他的手可怜兮兮地问:“我睡了你会不会离开?”
他不语,轻轻躲开她的视线,只这一下,她便懂了。
“若你定要离去……能不能答应我两件事?”
“……何事?”
此话便让彼此知晓了,狸吾打算离开了,无可奈何。
她吞下悲伤,尽量让自己懂事些,颤着声道:“第一件事,千万不可放弃自己的生命,若你轻易就死了,我……不论是人间还是地狱……我都不原谅你,即便有来生,我也再不与你相见!”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后半句话听起来像是恨极了他……狸吾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这番话深深击进他的心窝里,与他方才宁死的念头纠缠一起,翻江倒海折磨着他。
白沐雪见他如此,心中自然领悟,失望地别过身,扯动了伤口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狸吾赶紧凑过身查看,被她一手推开,看起来是生了气。
“我……我答应你便是。”他妥协。
白沐雪继续道:“第二件事……三年后我成年之日,与你的妖怪庙祭典同月,若你在此之前不便见我我不怨,但那日……你定要来见我,我等你。”
狸吾立刻懂了白沐雪的意图,她依然是放心不下自己,担心会自我了断,故而定下三年之约,至少保证他这三年内不能死去。
“何必呢……今夜后的我或许已完全是一只怪物了,我的生或死对你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不认得你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比谁都酸楚,比谁都苦涩,他何尝不愿活着?
可若让他那般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便是白沐雪的残忍,牵牵扯扯不让他得以解脱。
狸吾几乎要开口怨她,挂在嘴边迟迟不忍道出口。
她红了眼眶,簌簌地往下掉着泪。
见她哭了,狸吾又没了法子,俯身过去:“不哭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好么?”
“只要你能活着,我才能救你,所以……不要怪我,能不要怪我么?”她哭,几近乞求。
狸吾舒展着眉,脸上全是疲惫,涓涓而来的欢悦替代了所有情绪,世间得一人如此待他,护他,死而足以。
她不停不歇的重复着‘救你’,他终是动容了,苦笑着把她拥紧,低头久久不再动弹。
只愿如此至天荒地老。
“好,我等你救我。”
狸吾答得认真,而她也为此笑了,并非全然无疑,只是她不愿让他为难,无论欺骗与否,自己都欣然接受。
她取出药,凝视着他的脸,药丸在她手中捏着都要化了,几次三番想要吞下却又犹豫不定,终而望着他。
“吃吧,我……都答应了你还不放心什么。”
她埋下脸,把药缓缓放入口中。药效很快,没一会儿脑子就开始迷糊,倦意顷刻间席卷全身,最后她靠在他肩上沉沉地睡下,浅浅地呼吸着。
外边的雨又下大了些,轰轰隆隆的雷声似在为这场分别而悲鸣,绵密的雨纷纷扰扰纠葛一起,就如世间理不清还不完的情债。
狸吾望着雨出神,他苦恼,挣扎,却无奈。
那只绵软的小手被他握在掌心,不敢用力也不舍得松开。怀里,她的表情平静如止风湖水,苍白的面颊上又染上额角流下的一道血痕,狸吾松开她的手,轻轻为她擦拭那些血迹,处理那些伤口。
“对不起……我要说谎了。”
狸吾明白,自己永远也许不下美好又温暖的未来,前方只有一地的深渊,让他永远不得翻身。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也不要难过不要哭,还有很多人对你好呢。”
“若我……能与你……”
他不敢说出口,只怕被谁悄悄听了去,然后又惩罚他的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连自言自语都变得战战兢兢。
如果能够和她在一起该多好。
狸吾暗沉着眸子,开始端详怀中沉睡的人,从她的湿发一路往下,眼睛自然的垂落在苍白有些裂伤的薄唇上。
没有多余的杂念,鬼使神差地低头俯面过去,他额上的雨水划过鼻尖滴落下来,浇灭唇齿间的情不自禁,只差一点他便能索到她迷人暖香。
他回过神,几度挣扎着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诱惑,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身。
让所有情感随风而去吧,了无牵挂。
他唤她一声‘雪儿’……温柔得令人心碎。
“不如试着喜欢其他人吧,铁鼠?嗯……他也算是一个好家伙,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虽然……虽然……”
沉默了好久,好久。
狸吾靠上身后的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飘到远处,似在这黑压压的雨夜零零碎碎地拼出她的轮廓,如花笑靥。
“虽然……我真的不舍得……”
但又能怎么样呢?
若非铁鼠,她最后又会和谁在一起呢?会待她好么?会陪她看烟火,给她买面具么……
雨还在不眠不休地下,像姑娘的哭声,诉尽一生苦楚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