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关于哭郊的另一个版本
书名:红色岁月 作者:明月 本章字数:17282字 发布时间:2021-08-05

24.关乎哭郊的另一个版本

往常放学回姨姨家吃饭我都是跟良田玉一同回的,今个前晌良田玉有事请假了,西头其他几个同学轮值日,我就独个在牌楼底听那些人嘀咕,边还掏出皮球拍了起来,叫他们以为我不是专门听他们说话的。其中一人说:“省里大人物咋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接受批斗?省里大人物来我们这里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哪知头一回不是来视察竟是来接受批斗。”

“也许是这个大人物与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关联吧。”又一个接上说。

“这年头挨个斗受个批已不是啥新鲜事,愿意听我说说鬼窑发生的事吗?这可是我亲眼所见,那才叫个新鲜哩。但我说出来你们要答应我不可处去乱说。”有个哑皮嗓子说。

哑皮嗓子说,古郊东头往七里庄是逶迤崎岖的山路,这条路半路上有个山洞,就是人们常说的鬼窑。哑皮嗓子到七里庄办完事回返到半路,忽然隐约听路上松林里有女人哭泣,哑皮嗓子觉着奇怪,就钻进松林里看个究竟。哭泣之声是打鬼窑传出的,哑皮嗓子摸到鬼窑斜对面往里瞅,却见公社革委会主任刘河东在那威逼恫吓一个妇女,妇女说:“我男人要是知道了不把我打死我也得蛇一样脱层皮,主任,我求求你了,高抬贵手行行好放过我吧。”

“我离婚后已好长好长时间没挨过女人身子了,这女人都是些贱货不肯嫁给我。今我见你单个出门,就紧随其后,一路跟踪,连哄带骗把你堵到这儿来,我岂肯善罢甘休?你太天真了。说白了,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你只要从了我这次,往后我会去跟你生产队打个招呼,叫好好照顾你的,管叫你少做活多挣工分。你若愿意离婚嫁与我,我保你往后吃香的喝辣的。再说了,我要地位有地位,比你那武大郎三寸丁似的龌龊男人不强似百倍?你若是真敢不从,我自有对付你的办法……”说着就强扒下了那妇女的裤子。

刘河东不由分说地把那妇女压在了身下,那妇女只能继续哭泣……

哑皮嗓子说到这,旁边有人插嘴说:“那妇女当时很无助,肯定是也很绝望,试想一下,无助的她,多么渴望在那种绝望的挣扎中,能突然有个人前来解救她逃离虎口啊!我当是你要给我们讲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却原来你也是个胆小怕事见死不救之小人,还笑话人家男人不中用哩,我看你比人家男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那个说“山高皇帝远”的人说:“是啊,你咋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被糟蹋呢?你也太不男人了,还有脸说哩。要换成我,我肯定会出手相助。”

说“省里大人物要来古郊接受批斗”的那个人说:“我们都是一介草民,眼下是刘河东们的天下,人家披着‘最革命’的外衣,撞见他施暴的只有老弟一人,老弟若英雄救美,我看救不了美却会把他自个也搭进去,你们想想,人家若反咬一口,老弟他该咋办?”

旁边插嘴的那人说:“要是都害怕反咬一口,这天下就没人敢站出来伸张正义了。”

哑皮嗓子连掌自己几个嘴巴说:“我真该死!可这会说啥也没用了,我真后悔……”

我还想在这多待会儿,西头那几个轮值日的同学在不远处叫我:“桃子,甭贪玩了,我们快回吃饭吧,我们吃不了饭,家里也收拾不了锅碗啊。”

装起皮球,与那几个轮值日的一道走着,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心起来,心中一直为那妇女的遭遇愤愤不平……

后晌放学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赵启德兴冲冲地拉着习雷走出校园没多远,忽然驻足回转身,看着良田玉和我,说:“我爷爷许诺我放学后要给访访古郊咋又叫哭郊,田玉、桃子,天还早,你们俩要不要与我们一道去听听?”

我也正想去看看李奶奶,就随良田玉、赵启德、习雷一道去了东头。到了赵启德家,赵爷爷说:“几天见不到你俩,你们李奶奶就要不停地念叨你俩,快坐下陪陪你们李奶奶。”

李奶奶叫赵启德搬来几个小板凳,大家坐下后,我与良田玉异口同声说:“李奶奶,几天见不着您老,我们都怪想念的,每天到校后都要向赵启德问起您的。”

李奶奶说:“红杏、铁娃他们才走不大会,我老太婆有啥好处叫你们这些娃们一直惦记着。我跟你们赵爷爷时常夸你们这些娃时,那话几箩筐都装不下……”

寒暄过后赵爷爷给我们访起了哭郊的故事,赵爷爷访的又别具一种悲壮,与姨姨口中的哭郊大相径庭,是一种全新的版本,赵爷爷说:“古郊又名哭郊,哭郊又源于一个叫做‘哭叫’的传说。孩子们,你们李奶奶已给你们沏好了茶,你们可以一边品茶一边听故事,现在且请你们的赵爷爷我慢慢地给你们道来……”

赵爷爷说在古郊东北面有个莲花大队,莲花大队有个莲花山,莲花山上原有一座寺庙叫莲花寺,就建在莲花洞前。这莲花洞内有一石莲花,据说这朵石莲花是观世音菩萨点化而成,人们就把它当做菩萨的化身。莲花寺气势恢宏,其正殿与莲花洞连通着,大凡朝拜者进正殿朝拜神、佛,都必进洞内朝觐石莲花,以表达对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崇拜和敬仰。

莲花寺内原是个德高望重的圣僧主持,一日,有人前来为母求药,圣僧忙到石莲花前为其虔诚祷告,石莲花乃观音化身,祷告石莲花就是祷告观音,祷告毕就见药单内呈现出米粒大小的白色颗粒,这位朝觐者回家后当即就按圣僧吩咐叫老母用温开水把白色颗粒服下,结果老母药到病除很快康复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山西、河南不少地方都知道了。之后,来莲花寺祈雨的、求子的……络绎不绝。凡来朝觐者圣僧都要为其祷告石莲花,朝觐者回家后都一一应验。由于这个缘故,莲花寺香火极是旺盛。

