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无休止地坠落,黑暗似刀,剖开他的骨与肉、灵与魂,疼痛如火烧熊熊燃遍全身,撕裂、吞噬,他拼命挣扎抗拒,挥动双手徒劳抓握,张开嘴却寂寂无声…坠落,无尽地坠落,他无比清楚即将迎接他的是什么,他为此恐惧…不!我不能死!我还未见到我的星…
“不!”
他大叫着猛地睁开双眼,青灰石壁上,一盏烛火如豆,震惊之余微微颤栗。麻秸勉力撑起上半身往石壁上倾靠,一霎间,凉意如冰针刺穿骨髓,冷,又冷又痛。
这不是梦...是预见,他绝望的想。
每一次喘息都扯动周身的痛神经,豆大地汗珠一层接一层渗出,顺着额前纠结成缕的发梢一滴一滴垂落,瘦削地脸颊与木然地灰色眼眸,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刚从深湖中爬出的水鬼。
冷,他实在太冷了。此刻,他多么渴望面前能有一个炭盆,能让他冰冷地身体尽情享受火焰的亲 吻。
“圣主慈悲。”他喃喃祈祷,像往常一样,“请赐予我一点温暖吧!”
不会有回应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像往常一样。
他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双臂环紧自己单薄地衣衫。
忽而,他抬眸瞪视前方,惶惑地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触摸,这蓦起的一丝暖意,渐次浓烈,一圈圈,在四围泛起阵阵热浪涟漪。他不自觉地转眸搜寻,最终定睛于那盏将残之火,这座地牢中唯一的光亮。
他紧盯着它,仿若正与一只炽烈的眼眸对视。全视之眼?他不受控制地想,随即自嘲一笑,这怎么可能。定是幻觉,他告诫自己,圣主从未回应过他的祈求,他闭上双眼,努力将这荒唐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
这里没有时间,麻桔不知过了多久,温暖仍存,到最后,既像围炉而坐,又像母亲温润摩挲的掌心。
“圣主怜悯!垂听了我的祈祷!”他激动地站起身,灵性骤然宽广,内心由衷地接纳了这份天之馈赠。他满怀感激地望向那盏如豆之光,照亮他生命之光,当他正欲开口歌颂它的美丽时,却见它瘦弱的身躯剧烈一抖,差点一命呜呼,一股冷风骤然钻入,像杀手冰冷的剑转瞬即至,温热消弭,紧接着他听见石门发出沉闷地呻吟声、侍兵的低语声,死神来了,他对自己说。
血色丝质长裙婆娑翩然,搅动一室霉烂地气味,麻秸皱着鼻子提出抗议,她定是来羞辱我的,他不禁愤恨的想,她那副嚣张的嘴脸,我了如指掌。
圆肚子守卫躬身打开牢门的铁锁,又躬身退却。烟姬举步踏了进来,恰好站在他的屎尿之上。
他瞪视着她,审视着她沉睡的良心。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麻秸大人。”她率先开口用戏谑的声调,她说话时两片血红色薄唇张合蠕动着,落在麻秸眼中,活脱脱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我预见了你的命运。”这话一出口连麻秸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明明是想对她口吐刀剑,千杀万刮,究竟哪里出了错?
烟姬攒起两道吊烟眉,显然不信,“难得你还有这个闲心关心我的命运。”
她嘴角浮起一抹嘲弄,“我很好奇,在你用拙劣的计谋刺杀我时,可曾预见自己的命运?”
听了这话,很难不去揍她,他陡然朝她探出一对枯骨手,作势要抓,奈何脚腕上锁链哐啷,拼命拉住了他,
“你这只愚蠢的长发母鸡!吃人狂魔!”他愈发恼羞成怒,“你爷爷我预见了两次天陨!拯救兰泽上下数万条性命!是我救了你那愚蠢的老母,才让她有机会生下你这颗蠢蛋!你这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母鸡!”
母鸡!母鸡!母鸡!
他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
蓝色烟火自她掌心陡然蹿出、蔓延,跳着狂热诡异的舞蹈,她一步步逼近,迈着死神的步伐。
“我祖上八辈都是北地的雄狮!你这只无知的跳蚤!”
铁链哐当,麻桔一退再退,直至身抵墙壁,退无可退。恨意绵长覆盖住恐惧,他怒视着死神,突然开口说预言:“那一日,七隐族中有三个婴孩同时降生,我的星就在其中。我看见一个女孩手持利刃砍了王的脑袋,另一个男孩,你会需要他。”
他言之凿凿,周身沉静如水,烟姬停止死亡逼迫,脸上的轻蔑逐渐退场,换上郑重地审视。
“你与他命运纠缠,他将以死亡带给你救赎,而后踏着你的尸体走上弑神之路。”
“哈哈哈!”他蓦然放声长笑,笑声凄厉,听起来更像悲恸地哀哭。
“他疯了!”她安抚自己,心中的千军万马开始慌乱。一股从未感知过的神秘力量从麻秸身上释放出来,热浪如影,蓄势待发,这令她恐惧异常。
“你自作聪明,打破了七隐族的符咒,那远古的黑暗力量已然苏醒。”
“你..是谁?”眼前之人,麻秸的身体、麻秸的脸,可分明不是他,他到底是谁?又在此隐藏了多久?
