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鉴尘默然飞掠，心想穆紫铘此人，凡是那出名得利的事情，一件儿都不肯放过。结果却是师弟身死，圣裁峰失了先机，声名受损。付出如此惨重代价，不知道他是否学到了一些？
世人汲汲名利，多是眼光浮浅，缘木求鱼罢了。德不配位，又如何守得住虚名呢？
天空风云变幻，一场雨却是始终下不来。萧鉴尘望了望天，撇撇嘴，正好经过市集，听得叫卖烧鸡，不由得停下步来。
梁叔叔最喜烧鸡下酒。
万兴酒楼酒菜本来是不错的，可是这几天人仰马翻，大厨都出来照顾中毒者了，想必梁叔叔已是满口抱怨“嘴里都要淡出个鸟了”。
想着梁叔叔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萧鉴尘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有李雨山，昨夜土地庙那一阵动静，想必也是惊动了他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酒楼。他已经出去了一天半，希望他一切安好。
萧鉴尘走向人头涌动的食肆，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其时已是朝食时分，多有人吃喝聊天。人声鼎沸之中，萧鉴尘听到了几句刺耳的话。
“张家老哥，听说没，那名武山庄的萧二，打败了魔教的拓拔明法啊。”
“还有这事？这几天云州城多新闻啊！”
“可不是么，你说……”
这云州地势要害，多年来处于前线，民风好武，又有武林四大世家的柳家在此，所以市民们说起武林故事来，就像拉家常一样自然。
萧鉴尘一言不发便走，目光缓缓在各处游弋。终于，他纵身而起，揭下了墙上一张图文并茂的告示。有个粗通文字的，正对着告示七分虚三分实讲得起劲，下头一群听说书的市民正在叫好，这下一齐傻眼了。
萧鉴尘爽朗大笑，道：“各位父老缪赞了，萧二愧不敢当。”
围观市民愣住，见萧鉴尘英姿飒爽，便信了，大声叫好：“好后生！”“强！”
萧鉴尘笑着拱手，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一离开人群，萧鉴尘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万兴酒楼。
那里有他的宋叔叔和梁叔叔，都是可以信赖的人。这个局，他已经泥足深陷，波及的也不只是他一人。需要见多识广的长辈们来帮助定夺。
酒楼大门打开，热闹得很，歇业牌已经换成了一个满座牌，还是不容外人进入。
里头的江湖客，见到萧鉴尘，都满面笑容，大声问好。
萧鉴尘也一一回礼。却见黄老大，几步走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萧二公子，我黄老大平生只服圣裁峰。但我黄某人今天开始，也服你名武山庄。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鉴尘大惊扶住，道：“黄大侠请起，也不怕折损了萧二的草料！同是正道中人，做正道之事，义不容辞，万万不可行这般大礼！”
围观众豪杰，一齐喝彩。萧鉴尘身后，宋、梁二人跟着开怀。
黄老大问道：“萧二公子，昨夜追击，可有结果。”
萧鉴尘叹道：“去得晚了，魔人已经远遁。不过穆圣使留在现场，后续应该还有消息。”他自忖昨夜之事不合外传，便没有把话说尽。
黄老大果然一根筋，闻言便喜：“穆圣使在，魔狗必定讨不了好了。只望穆圣使，多宰几条魔狗，替我们出气！”众人纷纷附和，兴高采烈，都觉得有理。
萧鉴尘只是在心里苦笑，道：“柳伯伯、宋叔叔、梁叔叔，有事相议。”
他尽量说得平淡，甚至挂着微笑，可是他心里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李雨山仍然没有回来。
楼上雅间内，大家看着这张告示，神情各异。梁松又惊又喜，两目生光，重重一拳捶在萧鉴尘肩上，咧嘴笑道：“好小子，能打败魔教明法，给萧家争气啊！”
萧鉴尘苦笑，道：“我是打败了一个魔教明法，只不过却是绿芜老祖，因为随侯尺沧浪剑天克他。至于拓跋连山，我根本不是他对手，他为了试探我的武学没下狠手，反被我趁机断了兵刃。”
他已经不敢再称呼“拓拔明法”，只能直呼其名。
宋檀道：“所以少主担忧的是什么呢？”
萧鉴尘道：“这告示前头都是真的，后头‘惺惺相惜’‘约共进退’之类，都是虚言。这话传出去可不得了。”
宋檀捋须道：“这种捕风捉影的告示，不足为凭，又有何人会信？”
萧鉴尘长叹，道：“容我细细道来。”便从怀中掏出数根芦苇，将今日凌晨桑干河畔那神秘刀手事迹，和盘托出。
众人俱是一愣。梁松细细查看芦苇，惊道：“这芦苇杆被刀断倒不奇怪，问题断口平整如镜，简直和苇杆表面一样光亮，能照得见人影子了。这…………是人的武功么？”
萧鉴尘苦笑，道：“总之，前有林君送药，后有疑似拓跋连山之刀客屠杀圣裁副使，这拓跋连山据传还与我惺惺相惜、约共进退，我怕是逃不过圣裁峰的黑名单了。”
柳青枰冷冷道：“那穆紫铘步步紧逼，我还当他与魔教有什么勾结呢。”他胞兄被逼死，他自然是心中愤恨的。