后来,莲花寺来了个恶僧,这恶僧先是埋怨圣僧抢了他寺内的香火,说圣僧不怀好意,后又怒斥圣僧是故意给他过不去,口角间就手刃了圣僧,做了莲花寺主持。

有天,河南有个妇女来寺里还愿,这恶僧见此女很有几分姿色就起了淫心动了邪念,强把此女藏在寺内。数日后,丈夫迟迟不见妻归就找到莲花寺来,恶僧假意叫来者甭着急,说他妻子可能走失了,并说用斋后要与他一同出去找寻。来者信以为真就大口吃起斋饭来,斋饭下肚,来者片刻间就口吐白沫瞪了眼睛。其他小僧们因惧怕恶僧,谁都不敢张扬此事。这以后只要有妇女来寺内,凡有姿色的,恶僧都要强留下来陪他寻欢作乐。

恶僧在莲花寺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有个游方侠士来寺内借宿,半夜里听得有妇女哭泣之声,就到僧房问之,那些僧众都面面相觑不敢实话实说。侠士不再多问,在寺内四处找寻,这莲花寺正殿本是与莲花洞相通,侠士没惊动恶僧,循着那断断续续的哭泣之声进得洞内,莲花洞原是洞套洞,大洞套小洞,小洞又套小洞,侠士举着黄栌火把,七弯八拐的走到里面一个秘洞,见有十余个妇女在那掩面哭泣,问明缘由,就把这些妇女带出洞来。找到主持房门前,一脚将房门踹开,恶僧夜里贪杯和衣而眠,此刻正鼾声如雷做着美梦。侠士一把将恶僧拽起,恶僧猛醒,操起枕边禅杖就与侠士你来我往打斗起来。这侠士本是武林高手,恶僧哪里敌得过他?没几个回合就叫制服了。恶僧被绑在柱子上只得自认倒霉。

游方侠士把寺里所有僧众集中到院内,指着柱子上被绑的恶僧说:“我早听说此贼心如蛇蝎,手刃了前主持,霸占了莲花寺;也听说此贼对待你等如同奴仆,非打即骂,受尽了鸟气;今游到此间,又见有这些良家妇女在秘洞内被糟蹋。此贼恶贯满盈罪大恶极,如若不除实属天理难容。今番你等和尚与妇女大可不必在此孝敬此贼了,我解救你等跳出火坑,逃离虎口,你等尽可把寺内值钱的物件多带些还俗回家孝敬老娘去,或耕种养殖或与丈夫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岂不胜似在此人间地狱活受死罪百倍?”

说罢,这游方侠士把僧众与妇女们带出寺外,然后返回一怒之下手起刀落砍了恶僧,放一把火烧了莲花寺,顷刻间莲花寺浓烟滚滚断了这些僧众重聚于此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不会再有恶僧来此或横行乡里或为非作歹祸害良家妇女了。

之后,游方侠士云游四方而去,莲花寺僧众或还俗回家或投奔别处寺院,只可怜被救出的这些良家妇女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就结伴来到古郊的东山沟里找到鬼窑栖身,乞讨度日,煎熬在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她们活着无依无靠死了无人埋葬,每毎感叹自家身世时就要群体痛哭流涕一场。一年,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她们一连数日乞讨不上,连冻带饿都死在了鬼窑内。据说打那后,鬼窑就经常传出凄惨的哭声,加之野狼出没时有嚎叫,整个古郊村就笼罩在了鬼哭狼嚎之中,尤其入夜甚是阴森恐怖。

有人说:“我们这地方连年欠收,加之恶霸盘剥日日鬼哭狼嚎,干脆叫‘哭叫’得了。”

随即有人附和道:“这个地名太切合我们这里的实际了,太切合了。”

于是“哭叫”就成了古郊的代名词,叫了好长时间,后来有人觉得把“叫”字换成“郊”更适合地名,所以古郊就又由“哭郊”取代了……

赵爷爷讲到这,喝几口茶水说:“这就是哭郊的由来。新中国成立后,哭郊更名为古郊。孩子们,你们喝着你们李奶奶泡的茶叶水可品尝出了啥味道?谁能说说?”

我咕咚咕咚喝上几口,然后咂咂嘴站起来说:“我觉得今个的茶是甜茶。”

良田玉、赵启德、习雷也站起来紧接着说:“是啊,我们也觉着这茶好甜好甜的。”

赵爷爷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今天这茶是够甜的,与今天这茶相比,那些被游方侠士解救出来的妇女全都惨死在了鬼窑,在鬼窑,她们喝下的就是一杯苦茶,一杯盛满她们辛酸而悲惨身世的极苦极苦的人生苦茶。所以,尽管这世道很乱,孩子们,你们还是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甜茶,珍惜今天的学习生活!我们的社会主义以后要靠你们去建设啊!”

李奶奶也说:“看着你们这些娃,我老太婆就觉得我们的国家有救,我们的社会主义有希望。你们赵爷爷说的太对了,珍惜今天的甜茶就是为了以后再不喝苦茶。”

习雷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赵爷爷,既然我们这个地方有古郊与哭郊两个名称,咋我们本地总还有好些人把我们这个地方叫哭郊呢?叫古郊不是更好听些吗?”

赵爷爷沉默片刻正要回答,和豁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桃子、田玉,到西头找你们俩没找见,我就知道你俩肯定在赵爷爷和李奶奶这,果不其然全在这呢。”

和豁子说罢跟赵爷爷与李奶奶打声招呼,拽着我与良田玉就走出赵启德家来,直到牌楼底才松开手。我正想问问和豁子发生了啥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良田玉就抢先问了,和豁子说去迟了就要出人命了,我还想问清楚些,小演说家吴天亮也迎面走来,也说是要找我与良田玉商量如何解救一个妇女,问这个妇女是谁,和豁子与吴天亮都说去了就知道了。

和豁子与吴天亮领着良田玉和我,来到了和家生产队和必成家大门外停了下来,只听得里面有个女人声声惨叫。和豁子说:“桃子、田玉,这会该知道解救谁了吧?是和家最最霸道的人的婆姨。和必成很坏,仗着刘河东给他撑腰做主当上了生产队长,以前我犯浑时候曾稀里糊涂听他使唤,遭人唾骂,往后除了生产上的事我不得不听他的外,其他的事一概不听他的了。我想,他那婆姨还不是个坏女人,我就是不知道咋救救这个可怜的女人才叫了你们俩来的。我们不出手相救,他到这个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啊。”

吴天亮也说:“和必成媳妇是安分守己的,和家人都知道,偏这和必成疑神疑鬼的不相信她,动不动就拳脚相加非打即骂。桃子、田玉,你们俩说说我们该咋个救救这位婶婶?”