“何必问我的名字。”某个声音响起,藉着麻桔的口,好似万物之声。
一阵寒意迅速蹿上她的脊背,这句古老狠厉地咒语,只在一瞬间就将她打落无边地狱,她感到窒息的压迫,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
“你疯了!”她无力地丢下这句话,挣扎着踉跄溃逃。
石门再次传来沉重的抗议声,片刻之后,地牢重归于寂默。
麻桔双手高举过顶,双膝着地,脸上的神情庄重又虔诚,他对着烛火屈身深切一拜,这一礼仿若用了一生之情。良久,他感受到四周的温暖正在一点一点离散,犹如生命之河逐渐干涸,下一秒,他突然被莫大地悲伤牢牢攫住,“不,不要这么残忍。”他恐惧万分,转而又像刚从母腹坠地的婴孩一般呱呱大哭。
“我是麻秸,白门的先知。”他声音哽涩,终其一生只为了一句誓言,一个使命而等待,“以我残躯,献于我主,终生为祭,无过无悔!”最后一丝温度殆尽前,他几乎是怒吼着喊出这句誓言。
“请圣主悦纳我的侍奉!”他再次泪流满面。
行刑当日,大日拨开灰云高挂于天际,兰泽国鲜少有如此晴朗的日子。
囚车出了城,一路向着西市直行,车轮“吱呀”喊叫着碾过一段碎石路,麻秸花白的脑袋随之来回晃动,他想象着片刻之后众人用烂柿子、烂菜叶往其上招呼的情景,若是谁能大方地扔点新鲜母鸡蛋就好了,临死前还能品尝一下鸡蛋液的甜美,他竟如此期盼。
刑场外围已是乌泱泱一片,麻桔被粗暴地拉出囚车,没有烂菜叶,也没有王族诸侯坐镇,而他最为没有新鲜母鸡蛋而沮丧。三尺高的刑台上,只有一脸不耐地执法官与两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他们一左一右岿然挺立,直如两座小山一般。他被推搡而过时,两座山肩上的水纹青钢长弯刀冲他露出凌厉的微笑,他当即打了个冷颤。
他没有找到烟姬的身影,或许那日她吓破了鸡胆,一命呜呼了,也未可知。他望向四围的人群,他们多在交头接耳,或漠然的看着他,正如对待菜市场上待宰的牛羊一般,他在寻找是否有一双眼睛,会为他的死而流泪。然而,只是徒劳。
“我救过你们的命!你们老爹老妈的命!”陡然而起的怒气,令他微微颤抖,“在两次天陨的时候!”
他提前预见了那两次天劫,成功救拔整个兰泽免于被淹死、饿死的命运。
只是和平光阴逐渐将他的功绩啃噬殆尽,没人再记得这个佝偻的糟老头子,以及白门。
“我是白门的先知...”他在人群冰冷地注视中,无力地喃喃着,“你们不该忘记我、忘记圣主…”
“嘭!”
一个不速之客砸向刑台,翻转几周,刚好在他膝边停住。只是一颗干瘪的香榧便让卫兵齐刷刷地亮出了家伙,明赫赫地刀刃上跳跃着他们的恐惧。难道有人甘愿冒死劫刑场,只为救他?麻秸无比清楚这是一场无稽的作弄,只是,作弄他,还是卫兵,他就不清楚了。
片刻的功夫,这场闹剧的源头便被捉拿归案。年轻卫兵如拎小鸡一般将一瘦弱地小男孩扔到执法官面前,他脸上的神情就跟打赢一场大战一般,而那战败者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这就是要劫刑场之人?”执法官冲他不耐烦地吹着两撇八字胡。
人群中爆发一阵压抑的笑声。年轻卫兵顿时涨红了脸,他局促地解释道:“他..他用弹弓甩香榧..扰乱刑场,被我发现时,他正准备发射第二颗...”
执法官放低一对精光满溢的眸子认真端量了男孩一眼,“这是个七隐族的男童。”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年轻卫兵连忙起身抓起小男孩便走。这场小小的闹剧就此终止。
七隐族,我要守护的星。他看着小男孩无助离去的背影,一股力量在体内逐渐积蓄,至终爆发!
“哈哈哈!”他蓦然狂笑,民众群懵,两大小山微微一动,执法官的面色愈加不耐,他斜眼看了看他,又抬了半拉眼皮瞅了眼日晷,如果可以,他应该是想一指将大日拨至正中天。
“圣主在上!我,麻秸,是白门的先知!”他尽力挺直了脊背,高声喊道:“明启十二年,我初次在异像中预见了天陨,王采纳了我的谏言,连发数道诏令,命督办修建泄洪堤,明启十五年,天降洪灾,圣主明鉴,我救了你们的祖宗免于淹死的厄运!”
他大气不喘,“文纪十八年,我再次预见了天陨,这一次我又从饥荒大镰刀下救了你们的老爹、老妈!”
他用灰浊的眼眸瞪着众人,用王一般的口气,掷地有声,“圣主在上!我,麻秸,再一次在异像中预见了你们的命运!兰泽的命运!你们终将被吞噬!败亡!有星要出于七隐!七隐族不是你们的奴隶,他将是你们的救主!你们这群蠢货!”
执法官再次斜了一眼日晷,这一次他站起身,扬手朝刽子手抛出死亡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