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伶儿
“客官,楼上雅间儿有请。”
月盈柳梢,华灯绣锦,酒香沁脾。这一切都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又或者说,这里的每个夜晚都一样。
“好……好的”
男人唯唯诺诺应着,起身跟上店小二。手中小心翼翼握着块玉璧,朱红色如女子唇上一点,与这一身褐衣粗布极不相配。
明明身形过于壮大,却胆小如鼠般,偶尔有人看过来,就慌忙低头数着台阶上楼。
安安静静,空气到他那里都像是凝固一般。
真是的,有什么好看的。他心想。
“就是这儿了。”小二敲了敲面前紧闭的房门,满脸的戏谑,“里面儿有请。”
没人回音。
男人有些紧张,手指不停的摩挲着玉璧,结结巴巴道:“我……我看上去……不奇怪吧?”
店小二脸上语气中都充满了讽刺,“客人说什么呢,您明明丰神俊朗。”
男人听了放了心,抬起他那厚实的手去推门。
合门时似乎听到那小二在放肆讥笑,不过他心思全然不在那边,只是怔怔的看着房中人,身形有些颤抖,就连呼吸也粗重了许多。
“来啦?”
房中珍馐佳肴摆了满桌,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桌对面香炉前还坐着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着粉裙戴金钗,正笑盈盈往自己杯中倒酒,又举起示意他接过。
“真叫我好等。”女孩儿道。
男人咽了口唾沫,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连连摆手后退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赶忙上前,双手捧着玉璧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草……草民在湖中捞到的,不知道是大人的,家里太穷蒙了心拿去换钱,不是偷……偷大人的。”
女孩接过去,笑了一下,“没关系,物归原主便是。”
“还请大人饶草民一命……”
“什么饶不饶的,”女孩有些无奈,“这是我不慎弄丢的,错在我,关你什么事儿?”
男人沉默不言。
“还没吃东西吧?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全上了一番,挑你喜欢的。”女孩儿熟络道。
又见对方毫无动作,就自己夹了口饭菜,微眯着眼十分享受的尝着。随即又放了筷子,将袖口挽到高处,露出血痕般般的胳膊,其中最深一道却是最先愈合的。
女孩儿诚恳道:“我也只是人家的奴才而已,弄丢了玉璧差点被主子打死,幸而有您才活下来。”
“您是我的恩人呢。”女孩起身,双手作揖深鞠一礼。
“不敢不敢。”男人有些慌乱,想过去扶却被椅凳困着了腿脚。
还好女孩儿没有一鞠不起,“坐吧。”
“是。”
男人这才落座,只不过还是低着头拘谨的。
“吃嘛,我都试过毒了,您还怕什么?”
“不……不饿。”
说罢,男人肚子应景叫了一声,这次不等女孩催促,就灰溜溜拿起筷子就近夹着菜吃。
“况且,您也不是第一次救我了。”女孩儿突然道。
男人有些不解。
“前月灯火节,我不小心落入水中,就是您将我拉上来的。”女孩笑了笑,在灯火映衬下仿佛回到了那一晚。
“是你……”
“嗯。”女孩点点头,有些不自然,“我叫伶儿,孤苦伶仃的伶。”
“吃饱了么?”
男人下意识点点头,虽然只动了几筷子而已。
然后眼睁睁看着伶儿脸色变得通红,一步步轻轻靠近。
“我当时说,虽不能以身相许,但这条薄命随您处置。”
男人被女孩儿抱在怀中,一时不知所措。
没有印象中被人拥入怀的温暖,也不娇软,很别扭,甚至感觉恶心。
一抬头,女孩儿的泪水正好滴落在他脸上。
“大——”
一声呼喊被堵在齿间。
女孩儿眼眸几乎瞬间黯淡下来,男人只觉得腹间凉了一下又变得滚烫。
低头,一把利刃被女孩缓缓抽出,迸裂出鲜血。
“但是我要食言了。”女孩儿苦笑一下,“再见了。”
随后放开手,任由男人倒在桌上弄的一片狼藉。
2.仃奴
前月中秋,灯火绣锦,南方有枫林。
“比上去年,这红叶儿将燃起来似的。”少年执一把玉骨扇摇啊摇,摇碎了明星嵌在天上。
“是啊。”
男人学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眼,在林中轻松穿行,只是时不时需要拉少年一把,以免不长眼的枝蔓崴了他的脚。
“只是不知比你那血玉如何。”
少年绕到男人面前,抬头盯着他褐色的瞳眸,“你似乎挺刻意提到了它,就这么喜欢?”