良田玉说话了:“依我看,我们得利用我们的身份才能救了这位婶婶,大家不要忘了,我们可是中国少年先峰队,我们可是毛主席的红小兵——革命的红色小卫士呀。有了这道护身符,我们不仅能有效地保护自己,也能有效地保护一个好人,从而起到先锋模范作用啊。好了,婶婶是个女人,得再叫几个女生来更方便些。”

我赞成良田玉说的。良田玉去叫来了冯婷婷、景金凤等女生来。和豁子蹲下来,我托着墙踩到和豁子双肩上,和豁子慢慢站起身来把我顶上了院墙。还好,和必成家的院子没铺石板,是个土院子,靠院墙根还种了有一锄把宽的地,土质松软,黄瓜、西红柿都显示出勃勃生机,我随即瞅一个空隙跳下去,轻轻过去开开大门,大家就都进来了。

到堂屋门前,良田玉隔着门缝往屋里看,见和必成把他婆姨上下身都脱光了,赤条条地吊在大梁上用皮鞭子抽着,就示意我们几个男的先退到那边树下等着。良田玉拿把小刀轻轻插进门缝挑开里边的门插,几个女生冲进去,良田玉厉声喝道:“和必成,快停住你那高高举着皮鞭的手把婶婶放下来,莫非婶婶整日伺候着你伺候出不是来啦?你停下不?”

“啪”的一声下去,那婆姨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必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这伙小杂毛是咋闯进来的?这贱婆娘背着我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幸亏我发现得早,我教训教训她,这是我的家务事,你们进来横插一杠子为哪般?莫非是想帮她与人私通不成?胆敢横加阻拦,我连你们这帮小浪货也一并收拾!我看你们那个还敢上前来阻挠?”

几个女生一齐呐喊:“和必成,再次严厉警告你,如若不把婶婶放下来,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我们是中国少年先锋队新中国的红色少年,是毛主席的红小兵——革命的红色小卫士,我们不允许你像对待牲畜般对待婶婶!”

和必成又野兽般怒吼:“本人也再郑重告诫你们,这是我的家务事!”

良田玉见没能镇住和必成,又换一招,声色俱厉地说:“和必成,你说婶婶出轨总得有真凭实据,没凭没据的就把人吊起来痛打一顿,你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若还不快把婶婶放下来,我叫你后悔莫及!婷婷,你快去把我们班同学都招来,金凤,你也去把和家生产队的社员都叫来,叫大家都来看看他和必成的家庭暴行!”

良田玉这招果然奏效,和必成态度不再那么张狂了:“你们甭去,我放下来就是了。”

只听“咚”的一声,那婆姨被放下来了,接着和必成又吼道:“丢人现眼的,还不快去穿上衣裳裤打发这些学生回家?简直比贱骨头还贱!”

隔了会就听那婆姨说:“同学们,谢谢!谢谢!婶婶谢谢你们了!”

几个女生说:“婶婶,你甭这样,快起来,你身上的鞭伤叫我们看了不忍。”

和豁子领着我与小演说家吴天亮也进了和必成家,和必成瞪了和豁子一眼说:“原来是你这个奸细给他们通风报信呀,莫非你跟这贱女人也有一腿?我咋瞎了眼认你做兄弟呢!”

和豁子说:“我呸!和必成,你咋能冤枉嫂子呢?今个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

今个后晌往地里上追肥,走到半道上,和必成婆姨的箩头坏了,一个男子见了就放下粪挑子过来帮忙修,和豁子当时就在不远处,见有人帮忙了就没再理会。男子帮忙修,和必成婆姨用手捉着箩头。正维修着箩头,和必成来了,当下他没吭声,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那男子和婆姨一眼。打和必成的眼神看,和豁子就知道和必成又犯猜疑了。往常和必成婆姨跟哪个男人说句话,回家后他和必成都要痛骂一顿,何况这当儿他婆姨跟那男子脸对脸挨得那么近。和豁子说:“和必成,当时情形就是这样。我见你那眼神不对劲,就知道今个黑来嫂子又要遭你毒手了。嫂子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嫂子是啥人,和家生产队的社员心里都有杆秤,我知我一人救不下嫂子,又知道这些学生都很正义,所以才招他们来。和必成,嫂子是个正派人,倒是你背着嫂子欺男霸女干了不少坏事,需要当场给你抖抖吗?”

不可一世的和必成此时竟被和豁子这几句话给击垮了,为确保和必成婆姨不再深受其害,我说:“新社会男女平等,这位婶婶在家中却遭受了极不平等待遇,因此我建议,吴天亮与豁子哥要担负起监督责任来,若再有今个黑来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中国少年先峰队毛主席的红小兵——革命的红色小卫士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要谨记赵老师说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浪潮中,我们决不浑水摸鱼,不做打砸抢之类的坏事,但我们讲究革命的人道主义,我们心中都有‘雷锋精神万岁’那么一座丰碑,我们要做好事,要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如若这位婶婶再饱受欺凌遭遇不测,你俩人可随时来找我们。”

良田玉看着和必成婆姨,边抹着眼泪说:“桃子说得太好了,我们心中都有‘雷锋精神万岁’那么一座丰碑。我们还希望和必成想方设法尽快疗好这位婶婶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婶婶甭怕,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过段时间我们还会来看望你伤情的。”

打和必成家出来,冯婷婷、景金凤等女生都是附近生产队的,就都自个回家了,和豁子与吴天亮要往西头送送我和良田玉,我俩说:“不用了,西头路虽远,但我们够俩人哩。”

好在以前我与良田玉常有摸黑回家的时候,姨姨与良田玉爹妈也都习以为常了,要不然,他们必然会来找我俩的。刚进门姨姨就问我:“桃子,咋又是这会才回来吃饭呀?有啥事不能明个做非要搭这么大的黑,要不是饭温在火台上,都快要冷成石头了。”

吃罢饭,我仍坚持要到陈冲家睡,姨姨就引着巧兰送到我狮口。陈冲早做完作业在看小人书了。我把解救和必成婆姨的事说给了陈冲,陈冲说:“你们行呀,咋不叫上我呢?要我说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次我就不计较了,但下不为例昂。对了,我还想说给你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有次我随爹到七里庄……”

