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隐族的女子六岁便要入宫为婢，赫拉今年十岁了，前五年她是弹弓男孩赫拉，因着公主的特别关照，后五年她成为绣坊的绣女赫拉，相较于族中其他女孩在浣衣局里泡冷水，在恭房中刷马桶，她为着每天手拿绣花针而感恩。
赫拉与父亲、母亲住在城西的虼蚤街，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更不喜欢被当作虼蚤。
她记得在她五岁那年第一次离开虼蚤街，来到宽敞明亮的金云堡，第一次吃到雪白软糯的茯苓饼，她简直高兴到想要尖叫。她悄悄偷藏了半块想要留给哥哥，可是自从那日卫兵把哥哥带走后直到茯苓饼发臭了他也没回来。她总是不停地问母亲，
“大牛什么时候回来？”
“大牛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总是说，“你哥哥在铁匠铺当学徒。走不开身。”
再问得多了，母亲就红了眼，用衣角偷偷拭泪，渐渐地她也不敢再问了。
每日傍晚做完绣坊的活计，她就要跟着母亲一同钻过位于西城墙的狗洞门，回到虼蚤街。她多么想住在四处飘香的城堡中，而不是臭气熏天的虼蚤街。每次经过狗洞门时，母亲总要低头含胸才能穿过，每每看着母亲被小门欺负的样子，她总会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要生拆了狗洞门。她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因为那个老头临死前曾经说过，我们不是奴隶。
沿着虼蚤街往北行大概两里地的距离，有一条小河，河中芦苇丛生，因此被称作芦苇河。曾经，赫拉、大牛、水秀三人最喜欢在这里玩耍，大牛话不多，看起来憨憨的样子，因为弹弓耍的极好，就成为芦苇丛中那群鸦雀的天敌。水秀擅长水下功夫，她一入水就变成水中最凶猛的猎手，连最狡猾的泥鳅都逃不出她的追捕。
二人在芦苇河这块地盘，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不同的领域独占鳌头，相较之下，赫拉就没有任何优势可夸，她甩弹弓的技能正常发挥情况下是百发一中，下水摸鱼不是被河底的石头刮伤就是被鱼群戏弄到呛水。
好在她用自己的机智略略挽回了一点颜面，她用竹篮、稻米，长麻绳搭建成简易的捕鸟笼，用竹竿、鱼瞟、铁钩做成钓鱼竿，在罩住几只馋嘴雀、勾住几条小鱼仔之后，她成功证明了自己可与二人比肩的资本，后来她又发明了烧烤架，她拔鸟毛最快、刮鱼鳞最干净、烤肉技艺一流，终于，地位稳了。三领主齐心协力，在芦苇河一带，称王称霸，活的好不自在。
而自从赫拉被诏到绣坊，水秀便渐渐不再搭理她，日复一日，无论她如何百般讨好，情形每况愈下，甚至到最后水秀每每远远地看见她，都会像躲瘟疫一般避开她。
她不明白，水秀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她应该是不喜欢浣衣局，赫拉想，我也不喜欢，但我又不是浣衣局。
念着往日芦苇河三领主的情意，赫拉又觍着脸猫进了水秀家，她知道，水秀今天不当值，一定在家，她要悄悄溜进去吓她一下，就像从前一样。
“水秀！”
她一头撞开了木门，满脸殷勤地笑意在看见水秀的那一双手时瞬间冰冻，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一排排透明地小水泡如鱼卵一般在指缝间丛生，上面涂满了青绿色汁液…难怪不管天气多热水秀都时刻戴着手套。
“水秀…你的手…”赫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水秀并不领情，她噌地一下站起身，瞬间恼羞成怒，“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回去做你那没心没肺的大小姐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有这闲心还是可怜可怜你那死去的哥哥吧！”
水秀忍着痛，每一个字，每一把刀，扎向赫拉，也扎向自己。
