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而又闷热的伏天,山村上空的太阳从正中射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热烘烘的生烟。五颜六色的蝴蝶成群结队地聚集在村外边的那个臭水塘边老榆树下喘息,池塘里的水面上於着一层薄薄的绿水苔,蜻蜓乱糟糟地在上下飞舞,冷不防有青蛙从水中跃出水面。
这里是武家岩唯一的一个积水池,也是武家岩村夏天最热闹的地方,水塘里的臭气在村里都能闻到,到了夜晚更是蛙声一片。
据说以前的老祖宗就凭着这仅有的一口水生活、生存,没有地下水,只能靠它供人吃喝。每逢下大雨,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里,所有的雨水都会流向这个旱池。
现在不同了,上面拔款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砌了个大水池,从十几里地远的大水库里把自来水接过来,放满水池,村里人就再不用吃池塘里的水了。
从水池把水接下村里来,为了便于管理,全村共用一个水龙头,专门委派一个老汉在那里守着收水票,每担水一分钱。
所以现在的臭水塘只供牲畜饮用和一些为了省水的老人们洗衣服。也自然成了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去处。
山村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木,有松树、杨树、榆树、柳树,还有杏树、梨树、果树,樱桃树,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是树。从山上望下来,在盛夏季节很少能看到房舍屋脊,满目都是苍翠茂密的树和郁郁葱葱的绿。
在这个漫长的假期,武学兵早早地就加入了生产队,每天跟着武三海一起下地,一起劳动,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一旦有点时间就跑到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那里去玩耍,嘻嘻哈哈,从不觉得疲劳,也从没有抱怨过。
他找冯清水玩的时候不多,是因为冯清水喜静不爱动,除了做点家务活,就是读书。偶尔他们俩碰到一起也会下上几盘军棋,觉得无聊,也就散了。
而武荷香和冯清水家是斜对门,也就成了冯清水家的常客,有事没事总要和本村的几个同龄女子相跟着去冯清水家大门外杨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一坐,聊一聊,说笑一会。在下午,那里经常会坐上一排人凉快地聊天,一些妇女手里还不闲地做着针线活。
听见有武荷香的说话声时,冯清水有意无意地总要过来坐一坐,哪怕是不去参与他们的话题,坐到一边听着也觉得心里舒坦。
只要他坐到那里,武荷香的话就会多起来,有的人还专门逗武荷香:“香,咱村里,就你和清水般配,你们又是从小一块长大,门对门隔着一条街,将来成了亲该有多好。”
武荷香听了这些话两耳发热,面颊绯红,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故作撒娇地装作打人的样子,脸上掩不住的羞笑。
这个时候,冯清水的母亲在场就会逢迎着说:“那敢情好,这么一个水灵的闺女给了俺们家,求之不得哩。”
这是大实话,武会明在村里那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荷香妈又是教师,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家庭,武荷香又长得天仙似得,看那皮肤白白嫩嫩,挤一挤都能流出水来,清水妈的这些话也就是开开玩笑罢了,连做梦都不敢往那里想。
冯清水虽然听了这些做耍逗人的话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他始终没有产生过自己出身卑微,有低人一头的感觉,也没有觉得武荷香有高不可攀的感觉,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只是觉得,武荷香有那么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可爱之处。是她那含羞的笑?还是她那似笑非笑挂在腮两边的酒窝?还是她那含情脉脉的飞目?还是那带着矜持而作态的声音?还是她那浓浓的一挑一挑的黑眉毛?还是她时不时地抬手捋头发的优雅动作?还是她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样子?还是……
反正,他喜欢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有意无意常常飞来的一眸,看到她那渐近成熟的身段,这一切都是上帝对他的恩赐,也是他的一段情缘,使他感到心不静、神不宁,就如这老杨树下凉丝丝的微风,沁人心脾,撩人丝发,却不能伸手去抓到。
终于,有一个下午,天上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家里人都去了田间,冯清水百无聊赖地刚给他家的猪添了一点草,这个工作自从他回来后就成了主要任务,每天要出去给三口大猪采猪草,
冯拴子说这三口猪要负担全家人一年的开销,指望着供他去上高中。在他上高中这件事上,冯栓子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决,只要他能考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供出来,几代人都没有一个端公家饭碗的,冯家一定要出一个大学生,在武家岩出出脸,改变一下现在的境况,所以,这个假期没有让他去田里帮工,让他管好这三口猪就行。
冯清水还没有在猪圈旁的大杏树下坐稳,武荷香就吱扭一声推开了他家的街门一头撞进来。
她的突然到来使他惊慌失措,虽然说天天见面,虽然说互相之间又心有灵犀,但武荷香这么直接地闯进来还真是第一次。
武荷香的步伐很快,目不斜视,一直走向正屋,里面没有人。只听冯清水问:“荷香,有事吗?”
