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三月,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正如秦阳所言,秦月不喜热闹,宴席将过去一半,她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那一众觥筹交错、旖旎灯火皆被她抛在了身后。怜玉本想随着她回房,秦阳却让她留了下来招呼宾客中的女眷。夜里的风吹来,有些冷,秦月将身上的衣物裹紧了些,单薄的身影颇让人心疼。
今日是十五,天上一轮圆月皎皎,月色如霜,那烟雨楼的影投在了庭院之中,看在眼里却有些凉意。时辰尚早,秦月并不想回房,见那烟雨楼在月色之下,似蒙上了一层轻纱般柔和,想着今夜月色不错,便走了上去。
烟雨楼也是一座木楼,散发着原木的香味,檐下是雕刻的祥云和飞鸟,正中牌匾是秦阳亲自书写的“烟雨楼”三字,因春日细雨绵绵,在这楼上观景最佳而取其名。在烟雨楼上俯瞰着扬州城,那城里灯光点点,扬子湖波光莹莹,再望那黑绸般的天幕,嵌着一轮纯净的明月,风景如画,煞是迷人,秦月靠在楼柱上,望着那明月发呆。
“明月照重楼,素女扫峨眉。”忽听得一声音传来,秦月回头去看,却是林泽走上楼来,“大堂之上灯影重重,却不见姑娘丽影,原来是躲这里赏月来了。”
刚才大堂之上,林泽再一次深深地沉迷于秦月的美艳之中,只是宾客众多,一众女眷又团团围着秦月,林泽未来得及与她说话。慕容梅见林泽酒量甚佳,拉了他去斗酒,待他摆脱了出来,大堂之中却不见了秦月,问了怜玉,才知她是回房了。
林泽惆怅万分,对那宴席也没了兴致,走出大堂,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烟雨楼下。远远地就看到了楼上的秦月,心中一喜,便也往楼上来了。
“却不知林公子为何出来?”秦月对他行了一礼,说道,“大堂里宾客盈门,美酒佳人无数,岂不比这高楼上吹着冷风有趣?”
林泽默默一笑,望着秦月说道,“宴席虽热闹,但规矩却多,还不如在这楼阁之上陪着姑娘赏月闲话自在些。”
林泽的眼眸温柔带情,如那天幕里的明月一般清澈而明亮,让人与他的目光相对时,那心儿也不由变得柔软起来。秦月却避开了他的眼睛,只默默地望向远处,那遥远的、未知的黑暗深处。
“林某可否问姑娘一个问题?”林泽问道。
秦月温雅说道,“林公子请说。”
“秦姑娘可有意中人?”林泽却问出这样一句话。
闻言,秦月愕然,沉默了许久,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有,那意中人是谁?他可曾知道她的心意?秦月想起了那一双犹如湖水一般深邃的眼睛,每每与它注视自己都快要沉下去不能自已。只是,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却又带着些冷意,那冷教秦月的内心有些许的疼。
也许是过了一刻钟,也或许是过了两刻钟,最后,秦月却是默默地说道,“不曾有意中人。”
说这话时,秦月的心有些微微的痛,她苦笑,让自己忽略过去了。
林泽却是笑了起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眼里的情意,握住了秦月的纤纤玉手,含情脉脉地对秦月说道,“如此甚好,待他日事业有成,我便来向姑娘提亲,可好?”
秦月心惊,不想林泽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挣脱了林泽的手,将自己的手藏进了袖里,身体往后退,离了林泽有三步远。
“林公子才貌双全,是逸群之才,月儿出身卑贱,愚昧无知,蔽聪塞明,如何配得起公子?”秦月声音有些冷,低着头说道,“公子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胡话了!”
见秦月拒绝,林泽心中难过,却仍是说道,“林某虽不羁,但对姑娘却是一见钟情,我于姑娘的情意今生不改,天地可鉴。姑娘今日不答应林某也没关系,我会等着姑娘的。”
秦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只得默默无言,林泽等不到她的回应,心生悲凉,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怕让她尴尬,二人便许久无话。 只那夜里的风吹来,吹得楼下的桃花簌簌飘落。
两人望着那夜色,丝毫不知楼下的游廊里有一人正望着他们,那人的眼里有些哀伤,又有些失落。那人望着林泽和秦月的背影苦笑,微微叹气,转身准备离去了,却不想这时慕容梅也走了过来。
“林公子,我正四处找你呢!”慕容梅向那人行了小礼,对楼上的林泽喊道,“柳大哥不服你,要跟你拼酒呢!”