宋檀道：“不着急。这几天的事情，连环而来，现在正道各派，自相疑忌。可见魔教之人设局功力非同一般。从解蓝环出现在万兴楼开始，我们把各自知道的所有细节，一一交换，或者可以找出其中关键。否则，单凭一人的见闻，总归是不够的。”
萧鉴尘突然一笑，道：“宋叔叔，情况倒未必这么糟糕。我们自相疑忌，魔教不也是自相疑忌。怕只怕这个局，设局者恐怕另有其人。还请各位长辈，将各自所知、能对外言的部分，都坦诚相告，或者能解开谜底。”
柳青枰道：“我先来。”
柳青枰压低声音，道：“柳某所言，都是庄中极密，还望各位切勿外泄。”
萧鉴尘面露忧色，望了柳青枰一眼。柳青枰点头，在桌上铺开了纸笔，示意众人，不能说的地方我会写。
大家会心点头。
原来柳庄除了剑法闻名，亦产名兵，庄人所用兵器，多是自产，巽流剑就是柳氏先人亲手铸造的。然而二十年前，柳老庄主突然发现近期新铸之剑，质脆易裂，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原料工序做到极致，困境依旧，毫无改观。
柳老庄主为此焦虑白头，柳青词便四处寻访著名铸剑师，在各地熔炉亲自试验，终于得出结论：柳庄之“柳泉”井水，成分似乎有所改变，含硫量增加。用“柳泉”之水，再也无法铸造名器了。
而朱黎，就是这时候与柳青词相识交往的。其时柳青枰还觉得朱黎此人，仗义助人，对他观感还很不错。
本来单这件事，并不会产生巨浪，毕竟天下名剑众多，何处不可得。然而，意想不到的祸事发生了。
柳家的巽流剑，当时归属柳老庄主所有。清洗养护一直用的是柳泉之水。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另有隐情，巽流剑在之后一次格架时断成两截。
柳老庄主大惊失色，巽流剑是根本无法重铸之剑，因为当初铸造时，加入了来自北方荒原的特异矿土，所以锋利异常。至于这种矿土叫什么名字，矿脉何处，柳庄人一无所知。
镇庄至宝损毁，柳老庄主极为自责，以致早早离世。
反而柳氏小宗，不在柳庄居住者，名剑百出，渐渐挑衅大宗。
三人瞠目结舌，不约而同传音入密惊问柳青枰：“所以柳家的巽流剑已经毁了？”
柳青枰点点头，强忍哀伤，用传音入密一一作答。眼见他眼中血红，泪水就要落下。
萧鉴尘打破尴尬，道：“这传音入密，只能对一人说话，真是不便得很。”
宋檀道：“要不你发明个可以同时对三人说话的法门？”
萧鉴尘笑笑：“没问题。等我二十年！”
梁松道：“那还不如指望我，十五年就成！”
这三人心意相通，故意说些轻松话题，让柳青枰能舒怀些，这柳青枰如何不知。他长舒一口气，道：“因为亡兄与朱黎交好，所以柳庄无名之剑突然剑鸣之时，亡兄便请朱黎前来议论。谁想，他反手就把亡兄卖了。”
萧鉴尘道：“当日圣裁大会，哥哥和我就盯着他看了半天，穿得鬼鬼祟祟的不算，还和一个蓝衫男子交头接耳。”
“这个蓝衫男子是谁？”众人不禁问道。
萧鉴尘扁扁嘴，道：“就在楼下，圣裁峰赵副使。虽然也戴了个斗笠遮掩，可是瞒不过我的。”
众人各自沉默。柳青枰道：“大致如下：年初，柳青行被亡兄大败。随后年中剑鸣，朱黎出现。然后柳青行功力大涨，击伤亡兄。然后圣裁峰出面，亡兄被逼上绝路。大致是这样。”
萧鉴尘道：“时间上确实是有此关联，然而并不构成铁证。晚辈觉得，其中关键，当是柳青行究竟是冲着巽流剑而来，还是这把无名之剑而来。”
柳青枰叹了口气，道：“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我侄儿他……他是下决心，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斩杀柳青行了。”
宋、梁二人沉默，反倒萧鉴尘笑道：“不至于同归于尽的，我可以和柳青行谈一谈。”随即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众人一齐无语。街坊都传说萧二公子做事无法无天，果然名不虚传。
萧鉴尘尴尬解释：“我出手会有分寸的啦。”
宋檀仍是摇头，显然不认可。梁松直接一拳头过去，萧鉴尘连忙作势求饶。
宋檀道：“柳兄切莫误会。我家少主嘴上不守规矩，但做事是不会逾矩的。”
柳青枰点点头，显然是非常认可，道：“接下来，到谁说了？”
萧鉴尘道：“我！”
不待众人回复，就见他一气呵成：“魔教这回至少来了解蓝环、拓跋连山、绿芜老祖三个明法，目前为止，还没掀起该有的大浪，柳庄圣裁大会，恐怕才是他们的目的。”
“随便魔教怎么兴风作浪，穆紫铘都不肯取消或者延后圣裁大会，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穆紫铘也在求援圣裁峰，调集人手。”
“我在想，柳家的巽流剑真这么值得人抢，怕是几十年前就给抢了。这一切祸事，单就时间关系而言，都是柳家的无名之剑现身之后，才突然引发的。所以……我认为，关键，还是那把剑。”
众人皆变了脸色，望着柳青枰。
柳青枰满面踌躇，道：“这柄无名之剑的来历，历来只有庄主才知道。现在我兄长突然仙去，也不知我侄儿是否来得及被告知。”
“既然如此，我和柳伯伯一起回柳庄问问好了。”萧鉴尘道，“正好会下我哥哥。”
宋檀道：“也好，那你们先行离开。”
萧鉴尘道：“宋叔叔看下场子，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