我原以为陈冲与哑皮嗓子说的是同一码事,都是关乎刘河东那狗日的,哪知他说的却是关乎和必成的事。最近,红水河一个老中医来古郊给亲戚看病,临走也给陈冲妈开了个药方子,药方上有一味草药古郊医院配不上,陈冲爹忽然记起这种草药往七里庄走的路后山坡上有,就决定自个去采回来,再找个医生炮制好入药。这个星期六下了场雨,星期天还不能上地,安顿好妈妈,陈冲就随他爹上山找药去了。七里庄路后山坡上虽然有这种药材,但却很稀少,找了半天也没找上几棵。他们找啊找啊,却发现在离鬼窑不远处有一小片,就全都刨了起来,刚拾到篮里准备回返,他爹忽然把他按到在茅草里叫他甭出声。这当儿,有一男一女进了鬼窑。陈冲看的清,那男的正是和必成,女的分明就是和必成邻家的小寡妇丁桂儿。当时要不是他爹按着他,他非去把这对狗男女的衣裳裤都搂走不可。丁桂儿在和家生产队出的工不多年终分红却不少,每户口粮都是按标准按人头分的,别人家的口粮不够吃,河南辉县有人上山西来换面,丁桂儿却有余粮换面吃……和家生产队的社员说丁桂儿肯定抱上和必成的粗腿了,和必成则掩饰说人家丁桂儿是会成人家过日子,有人说和必成与丁桂儿有奸情,和必成则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

陈冲说到这,问我:“桃子,你说我说的算不算个秘密?按说,和必成与丁桂儿好已不是个啥秘密了,就因为没人逮住过,他才理直气壮;不经意间我和我爹发现了他们偷奸的地点,这是没人知道的,打这个意义上说,我说的也算个秘密,你说是不是?”

“谁说你说的不是个秘密?他们在鬼窑偷奸确实没人知道。”

“婆姨在外边跟个男人说句话回家后都要遭一顿毒打,他却背着婆姨跑到鬼窑干坏事。桃子,你说说这种人是不是‘子系中山狼’?”

“也可以这样说。这种人就是小人‘得志更猖狂’,和家的社员说他霸道得很,幸亏还是个小小的生产队长,要是个更大的干部,不知有多少好人该倒霉了。”

“这年月倒霉的差不多都是些好人,乔书记,阮金玉的爷爷不都是好人吗?就连你爹那样的好人还要吃豆(斗)呢,这年月也真是倒了个,好人不得好作恶上金桥。唉!”

“也不能那么说,天下总还是好人多,好人总归要有好报的。”

说着说着,我俩没脱衣裳就都迷迷糊糊地倒在炕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不早,匆匆穿上,简单地洗把脸,我与陈冲一溜小跑着去到学校还是误了点名,只得在门外喊“报告”,得到许可我们走进了教室,我发现有些同学在捂着嘴偷笑,当我坐好后看看赵老师,赵老师也在笑,同桌用肘子捅捅我,小声说:“衣裳扣子扣错了。”

我低头看看,打上数第三颗扣子扣进了第二颗扣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边迅疾扣好。

赵老师说:“中国少年先峰队毛主席的红小兵——革命的红色小卫士们,我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现在已经成长为新中国非常帅气、非常英俊、非常出色的红色少年,你们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我们的班歌,我们就是要保卫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就是要与抹黑与玷污我们的五星红旗的种种行为作坚决的斗争,捍卫我们的红色江山,传承红色基因,不让我们的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昨天夜晚良田玉、桃子等同学巧妙地制止了一场家庭暴力,解救了一个善良的妇女,耽搁了一些睡眠时间,起床迟了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他们做得好,应该受到表扬。大家安静,接下来我们书归正传开始自习。”

这天在学校听说的新闻仍是省里有个大人物要来接受批斗方面的,几天后一个后晌,那个省里的大人物果然来接受批斗了,就在公社后院关押乔书记的那间黑屋子里关押着。这个大人物何许人也,他明个能否逃过一劫?我心里不禁为之捏着一把汗。

今个是星期二,多云天气,几只黑老鸦“哇哇”地怪叫着在头顶上盘旋了一会,落在姨姨家院墙外那棵老槐树上,我讨厌那“哇哇”声,就拿弹弓瞄个准射去一颗石子,黑老鸦受惊飞走了。前晌要开批斗会,高小师生也得参加。

姨姨感冒了,我自个儿胡乱做了些早饭,先给巧兰盛到碗里放到火台后热着,叫她睡醒穿上后再吃,又把煎好的草药篦到碗里给姨姨端到炕边晾着。我刚舀到碗里饭要吃,良田玉就来叫我上学。吃罢刮净锅,良田玉把水舀到锅里推开我,说:“我来洗吧,你们男孩子做这些活笨手笨脚的,比起我们女孩来可谓是班门弄斧了。”

洗刷罢来到牌楼底,批判会场上早已人头攒动塞了个满登登的,我们班同学也已到场。

有同学凑过来小声问:“一定还是那个老规矩吧?”

我与良田玉都看看赵老师,点点头说:“当然了。”

举拳头喊口号,多数是随大流的,多几个人举拳头少几个人举拳头,多喊几句少喊几句,有哪个吃饱了撑的会来关注这些?在我们班,喊“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举手,喊“打到×××”之类的口号一概不予理睬,我们都看赵老师的,赵老师咋做我们咋做,这在我们班早已是约定俗成了。那个年代挨批的,打倒的,大多是些有功之臣,都是在抗战年代出生入死流过血和在社会主义革命中出过力流过汗的老同志、好同志,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自然是很难区分出好坏的,但我们都相信赵老师的眼光。

就在同学们还在窃窃私语的当儿,刘河东点头哈腰地陪着上边来的头头儿上了戏台。刘河东先来了几句开场白,上边的头儿就说了说当前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是无产阶级专资产阶级的政,专混进党内一小撮蛀虫的政,接着又有个小头儿宣读了几天前就传说要来我们这接受批斗的那个大人物的一条条“滔天罪行”,并说此等人真是死有余辜。再接着就是刘河东举起双臂带领台下呼口号。戏台下的人喊口号都是举着右臂,而刘河东却是与众不同双臂同举,以此在上司面前显示他是最最革命的,最最痛恨党内那一小撮“蛀虫”的,最最忠于上边领导的。每逢县里专里有来古郊接受批斗的走资派,刘河东都是这样,面对走资派他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似乎骨头缝里都在痛恨,回身转向领导时奉承恭维得那叫一个绝,今次在省领导面前更是出尽风头,表现得尤其绝,绝到叫人没法形容。