“嗯。”男人随口应了一句。
少年轻笑一声,十分欠揍,“可惜啊,这是我的~”
“玉和枫叶比嘛……”
“自然是,各有妙处。”少年从怀中拿出玉璧,炫耀一般捧到男人脸前,“这玉绝对是喝了人血才凝成这样的,斑斑驳驳如鬼魅般魄人。”
这玉璧在灯火枫叶下影影绰绰,仿佛能掐出水来。
其实是生辰是老太爷送的辟邪玉,用狼血喂的。在黑市上传言能祛病驱邪,曾有心思的花千万黄金也得不到这种宝贝。
老太爷送给了小少爷,小少爷便天天带在身上,睡觉都不肯去。
男人笑了笑。
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就算不是人血,那用来做这玉的狼也绝对吃过……”
还没说完,就自己打了个寒噤。
“咳咳”
少年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再说这这红叶儿——”
男人突然笑出声。
“仃奴!你竟然取笑我?!”少年责怪道,随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红叶儿才是绝景啊,不比那玉珍贵?这景儿这人儿,这灯火,温润。”
玩闹了一会儿,少年枕在仃奴腿上抬眼看着他,“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仃奴轻轻顺着他的头发。
小少爷狡猾一笑,“诶,有些渴了。”
“不好,老太爷知道非弄死我不可。”仃奴毫不留情拒绝。
“做人不要那么认死理儿嘛。”少年一脸可怜样儿,“我都好久没喝过酒了,就一口?”
男人非常坚决,“不行。”
“一口嘛……”
“……”
“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少爷食指和拇指之间留条小缝儿,然后伸到男人脸前,“就这一次,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啦~”
“……好吧。”男人妥协。
起了身便向灯火通明处走去打酒,一回头,小少爷半边脸被阴影掩盖。
男人突来一阵心悸,刚想开口不再去时。
少年却笑了,这样说道:
“我就在这儿等你。”
“好……”男人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若不是回来时眼前一番狼藉,小少爷倒在血泊,玉璧丢失。
他还真信了那句。
3.玉
他怎么还在……
湖中小楼,琵琶正弹着杀气四溢的曲子,伶儿踩着鼓点朝人多的方向挤去,指尖轻轻摇摇挂着个玉璧玩件儿。
那是黑市追求的癫狂美玉。
那是主子想要的东西。
既然想要,那就拿过来送给主子。
伶儿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后面那位杀气腾腾的主儿,他拿着匕首跟了一路,几次都差点被捉了去。
那匕首还是她夺玉时落下的,那人不物归原主倒好,还用这来威胁她?!
简直奇闻。
伶儿弯腰从一家卖丝绸布匹的店户旁穿过,顺手从中抽了一匹,转身便走进楼中小道。
刚刚慌不择路,才走了这里。这楼正在湖中心,以她和他交手来看,越往上走,活路越少。
只能出奇制胜。
男人猩红着眼跟进。
鼓声停,琵琶低缓,小道空无一人。
“哥哥,买朵花儿吧?”
男人侧头,少女红裙飘扬,清逸洒脱。
然后眼中一道银光划过,便是刀尖抵刀刃的脆响。
男人用力,伶儿的刀直接懒腰断了开。
楼间正是喧嚣,无人注意这热闹中针锋相对的一面。
男人看着伶儿,像是要把她拆吞入腹般狠厉。
“何必执着?你我都不过是听人差遣的奴才,犯得着你这么拼命么?!”伶儿扔了断刀,顺手把玉璧扔了回去,“我家主子病了许久,大夫说只有这玉能祛病。不过你要用,你先拿去便是。”
玉璧落在地上,一道裂缝一声清脆。
仃奴没有动作,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伶儿乘机转身逃开,还没动作就被对方拦了下来。对方也不说话,没杀她但也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伶儿按着他的手,用肘部击他面门,却被仃奴用刀柄挡住。手起刀落,伶儿想躲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尽量避开,但还是在手臂上留了一道深入骨头的血痕
“啊——”伶儿吃痛,顺势蹲在地上一把拾起玉璧,面目狰狞,“你去死吧!你去死!”