“你胡说什么！大牛在宫里当差！再过两年就会回来了！”赫拉有点慌了，不，不可能！公主说，哥哥很有力气，铁匠师傅很赏识他，定意收他为徒，她说，哥哥将来会为兰泽打造出最好的弓箭和铠甲。她还说，因为哥哥表现很好，所以，每个月都会额外赏赐茯苓饼给她吃。
可是哥哥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母亲又为什么偷偷流泪？
“你是在绣坊待久了被绣花针扎破了眼睛！耳朵！和脑子！七隐族的男子哪有一个有好下场？！我们生来就是奴隶，以伤换伤，以痛换痛，以命换命，我们不是被高价卖给异国，就是以命替兰泽的贵族续命！”
说到这儿，水秀眼前蓦然浮现出在校武场惨死的父亲，再出口的言语变得更加锋利，“这多么年你在绣坊难道就从来没听说过关于小王子的传言？人都说他一出生便死了，是用一个七隐族男孩的血复活的。呵呵！”水秀无情地冷笑，“你就是听见了又能怎样呢，你那脑子里塞满了茯苓饼，哪有空闲想别的，我真后悔当年在芦苇河带你吃了太多青蛙，最后竟让你变成了一只知道茯苓饼的井底之蛙！”
“你胡说！”
赫拉大叫一声，将藏在背后的茯苓饼狠狠地朝水秀脸上摔去，她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她转身夺门而逃，一路踉踉跄跄地跑回家。她很想质问父母、母亲，水秀说得是不是真的？！大牛到底是死是活？！为什么他们要合伙把她变成一个只知道吃茯苓饼的傻瓜！
母亲被公主特别关照到药房打杂，无令不得入内。父亲成为内城酒政大人的仆从，时常能沾一点小酒，也算份美差。赫拉看看天光，离下工的时辰还早，心中似有一万只蚂蚁在撕咬、啃噬，她实在忍受不了枯坐在家中干等。
药房进不去，森严地酒政大宅就更别提了，该去哪里？赫拉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在外城里四处瞎逛，这都得益于公主赐给她的特权。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了假山的半腰之中，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了，等她恍惚间转醒时，恰逢两个婢女汲水路过，在假山脚下一面歇气一面小声地嚼舌根。
“唉！再有一个月，就是王和雨恩小王子的寿宴，俩主子可倒是巧，生日赶一块儿去了，就是可怜了我们这些苦命的绣娘，为了赶制各宫主子的寿袍，眼快熬瞎了，老腰也快累折了！”绣娘连声抱怨着。
另一个婢女闻言吃吃笑了两声，“唉唷，我的亲姐姐唻，在妹妹我面前你还拿架呢，不是我说，就你这双老糙手也就配拿针往卫兵服上扎一扎，你这手要是哪天能摸王服了，那都得高高的供起来，谁还舍得差你干打水的粗活呢！”
俩人一同窸窸笑了一阵，绣娘现了眼也不恼，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宁莲公主的小哑巴王子，听到这，赫拉连忙支愣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你听说了吗？小哑巴王子快病死了！”
“这事真切吗？那公主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比金子还真呢！要我说，死了也比活着强，听说这小王子就是个傻子，不会哭，也不会笑，整一根木头，哦！对了，木头王子最爱吃茯苓饼，吃一半，藏一半，可真是浪费啊！”绣娘边说边咂了咂嘴。
“我听说，这小王子原本一出生就断了气，是烟姬那巫女使了什么邪门术法才让他活过来的，你说这事真切吗？烟姬真有这么厉害的手段？”
“你管她有没有呢！怎么把歪心思打她身上了？”
“嗨，我这不是想，她要是真有这能耐，我就跑她脚前死乞白赖地求上一求，说不定她一高兴，教我个什么狐媚术法，到时咱也混个娘娘当当，哈哈哈！”
绣娘跟着笑道：“唉唷我的娘娘！依婢女看，为了确保您金贵的屁股不开花，您还是赶紧拎着水桶回局子吧！哈哈哈！”
二人笑闹着走了。