在“揪出省内的大蛀虫”等口号声中,那个大人物被人押解到台前,低头认罪抬头示众那是少不了的,当大人物被揪着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大人物慈眉善目好眼熟,蓦地,我头脑像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迅即转了一圈,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上一年级时候来看望我爹的带警卫的大人物萧剑伯伯,当时还送我一支自来水笔呢,一点没错,就是那个我崇拜的萧剑伯伯。其实,我一家人乃至全村人都很崇拜萧剑伯伯。那次来看望我爹,萧剑伯伯还叫我爹带着他到村里各家访贫问寒,给困难户留下看病钱,临走还安插生产队长要兴修水利办好农业,有啥困难可以写信也可以亲自去找他。他回去后没几天就给萧家庄派来了个钻井队。萧家庄逢雨水少的年月是个缺水吃的小山沟,大旱之年就更甭提了,吃水常常要走几里山路到大南张去挑。有了钻井队的帮助,萧家庄有了活水井,有了池塘,活水井时常是满登登的,漫出来的水形成一条河流汩汩地流进半亩大的池塘里,池塘满了再瀑布般跌入谷底。天旱时社员们就用牛车拉水浇地,小山村成了个旱涝保收的福地。可是今个,有恩于我们平民百姓的萧剑伯伯却要遭受最残酷无情的批斗,这是多么不公正啊!我自言自语道:“咋会是我最敬爱和崇拜的那个大人物叔叔呢?咋会是他呢?”

尽管我声音低得如同绣花针落地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但耳尖的良田玉还是听到了,她看看戏台上,凑近我小声问:“这个大人物真的是你叔叔?”

我对良田玉点点头,耳语一番,悄悄说:“我得回村一趟,详细情况往后你会知道的。”

说罢,向赵老师请个假,我就溜出了批判会场,到姨姨家安插一声就一路小跑着回萧家庄了。全公社社员群众大会,参加人数往往要分配到各大队,萧家庄因地理条件特别,得专门派人来通知,东上河庄上那几个生产队足足能凑够公社的分配数额,大队一般就不通知萧家庄参加了。今个的批判大会萧家庄照样不知道。我爹妈、姐姐和巧云听说那个省里来接受批斗的大人物就是那年来看望我爹的萧剑伯伯,就都双手合十一齐跪求老天爷保佑萧剑伯伯,妈妈嘴里还念念有词呢,盼娣正在地上学走路,她蹒跚到妈妈旁边也学着磕起头来。我虽然不信这样就能叫人逢凶化吉摆脱逆境,但也很虔诚地像妈妈那样祷告了一番。爹妈说:“我们能为他做的就只能这样,听天由命吧,愿他吉人自有天相。”

红杏、铁娃他们在村边上碰见我时,见我说今个开批判大会,批斗对象就是有恩于我村的萧剑伯伯,也都纷纷跑回家把这个消息说给了家里大人,当我到他们家约他们时,家家都在为萧剑伯伯焚香祷告老天呢。都说:“愿好人能有个好运,愿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啊,我们都是些庄户人家,只能这样祝愿您,但愿您能躲过此劫!我们相信苍天有眼,你不会有事的,你头上笼罩的迷雾日头老爷会给您驱散的。”

值得一提的是,四哥一家人也为萧剑伯伯跪求上苍了,二伯伯、二姆姆说他们也很崇拜萧剑伯伯,也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并不能救了萧剑伯伯,但他们也就这么点本事。

小伙伴们在碾屋开了个碰头会,红杏说:“桃子,我们都是中国少年先峰队,都是毛主席的红小兵——革命的红色小卫士,吃水不忘打井人,要不是那个好人萧剑伯伯帮忙,我们萧家庄吃水可能还得到大南张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挑,你不记得天大旱时,我们家大人还到过比古郊还远的南边和苇掌挑过水吗?我建议我们得救救萧剑伯伯。”

“打上边那头头儿的讲话中,与那小头儿宣读完伯伯‘罪状’后恶狠狠说的那句话里,我只觉得目前形势对那个伯伯很不利,情况不妙的他似乎周围暗藏着杀机,说不准这次接受批斗会在古郊遭遇不测。吃水不忘打井人,萧剑伯伯今个有难,我们不能出手相救,我们长这么大就算白长了。我今个回来正有红杏说的那层意思,我们不能莽撞行事,可是我们该咋行动呢?总得有个具体方案吧?大家说对不对?”我也发表了意见。

于是,大家就充分发表意见,郑重地商讨起营救萧剑伯伯的方案来了……

我们此举家里大人并不知情,四哥、红杏他们后晌随我来古郊时只说是要去看看李奶奶,黑来回不来就是在李奶奶那过夜了。小伙伴们在街上转悠着玩,我则到学校与良田玉碰头。良田玉晌午打小小子舅舅那探听到,那些上边来的人一时半会不打划回,萧剑伯伯来古郊接受批斗,实际上就是要在这磨蹭几天给他胡乱定个死罪宣判后就地正法。这是小小子舅舅昨个黑来给那些人送饭时候在门外偷听到的。

约莫二更天,陈冲与小演说家吴天亮负责把风,我带着铁娃、毛毛、小小子蹑手蹑脚摸到关押那个伯伯的黑屋子背后。这黑屋子后墙是用墼垒成的土墙,我们几个都事先喝足了水,我先尿小半泡尿湿了墙,又用小木板儿把湿了的土墙皮刮去,直到露出干的再尿小半泡尿继续刮,露出干的再尿,尿了再刮,我罢了本该铁娃了,小小子说:“我憋不住了。”就先刮开了,小小子罢了铁娃刮,铁娃罢了毛毛上,毛毛罢了四哥挖,五个人都轮过了,墙还没挖透,咋办?我急忙去把把风的陈冲替换过来,陈冲罢了又把吴天亮替换过来,吴天亮罢了又来替换我,我却尿不出来了,忽然我想起陈冲还带着一壶水,就拿过来湿了墙继续挖。挖透了,我先猫着腰进去试了试。黑屋里的伯伯轻声问:“你是谁,这么大胆?”