武荷香扭脸一看,快步走过来:“清水,你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她显得很兴奋,神采奕奕,双眸闪着异常的光芒,“才到的。”
冯清水的心里一阵狂跳,这几天做梦还梦到自己考上了县高中,那里有好几层的楼房,比村里最高的大白杨树还要高出许多。他多么想去看看县高中到底是什么面貌,那里的老师是不是真的象梦中那样都文质彬彬戴着眼睛,顶着白头发,头发丝银光闪闪,大楼教室里明窗净几,书声琅琅。
他望着她手里舞动着的信袋,简直没有勇气用手去接过来,信袋是撕开了的,看起来武荷香已经看过。
“接着呀!”武荷香又往他脸前递了递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但是,他却没有勇气将这份沉甸甸的信纸从信袋里抽出来。
“清水,这下好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上高中一起读书了,这有多好啊,我们还和以往一样,一起去一起回来,想起来就让人高兴,我爸说,清树不远,我们一个星期都可以回家来一次,清水哥,你怎么不看看?我们两个都被清树高中录取了。这有多好啊!”她显得异常快乐,为什么不呢?能顺利地进入高中,而且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读书一起走路,那是一件多么值得让人欢快的事啊!她抬起头,看到了绿油油的大杏树,翩翩舞动的绿叶中隐隐露出已经换上黄衣服的大杏的脸,那么地水灵,那么地鲜艳,那么地诱人。再往上看,天上飞快地飘游着几缕白云,白云上雨后的碧空那种湛蓝似乎以前未曾见过,就像水一样的清亮和洁净。冯家猪圈里的味道似乎不像她以前闻到的那么臭气熏天,隐隐中还带点青草味。
他最终没有把信纸从信袋里抽出来,还有那个必要吗?所有谜底已经非常清晰,考上了学区高中,而不是县高中!听老师说过,学区高中百分之九十的考生都能上,只要家里供给。现在,自己就属于这百分之九十中的一名!还是没有冲进老师说的那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中。
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向他袭来,他觉得这湿漉漉的空气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霉气,使他感到压抑,感到胸闷,感到喘不上气来,顿时一股眩晕控制了他的大脑,他努力托着石桌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在武荷香只顾望天没有注意到他。
全家人的希望落空了,自己已经做过规划的人生也将付诸东流,还谈什么理想,还谈什么未来,学区高中也就是去混个文凭、长长个子罢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他没有象武荷香想的那样显得有一点点高兴,他实在是装不出来,也许装出来还要比哭还难看。
这一点,使武荷香很失望,也很扫兴,她后来说了些什么,她又是如何悻悻离去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的兴致降到了极点,一直闷闷不乐,那份通知书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放在荒凉的石板上,家里人都轮着看了一遍,看到冯清水的心情糟糕如此,都只是叹息一声,缓缓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他都是闷闷不乐地蒙着头继续为那三口讨厌的黑猪去采草,没有再见到武荷香,也没有象以前那样去想见到她,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
就像一个人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一样,早上早早出去采一次草,采很多很多,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出去采一次。他尽量躲避着村里所有人异样的目光,那些身后的目光。
然而,事情又是这样蹊跷和神秘莫测,往往在你特别高兴满怀希望的时候,就会让你受点意外打击,在你抑郁不堪的时候又把云彩剥开来给你透过来点阳光,让你总不能猜透上帝的意思。
就在冯清水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让他从地狱升到天堂的事情又诡异地发生了。谁也没有想到,十几天后,将要打点行李准备到清树上高中的冯清水却意外地接到了县高中寄来的加急函。
信是武会民送到他父亲手里的,也和上次一样,信封的一头已经被拆开,信纸就露在外边。
他父亲不识字,交给了他哥哥冯清河,冯清河老实,也没有看,直接给了冯清水。
冯清水看到信封是专用的,上面赫然印刷着又红又大的落款名:冯阳县第一人民中学。
他和上一次一样,不免又是一阵心跳,伸手把那封已拆封的信拿在手里,感觉到手在抖,不,是胳膊在抖。整个胳膊很无力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只有自己能体会到。
信是一张雪白的纸,当他抽出来半截的时候,就清晰地看到有一个红色的章印映到了纸的背面,看不清字样,而且他也没有顾上去细看。一种急切渴求的心理使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份神圣而沉重的信纸打开来。
最上面的字体稍大些,黑体字,笔画也比下面的正文粗:《入学通知书》五个大字。下面的正文是宋体字,名字是用钢笔字手写填上的:冯清水同学:经冯阳县教育局批复,我校按规定扩招你为1979届高中新生,请带原初中学校的介绍信于本月8日到本校总务处报到,办理有关入学手续。落款是:冯阳县第一人民中学校,上面盖个大印。最后是日期:一九七九年九月三日,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天。
他从头到尾看了不下十来遍,眼眶里塞满了泪花,用手把那封信攥得紧紧的,仿佛稍微松一下手那封信就会飞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