“该死的是你。”男人声音低沉。
而且不仅是你。
琵琶声炸裂般,毫无停顿的奏唱那杀伐之音。
仃奴一脚踩在伶儿脚踝重重撵了几下,竟是生生断了她的骨头。
伶儿忍着疼,也不还手。借着他击来的力气向后一跃,手中还攥着他的衣角,“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琵琶不停,二人狠狠落入水中。
但这声响在节日的喧嚣中不值一提。
伶儿运气向来不错,被湖中小船救了上来,不过仃奴和玉璧却一起消失在了水中。
4.叹
“我自小被生父生母弃养,是主子将我从一个畜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女孩儿擦了擦刀上发黑的血迹,“而父亲的话是一定要遵守的。”
“但他也教过我知恩图报一言九鼎。”女孩儿坐回原来的位置,看着对面了无声息的惨景,毫不犹豫拿刀刺入了自己胸膛。
她强忍着疼,勉强抬头看着对方笑道,“父亲要杀了我的恩人,我便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您的恩情了。”
女孩儿轻轻合眼。
“是么?”
听到那不算熟悉的声音,伶儿瞬间睁眼脸色煞白。
满是惊恐的看着对面的“死尸”坐直身子,剥下脸上的人皮,露出原来模样。再解开衣裳,去下那绑的结结实实肥肉。
不是追杀她的那个男人还能是谁?!
“怎么……”
“如果我杀了你恩人和你父亲,你会如何?”
伶儿一瞬间明白了面前景象,满脸惊恐,双手颤抖着抓住仃奴衣裳,“你去死吧!你去——”
“该死的是你,而且不仅是你。”
男人从她怀中勾走玉璧,又细心温柔的将匕首从她胸口拔出,又狠狠刺了进去。
只不过这次是脖颈。
如同小少爷般干净利落的死法儿。
伶儿说不出话,抽搐几下便永远停止了呼吸,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那一片片,仿佛枫叶儿铺满地面。
仃奴泄愤般在她尸体上拿刀刺入拔出,生怕死的不透彻,如自己一样活下来。
直到身下“人儿”变凉发硬,他才停下。
地上一片血泊,沾湿了衣裳,这打扮绝对走不出酒楼,但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该做的快要完成了。
“跟我走吧。”男人喃喃道,随即听到自己说,“好。”
站直身子竟然有些不稳,一个踉跄打翻了桌上香炉,香灰倒了伶儿一头一脸。
正好将那不瞑目给蒙上。
“跟我走吧。”
仃奴一步步向外走着,双目无神,怔怔向前走着,手中玉璧快要被他捏碎。
仿佛有什么人在面前,隔着牢狱的栏杆,盈盈笑着朝他伸出手。
好像那一天也是如此,他身上伤痕无数,浑身浴血,刚杀了人。
他向少年伸了手,又怕沾脏这娇滴滴的小少爷,于是双手捧着玉璧,已经说不出话。
这也和那一天一模一样。
店小二不知何时进了门,见眼前之景知道是那香灰有了作用,于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仃奴。如主人般拿过玉璧,一手作刀对待猪猡一样在他头上一劈。
仃奴倒了下去。
“啧啧”
小二在他身上踩了几脚,再看看伶儿,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可笑和怜悯。
随后他拿着玉璧敲响隔壁房门。
“老爷。”
房内男人一手把酒一手揽着个歌女,一片奢靡。
“他还真来了?”老爷笑的痞气。
“是,正如您所料那样。”
“你们都先下去。”
一众莺莺燕燕出了房门,老爷把玉放在手中细细研究,用丝绸轻轻擦拭。
“我就说是我的总归是我的,那老头还不信。”
老爷喝了口酒,笑到身子颤抖。
这看上去哪儿有一丁点病重的样子?!
“伶儿也死了。”
有道不寻常的声音略了过去。
“死就死吧,一个小丫头换一块玉挺值。”老爷专心看着玉,转了一面,却突然在上面看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咧一下嘴,怒气涌上心头,正欲发作。
有人却上前拂了玉璧,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老爷刹那间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跟伶儿临死的表情一模一样。
“香炉的把戏就想害人?!”仃奴吐出一口鲜血,像是咬断了一小截舌尖。
“没料到吧。”
老爷的所有反抗,在男人眼里都像是在调情一般。
仃奴笑了一下,把刀插进他的脖颈,却没有动那根最大血脉。
他想让这位老爷仔细体会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他仔细研究的血玉一样。
门外传来其他小二的通报,
“老爷在城外发现了一具无皮男尸,正是您找的那个!您何时启程回去?”
回不去了。
老爷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