我小声说:“伯伯,你知道的,我是萧家庄桃子,中国少年先峰队红色少年桃子,他们要把您就地正法您知道吗?他们的阴谋不会得逞,我们特来救您出去,伯伯。”

天很助兴,风儿拍打着树叶像是在为我们打掩护,门外把守人员对我们的行动竟毫无察觉。我对萧剑伯伯耳语一阵,起初萧剑伯伯还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钻出去了,等我钻出来后,四哥和铁娃他们早搀扶着萧剑伯伯与躲在不远处策应的红杏、良田玉会合了。我、陈冲、吴天亮也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去。这时,萧剑伯伯问:“桃子,这些孩子是……”

大家异口同声压低声音:“伯伯啥都甭问,我们是中国少年先锋队,新中国的红色少年。”

萧剑伯伯也小声说:“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在这多事之秋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啊,只有保护好了自己才能很好地去卫国卫民,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们都点点头,小声说:“伯伯,我们有红小兵的身份啊。”

满天的星斗一闪一闪的,风儿加紧拍打着树叶,看看大家都在,我说:“田玉,陈冲,天亮,你们仨先回吧,这里不宜久留,剩下的事有我与四哥他们就行了。”

良田玉他们各归各家。搀扶着萧剑伯伯迅速离开狮口后,伯伯说他身板骨还行就不叫我与四哥搀扶了。我们没照原路走,而是带着萧剑伯伯转到下街往南走一阵,又沿着干涸的古郊河朝西出了古郊大队地界,逶迤摸上了荆棘丛中通往萧家庄的蚰蜒小道。萧剑伯伯不愧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且又在这一带住过,摸黑走山路倒比我们这些山里娃还在行。到了萧家庄,我家的更鸡正“喔喔喔”叫得正欢。听得敲门声,妈妈问:“谁呀?”

我连忙说:“是桃子,快开开门,我们把伯伯给救来了。”

门开了,爹妈、姐姐和巧云都起来了。爹妈惊愕地说:“去救伯伯咋连个招呼也不打?”

进到屋里,萧剑伯伯握着我爹的手说:“喜江,要不是这些孩子,我恐怕没机会见到你一家人了,也没机会再来萧家庄看望看望乡亲们了。在这史无前例的年代里,桃子和这些孩子敢于冒死来救我,我真得谢谢这些可爱的孩子们!”

我与我的小伙伴们都说:“吃水不忘打井人。伯伯,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若是没您的帮助,萧家庄这个穷山沟恐怕不会有吃活水的日子。”

萧剑伯伯上前挨个儿抚摸抚摸我们的头说:“我可爱的孩子们,你们这样说真叫伯伯汗颜,伯伯哪叫什么帮助,只不过是做了一件份内的事罢了。”

妈妈拿暖水瓶到东屋给伯伯晾好泡脚水,然后走过来说:“桃子,离天明还有段时间,叫你四哥跟红杏他们都回睡吧,萧剑伯伯也该歇歇了,昂。”

四哥他们走后,萧剑伯伯叫我跟他到东屋去睡。躺下后,我想,我们今个的行动不亚于小说《红岩》里描写的“越狱”行动,明个会发生啥事情真叫人难以预测。

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境……

一大早,萧剑伯伯就起来了。等我穿好后,萧剑伯伯安插我:“桃子,伯伯知你们是一帮好孩子,你们把伯伯救了出来,但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伯伯的。萧家庄虽很掩蔽,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找到这,但伯伯也只能到你家暂避避风头。你回古郊后替伯伯留意一下,伯伯在黑屋里‘失踪’后这一两天他们有啥动向,你可随时回来说与伯伯,好吗?”

我点点头说:“伯伯放心,为了不让祖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不让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变色,桃子知道该怎么做,桃子是红色少年,保证完成任务。若桃子不回来就说明没事。”

萧剑伯伯看着我欣慰地说:“桃子,我为祖国有你们这样的红色少年而感到骄傲!少年强则国家强,我们的祖国定会走向富强。”

给萧剑伯伯打来洗脸水,妈妈就在锅棚喊我:“桃子,你还要上学,还有些黑来饭,我早给你热好了,你先过来吃了走吧。”

萧剑伯伯说:“萧家庄到古郊可以说几乎没有路,且树木遮天蔽日,你一个人敢走吗?”

我回答:“以前每逢过星期,不是爹接送就是小伙伴们接送,怪麻烦的,这会我长大了,早一个人走习惯了,根本不觉得害怕。”

尽管是黑来的剩饭,我吃着却很可口。我说:“伯伯,您等会好吃,我先吃了。”

萧剑伯伯边洗脸边说:“快吃吧,别误了上学。红杏、铁娃他们早早就辍学在家了,这个年纪正是学习的黄金时代啊,真叫人替他们惋惜……”

匆匆吃过早饭,我告别萧剑伯伯踏上往古郊的路,叫我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匆匆告别到再次与萧剑伯伯相见,却是土地实行联产计酬生产责任制后有一天。那是我大大方方爬上我家屋背后那棵老榆树取下聚宝盆,和红杏他们一块到省城打听到已官复原职的萧剑伯伯,萧剑伯伯说我们用实际行动给国旗添了彩,捍卫了国旗,是好样的。我们委托萧剑伯伯把聚宝盆上交国家博物馆后,老神树才又恢复成老榆树。也是聚宝盆有了归宿,到了它该去的地方后,二伯伯一家才与我家重修旧好。大嫂见得到聚宝盆彻底无望,但这时候她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才真心实意地和大哥过日子了。这是后话。

且说当下返回古郊,在街上就见到有好些人凑在一起嘁嘁嚓嚓的,因为怕误了上学我没敢驻足细听。到了学校,一进教室门,就有同学走上前来冲我说:“有个爆炸性新闻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首先给你报道一下,昨个黑来,接受批斗的那个大人物叫人给劫走了,那间黑屋子的后墙上还挖了个大大的洞呢,我在街上见说的。”

“是啥人这么大胆,竟敢做出这等事情来?”我故作惊讶说。

“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那些最最革命者们眼皮子底下冒险,难道他们就不怕扣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大帽子吗?”良田玉、陈冲、吴天亮说。

