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婳听见清尘的喊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操作间门口接过那个盒子。用带着白手套的双手仔细地打开盒子,将那幅画展开,挂在架子上。
画上是一位白衣女子,长发飘散、明眸皓齿、神采飞扬。画面层次分明、浓淡相宜,线条或柔美或凌厉、相得益彰。可见画者功夫了得,绝非泛泛之辈。女子的旁边有两个字:白裳,应该是女子的名字;画的左下角有个红色的印章,里面有两个篆字:红羽,应该作画之人的名字。
钟婳见了,不知为何心里一动。仔细盯着画面,与画中女子眼神交错之间,钟婳恍惚间看见那女子身后花瓣如雨、满天飞撒;身旁红堤翠柳、黄鹂轻唱、微风送暖,春光正好。
迎着那如雨的花瓣,女子身后缓缓走过来一男子,如画中的宋玉一般,着一袭长衫、披一肩秀发、持一柄书卷,在女子身边负手而立,对她展颜一笑,眉目含情、温润如玉。
钟婳惊呆了。
“您好,是……钟婳吗?”
钟婳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就见一男子站在那幅画边,虽然戴着口罩、身上罩着简单的白大褂,但依然遮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气质,正面带微笑和她打招呼。
清尘跟在其后,言简而意赅,“薛先生,这幅画的主人。”
随后转向薛翼介绍,“我师妹钟婳。”
钟婳敛起精神,冲着薛翼点头,“不好意思薛先生,因为修缮的要求,要带帽子、口罩,请见谅。”
薛翼微笑,看向钟婳脸上只露出的那双灵动似水的眼睛,“这是我心爱之物,烦请钟婳小姐细心修复。”
“薛先生放心。”钟婳将那幅画摘下来平摊在宽大的桌子上,示意桌边的椅子,“薛先生可以坐在这里亲眼看着它如何一点点修复到完好如初。”
“好啊。”薛翼躬身坐下,仔细观看。
“第一步是凝洗。”钟婳拿着一把细细的毛笔,用笔尖蘸着温水,一点点地涂抹着有霉点的那小块地方。
二十多分钟过后,薛翼看着十分细心的钟婳终于一点点的去掉了那小块霉点,“没想到钟婳小姐这么年轻,手艺却这么好。”
钟婳抬起头,“还没完,第二步是吸干。”
“这是75%的酒精,”钟婳从桌下拿出来一个瓶子,用一块脱脂棉蘸着瓶中的液体,在那小块霉斑上轻轻擦拭。“将霉点洗掉后再用吸水纸吸干,如同外科手术的清创。”
“嗯,理解。”薛翼附和。
“最后一步,全色。”钟婳仔细端详着霉点附近的颜色,“也是最难的一步,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薛先生还需要耐心等待。”
“无妨。钟婳小姐多费心。”
钟婳对比着画上的颜色调着色料,“薛先生,鉴定古画我懂得不多,不过这一幅,看起来却不像赝品。”
“钟婳小姐好眼力,”薛翼赞道,“确实是真品,所以我分外在意。”
“画中这女子是谁?”钟婳看了看左下角的那个名章,“看落款的时间,一千多年前?”
“是的。”
“既是真品,那么画中女子确有其人?”钟婳十分好奇。
“嗯……确有其人。”薛翼斟酌着说辞,“她叫白裳,一千多年前的中原战火连绵,各个小国之间互相吞并,这位女子的家国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总感觉,这是位奇女子,她身上一定发生过十分动人的故事。”钟婳回想起刚才恍惚间的幻觉,“没准是个忧伤而美好的爱情故事。”
“哦?”薛翼一愣,随即了然,“钟婳聪明……白裳的身上确实发生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那结局呢?”钟婳将霉点处的颜色补好,脑海里闪过刚才似曾看到的那个潘安宋玉一般的人物,“我猜,一定是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薛翼听完沉默了一下,“钟婳小姐,结局……恰好相反……”
钟婳抬起眼,“哦?”
“钟婳,好了吗?”清尘又推门进来,“好了的话,我给薛先生的画做除尘和裱蜡。”
“马上就好,”钟婳应了声,“轴头那里有些松动,我处理一下。”
“这么快?”薛翼抬臂看了下表,“哦——其实也不算快,两个多小时了。和钟婳小姐聊得十分开心,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钟婳拿出几个包装好的小纸袋,“薛先生,这是送您的小刷子、干燥剂、防虫剂。只是去霉点和补色收费,其他修轴头、去尘、裱蜡,都不收费。”
“这么好?!”薛翼喜出望外,“怪不得网上评价那么高。”
“您太客气。哦,”钟婳又拿出一张卡,“本店的会员卡,以后薛先生就是我们的会员,您来保养画的时候,咖啡、茶等饮品都是无限量免费添杯的。”
薛翼双手接过那张卡,“如此……十分感谢。”
“哦,对了,薛先生,全色不是一次完成的,否则会显得突兀。”钟婳嘱咐道,“一个月后,您还得带着画再来一次。”
“完全没有问题,”薛翼十分满意,“还会再光顾。”
钟婳将薛翼送出门外,“那,欢迎您再来。”
“一定会。”
钟婳回到操作间,打开电脑播放音乐,眼前又闪回画中的那个女子。
恍惚间就见她的操作间变成了一间书阁,阁中一白衣男子,黑发披肩、身姿秀逸,正背对着她在墙上题字。
钟婳尽力看去,就见那男子挥毫在墙上题道:
“春之生矣,行于陌上。
杏花开矣,素衣白裳。
饮且醉矣,曲水流觞。
歌且笑矣,不负韶光。
彼佳人兮,独立穹苍。
若惊鸿兮,心驰目往。
日日念兮,辗转神伤。
盼夜深兮,入彼梦乡!”
那男子题完了字,转过身,一手提笔、一手持卷,看向钟婳。
有那么一刻,钟婳的思维被那男子的眼神凝住了。
钟婳忽然感到身上多了件衣裳,接着是清尘柔和的声音,“钟婳,怎么睡着了?小心着凉。”
钟婳倏忽间醒来,见操作间里光线渐暗,似乎傍晚已经来临。再看过去,书阁、白衣男子、墙上的题字,如清风掠过水面,了无痕迹。
钟婳恍惚记得其中的一句,赶紧打开百度,在对话框里敲进去:“杏花开矣,素衣白裳”,几秒钟后页面显现,却没有任何关于此句诗词的出处、作者等信息。
待再仔细回忆其他诗句,却一句也记不起来。
钟婳呆呆地坐在电脑前,猛然恍悟,刚才她梦中的白衣男子,正是她在修缮薛先生的那幅画时,恍惚看到的那个。
“钟婳,收拾收拾走了,我刚去买了食材,”清尘在外间屋喊道,“杨佳还等着我们吃火锅呢。”
“哦。”
钟婳站起身,关电脑,拿上包,站在操作间门口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挂画的架子、那个白衣男子、那面墙上的题字,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境,已然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