赫拉伺机等候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一个去往内城的机会。这日，锦玉小王子（就是宁莲公主的哑巴王子）参加寿宴的新锦袍已经赶制完工，绣坊大司差人将其送往金云堡，挨个差派了一圈，都被绣娘们以各种理由推诿。人人皆知，小王子病重难愈，能不能活到寿宴那一天谁也说不准，现下公主的情绪阴晴不定，谁知她见了寿袍是喜是怒？是赏是罚？几乎所有人都统一了黄历：金云堡一行，大凶，今日不宜出行。当然，赫拉除外。
她站到青脸大司面前，心中跟擂鼓一般，生怕被拒绝，“大司，我去！我保证完成任务！袍在我在，袍亡我亡！”
国王登基都不会像她这般郑重其事。大司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们绣坊派送的是衣服，不是金子，你不用太过紧张，锦衣是不会自己长腿跑掉的。”
马车“吱呀”，拉载着赫拉一颗沉重忐忑的心，金云堡还跟五年前一样，只有她变了。
侍女带着她爬过蜿蜒石阶，来到二楼面东的房间，侍女走在前，赫拉用檀木托盘托着锦袍，亦步亦趋，房间很大，赫拉先经过一匹表面镀金地摇摇木马、又经过一只镶着银羽地鸟形风筝，其后是扬着锦玉号旌旗的木船、以及五彩琉璃珠、银圈九连环…最后她的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公主定是把全国上下好玩的东西都搬来了。
“公主。”侍女停下身，“绣房差人将小王子的新锦服送来了。”
赫拉躲在侍女背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要朝床边看，她提醒自己。
“拿过来吧！”公主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疲惫。
赫拉一步步朝床边挪去，等到公主的裙摆映入眼帘，她便停住了脚，微微欠身将托盘高举奉上。等了片刻，公主并未接过锦衣，只听她异常激动地尖叫了一声：“锦玉啊！我的儿！快去！把所有的吉士都诏来！告诉他们王子醒了！”
侍女匆忙去了，公主拉着王子的手只顾着激动，已然将她浑忘了。赫拉肆无忌惮地望向病卧在床的小王子，只见他脸色乌青，十分干瘦。她看着他，蓦然间悲从心来，不知怎地，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扑落，打湿了怀中的锦衣。
公主将王子半抱起身，兑了温水用瓷勺一点一点喂给他喝。王子倚着绣枕，望着赫拉的眸中第一次浮现情绪波动，他伸手入怀，掀动衣领，赫拉看到悬挂在他脖颈上的木鱼，那是她送给大牛的好运鱼，她瞬间明白了，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去它的公主和金云堡！他们害死了我的哥哥大牛！
公主正想大发雷霆，却见自己的心头肉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半块茯苓饼朝着哭嚎不止地绣女伸出手。她仔细看了看小女孩，拼命记起了那个名字，“赫拉？你是赫拉？”
赫拉用手背使劲揩了一下鼻涕，转脸朝着公主咆哮，“是！我就是赫拉！就知道吃茯苓饼的傻瓜！我的哥哥是大牛！”你这个大骗子！最后一句她拼命咬住了舌头没说。
“别…哭…” 小王子的声音说不出地怪异。
公主瞪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心头肉，又看了看赫拉，瞬间像丢了魂一样跌坐在地上。
赫拉扔掉锦衣，伸手接过小王子手中的茯苓饼，泪眼婆娑中，小王子的脸变成了大牛的模样。
“哥哥！把我哥哥还给我！”她仰脸大声哭嚎，以眼泪要挟天地诸神给她个交代。
小王子哭了，公主也哭了，吉士们还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
赫拉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得家，再次醒来时，她恍惚觉得这是个梦，可挂在胸前的好运鱼狠狠地提醒她，任凭她从天黑等到天亮，大牛再也回不来了！记忆中美丽地公主和金云堡，在她心中变成了一堆恶心的蛆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