“这些人胆子是够大了,不过不胆大也成就不了大事。”同学们都说。

我刚坐下,良田玉就过来耳语一阵,良田玉说他们仨人没敢把昨个黑来的事情在班上声张,他们认为我们做的是桩惊天大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也认为救萧剑伯伯这件事应该守口如瓶,先瞒着同学们。同学们还在教室议论纷纷,赵老师进来说:“同学们,这件事我们还是少议论或者不议论的好,不然我们会引火烧身的。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一天过去了,除了在上下学时在街上见人们嘁嘁嚓嚓,说那个大人物被不明身份的人救走外别无其它消息。又一天过去了,见说的仍跟昨个一样,仍没见说那些最最革命者们有啥新动向。第三天歇晌时,我装作到公社院找打字员要几个废弃的铅字用子弹壳做个印章儿,打字员不在,我就装作等打字员回来,边还拍皮球儿耍,下意识地把皮球用力一拍,皮球往高一跳落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公社厨房院那边。我过去拾皮球到厨房见了小小子舅舅,他悄悄问我:“萧剑是个一心为民的大官儿,我知他曾在萧家庄养过伤,又给萧家庄办过好多好事,告诉我,是不是又是你们一伙捣蛋鬼把这个大好人给救了出去?说实话昂。”

我点点头,对小小子舅舅耳语道:“叔叔,你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你了,这事确实是我们干的。这两天那些上边来的人有啥动作没?是萧剑伯伯叫我留意这里新动向的。”

小小子舅舅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张望,才悄悄说:“他们已换上便衣到下边暗访去了,说是一定要找出你萧剑伯伯在古郊的死党。已经暗访两天了还没啥结果。就是再明查暗访下去估计也不会有啥结果,你萧剑伯伯抗战时期曾在大南张秘密休整待命过,除大南张、萧家庄俩村外,没其他人知道。他那时在大南张群众基础很好,甭说大南张人还不知道你萧剑伯伯这会就藏在萧家庄,就是知道了他们也绝不会供出来的。再说,我们萧家庄若没本地人指引,外人是根本找不到的。不过也麻痹大意不得。这些天你甭再来我这了,有啥情况我会写个纸条儿塞到狮口旁边的墙缝里,你随时留意我做的记号就是了。”

打小小子舅舅那过来公社大院,听得打字员屋里有排版打字的声音,我知是打字员回来了就直接走了进去。这个打字员是我同学景时运的本家哥哥景时进,他给我找了我名字的三个铅字镶进子弹壳里,用老虎钳把壳口儿捏紧,一枚简单的铅字印章就做成了。我接过子弹壳印章摁上印泥在纸上轻轻一按,我的铅字大名就跃然纸上了。在我试印章清晰度时,景时进又用子弹壳与废铅字做成了个印章,递给我然后说:“这枚印章是给时运做的,你后晌给了他。这些天你和时运不要再来公社找我了,自打出了劫人案,凡来人公社要我严格登记排查,就是小孩子也不例外。你来这找我有谁见着了你没?”

“都关着门死猪般睡午觉,我进来时公社院连只麻雀也没见着。”

“这就好,你快走吧,有人见着你举报了要抓起来审问的,我都替你捏着把汗呢。”

“审问就审问吧,人又不是我劫走的,我怕他个鸟球?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再说了,我这会可是毛主席的红小兵,难道他们连毛主席的红小兵也敢打?”

“人没了,他们回到省里也不好交差,兔子急了还乱咬人呢!甭贫嘴了,快上学吧。”

那些上边来的官员及刘河东们没掌握到我们营救萧剑伯伯的蛛丝马迹,我心里顿觉轻松了一点。星期六晌午放学后,来到狮口见旁边的一个墙窟窿外边画着个小圆圈儿,我知道这是小小子舅舅的暗号,就把手伸进去摸出个小纸卷儿,展开一看,上边写着:“查访无果,定畏罪潜逃回去交代。他可安心住下另做打算。”

“那是啥?我看看。是内线送出来的?”良田玉凑过来瞅一眼,问。

“昨个我去见了小小子的舅舅,我们约好了的。”我点点头,把纸条撕成了碎末。

我们边往西头走,良田玉边说我就像是猴子转生的却比猴子还精明。那些上边来的人就要回去复命了,刘河东们也根本没怀疑到“劫人案”是我们这帮孩子所为。

谢天谢地,没怀疑到我们就好,几天来我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到肚里了。萧剑伯伯能在萧家庄多住些时日了,我打心眼里高兴,心说:“刘河东,你就等着那些上边的人来惩罚你吧。”自出了“劫人案”,刘河东上司们还真不信任刘河东了,认为他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还甭说,后来还真应了赵老师那句预言:想一步登天,恐怕到头来要落个一脚踩空跌入万劫不复深渊。派系争斗中刘河东那一派彻底败北,刘河东锒铛入狱,他父母脸上下不来也双双上吊而死。之后刘河东坐牢出来弄头毛驴赶驴车至死。这是后话。

且说当下我回到萧家庄却没能见上萧剑伯伯,在村口的池塘边上我见着了正在往家挑水的红杏,她说萧剑伯伯只在这呆了一个白天,黑来就走了。我爹送他到了河南中原大地两天后才回来。若在平时碰见红杏挑水,我都会帮她挑回她家的,可这回我不知萧剑伯伯咋回事走了,就风风火火跑回家也不顾姐姐与巧云的阻拦,生气地质问爹说:“为啥把伯伯早早就打发走了?这下好了,可以安心住些时日了,却人走茶凉了,也不知他这会咋样了。”

妈妈打锅棚过来了,看着我说:“只有先离开山西才是最安全的。你萧剑伯伯打划打河南上京与毛主席、朱老总、周总理陈述冤情哩,你就甭埋怨你爹了。”

妈妈还说那天白天四哥、红杏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到古郊、南边打探,一拨到东上河、潘家掌一带打探,回来都说见有人说发现有便衣侦探,爹去大南张也确实见到有便衣活动,萧剑伯伯当机立断决定趁天黑后离开萧家庄。萧剑伯伯是指挥过打仗的人,能看透形势。妈妈说:“那天真玄,若没高山、密林、灌木、荆棘打掩护,那些便衣肯定会找来萧家庄的。”

我冷静一想,时间长了纸里包不住火,萧剑伯伯及早离开萧家庄也许更安全。但我又担心地问:“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是谁想见就能见得上的吗?”