慕容梅口中的柳大哥便是柳权,因柳权年纪比自己大些,慕容梅按辈分称之为大哥倒也不为过。慕容梅并未看出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只笑嘻嘻地要同那林泽去找柳权拼酒去。
秦月听得声音,便看下楼来,发现秦阳就站在慕容梅的身侧,神色如往常一样地淡漠,心里便有些不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与林泽的对话听了去。
“不想躲到这里还是被陆公子寻见了,”林泽并没有瞧见秦月的不安,他边下楼边对慕容梅说道,“既是如此,我便陪柳大哥喝上几杯。”
林泽刚被秦月拒绝了,心情甚是不佳,常说酒能解愁,林泽也想解一解心里的愁闷,见慕容梅来邀他,便也去了。二人再邀了秦阳,秦阳却说自己已经喝多了,想出来走走,让他们二人去陪柳权也是一样的。慕容梅和林泽便并肩返回了大堂之中,柳权已等候多时,见二人来,便立刻端上酒比拼了起来。
院里,秦阳望着烟雨楼上的秦月,慢慢地也走上了楼来。
“公子。”秦月见他上来,便轻轻地唤了声。
秦阳今日穿的是一件冰蓝氅衣,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头发则以竹簪束起。因是身上有伤还未痊愈的缘故,秦阳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苍白,却越显得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秦阳背着手走上来,望了一眼那天上的皎皎明月,但觉月光清凉,连自己的内心都有些许冷意。
“许久没能这样与你说话了。”秦阳忽而笑了一下,说道。
秦月愣了愣,便道,“公子有伤在身,老先生临走前特特叮嘱了公子要多加休息,月儿自然不敢叨扰。”
闻得此言,秦阳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秦月,眼底有她看不到的哀愁。
“林公子方才可是向你提亲了?”秦阳不知怎的,说出了这番话来,“你……为何不答应?”
秦月听得他如此一问,心中一痛,面上却是平静,说道,“月儿身世卑微,如何配得上林公子。”又如何……配得上他。
这三月的风,还真是冷,秦月的衣襟被吹得簌簌飘起,发丝飞扬,面有愁容,谁人见了都要心生怜爱。秦阳因背对着她,看不到她此刻眼里的委屈,更察觉不出那双眼里暗藏的情意。
“你能配上他的,”秦阳喃喃说道,“你这般年纪,也应该嫁人了。”
秦月的才华有目共睹,出身并不能掩盖了她的天赋,如若他能放手,由着她展示自己的才华,她此刻必定名满天下了。是他的私心让她的才能埋没许久,甚而都要错过了她的终身大事。
秦月默默苦笑,秦阳这是要提醒她该嫁人了么? 只是她拥有绝世才华又有何用,她的出身始终是横在面前的一道坎,生母是歌妓,就算是嫁给了秦柯,也还是背上了骂名,生父是谁她却不知。就连她的名字,都是随意取来的,没有丝毫意义,她能在秦府锦衣玉食十多年,也不过是因为秦阳不嫌弃罢了,如若离了秦府,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二人各有所思,明明心中念着对方却都不明白说出来,如若都似林泽那样干脆,各自的心肠也不用这般相互折磨了,真真是急煞人也。
“多谢公子挂劳,”秦月心中泛起了酸楚,却仍是平静说道,“如若公子觉着合意……月儿嫁了便是。”
秦阳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他回过头望着秦月,却见她神色安然,似乎对婚事并无抗拒之意。
“你是看上林泽了么?”秦阳心中有些不安,问道。
“月儿心中未曾有人,又怎会看上林公子。”秦月低着头说道,“公子提起月儿婚事,这不是提醒月儿该嫁人了么?”
“这些年我忙于商事,把你的婚姻大事都要忽略了,我怕你心有芥蒂,今日提起,也是问一问你的意思。”听她如此一说,秦阳心中又伤心又好笑,只得说道,“你心中既未有人,那便作罢……我也不愿如此把你嫁了。”
听闻秦月并未看上林泽,秦阳心中安然了些。这些年,他不是对秦月的婚事毫无察觉,只是避之不谈,不愿将她嫁出去罢了。秦月如何知他心意,只道他是真的忽略了。好在秦月也不着急嫁人,只觉得能呆在秦府,就这样默默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月儿听从公子的安排。”只是秦阳是当家之主,若有一日他要将她嫁出去,她也唯有听从。
风扬起了衣袂,飘飘扬扬,因受了刀剑伤,身体弱了些,秦阳受了风便咳了几下,秦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身上的伤既未好,公子还是回去吧。”秦月秀眉微蹙,无不担忧地说道。
“也好,你身子弱,跟我一块下去吧。”秦阳说道。
这夜里的风确是愈来愈大了,秦月虽裹紧了身上的衣物,却仍是觉得有些许冷,不经意便打了个冷颤。秦阳皱眉,忽而解下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秦月的身上,只觉一阵暖意袭来,秦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清幽温雅,煞是怡人。
秦月脸色微红,待要开口说话,却见秦阳已径自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