爹站起来抚摸着我的头说:“这个嘛,我家桃子就甭操心了。”

黑来饭中了,我把小饭桌搬到院里来,就着满天的星光,一家人坐在院里吃饭。吃饭间爹的话题仍是有恩于我们平头百姓的萧剑伯伯……

那天黑来,萧剑伯伯决意要走,村里各家听说了,立马凑上盘缠送过来。妈妈找出我爹的衣裳和手巾,萧剑伯伯换上即成了个一身土气的“农民”。爹就与萧剑伯伯一块动身出门。俩人没走古郊任何大村小庄,而是朝西攀爬上巨人峰后,沿着绵延曲折的山岭往西南,经门前岭跋山涉水绕出红水公社,下到河南地界搭车去了新乡。萧剑伯伯坐上火车后,爹才搭车返到辉县北寨,星夜步行回来。

一路上,萧剑伯伯还与爹娓娓道出了他蒙冤受屈的经过。萧剑伯伯在大南张秘密休整待命原是朱德总司令报请中央批准,毛主席、周副主席点头同意了的。

萧剑伯伯指挥上有自己的一套实战经验,有时毛主席、周副主席、朱老总讨论研究作战方案时,毛主席就说:“人多主意宽嘛,叫小卫子也来参与一下。”

小卫子是萧剑伯伯的乳名,毛主席常这样叫他,萧剑伯伯觉得很亲切,见到毛主席、周副主席时他也总是说:“小卫子来了。”

朱老总有次路过陵川平城,并在平城的南坡村住了一宿,获悉这一带的日寇活动十分猖獗,汉奸走狗与他们狼狈为奸无恶不作,欺压良善祸害百姓,回去后当即决定抽调一个连队秘密潜入,狠狠打击一下日寇的嚣张气焰。可是八路军各部都有作战任务,实在抽调不出,且萧剑伯伯负重伤从火线下来,在病房里听说此事,就要求到陵川东部大山里来养伤,伺机出击敌人。所以,就带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连队来大南张秘密休整待命。当年的地下党了解到萧家庄有个年事已高的好中医,因腿脚行动不便已不出诊,萧剑伯伯则被送到萧家庄来养伤,大南张两个老乡送来的。

当年古郊村的大恶霸陈景仁本就为富不仁,加之有陵川城的日本鬼子撑腰越发有恃无恐。大凡有姿色的良家妇女,被他看中不是送到县城献给日本人,就是抢去给他做小,或是强逼着就范,哪个如若不从必招致灭门之灾。因此多有年轻美貌的女子有家不能归,就躲到鬼窑过起了暗无天日的生活。有回,陈景仁外出收租碰见一个美貌女子,邪念顿起,女子惊恐之下,为躲过一劫就拼着性命想逃脱,结果被两个恶奴追回来绑在树上强行与陈景仁成亲,之后陈景仁又令恶奴轮番与之成亲,这且不说,末了还将其扒光衣服活活勒死。其实暴尸荒野的女子又何止此女一人?

养伤期间,萧剑伯伯见说此事肺都气炸了,但他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伤口严重感染了,中草药治疗见效缓慢,连队又是七拼八凑起来的,不经过严格休整训练,那将是以卵击石,战斗力无疑不敌陵川城几倍于我的日本鬼子和伪军,一旦杀陈景仁暴露目标,势必导致全连覆没影响到攻打陵川城整个战役。他只有强忍着等待命令……今个要置萧剑伯伯于死地而后快的正是他当年的属下。萧剑伯伯的存在是他攀龙附凤往上爬的最大障碍,于是就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歪曲当年的事实,搬出这段历史来说事。他们说萧剑伯伯当年贪生怕死,眼看着古郊的阶级姐妹惨遭迫害于不顾,拿阶级姐妹们的性命当儿戏耍,在门前岭伏击战之前,自己却藏在不知啥个鬼地方逍遥快活,致使大恶霸陈景仁多活了俩月地多糟蹋了不知多少个阶级姐妹,说萧剑伯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罪行罄竹难书,与其说他们押着萧剑伯伯来古郊接受批斗,还不如说是来捏造罪名进行公判……

“幸亏那些便衣中没人知道这深山老林里藏着个萧家庄,要不然那个白天他们找到这来就坏大事了,今个伯伯已脱离了虎口,就不知道他到北京后能不能顺利地见到毛主席。”我仍为萧剑伯伯往后的命运而担心,心里默默祝愿他一切安好。

其实爹妈、姐姐与巧云也都与我一样放心不下萧剑伯伯,拾掇罢锅碗,妈妈又“请”出菩萨来,叫我们全都跪下,虔诚地祷告菩萨保佑萧剑伯伯在北京顺顺当当见到毛主席。小盼娣也跟着捣蒜似的磕着头,看那样子似乎也很虔诚。

星期天早饭后,红杏匆匆跑来,说我四哥与铁娃他们都在等着我有要事要做呢,我还没来得及问问是啥事情这么急,她就拉我来到了大门外。原来是四哥和红杏合计着想把萧家庄的小伙伴们叫到一块来,集体为萧剑伯伯虔诚祷告,于是我就领着小伙伴们来到我们曾经一蹦一蹦学蛙跳的小河岸上举行了祈祷仪式。祈祷罢头上苍天,看着小河里水流汩汩汇入池塘,蓝天白云及周边环境倒映在清凌凌的池塘水里,我说:“咱生产队每年分红,一个劳动日才分三毛钱,清凌凌的池塘水若能给生产队增加副业收入,年终分红时一个劳动日的分值肯定不是这会的三毛钱了。可是池塘水咋样才能给生产队增加收入赚钱呢?”

四哥和红杏几乎是同时说:“池塘里若是放上鱼苗就能给生产队增加收入了。”

我随即冲四哥和红杏伸出老拇指,说:“对呀,这确实是个增加收入的好办法,我咋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呢?走,我们到队长那提个建议去。”

我家辉县有亲戚,辉县就有鱼苗,没几天生产队就派我爹到辉县弄来鱼苗投放池塘里。

之后,我们都唱着我们的班歌——《太行童歌》,在学雷锋的道路上一路欢歌渐行渐远,前进的脚步从来都没停止过,而且感觉这条路必将越走越快……

又过了些时候已经快要收秋了,这天我刚吃罢早饭撂下碗就走出了院子,猛然看见不远处的土丘上有只小鸟干呼扇翅膀却不能飞走,于是我就朝土丘上走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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