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刘骜问道。
“殿下试想,太子与信都王争执,谁得利?”王莽回答。
史丹深表赞同:“言之有理。若信都王欲夺嫡,不会如此愚蠢,令其舅父家仆与太子争执斗殴。”
张放道:“想必是傅昭仪命人假扮冯国舅府家仆故意与太子争执,此一石二鸟之计,傅昭仪好生狠毒!臣听闻刘康投陛下所好,苦练音律多年。考校礼乐一事,八成也是那个妇人出的馊主意迷惑了皇上!”
淳于长道:“俺与阳阿公主有些交情,公主府中乐师天下闻名,我这就请将几个过来,太子悉心习练三日,休教那刘康占了上风。”
史丹摇头叹息:“通音晓律非一朝一夕之功,山阳王苦练数年,而太子此时临渴掘井,乐师即便有师旷之聪,已然迟矣!”
淳于长急道:“莫若俺寻几个熟识的江湖豪杰,寻个不是,将刘康双手打断,看他如何鼓瑟吹笙!”
刘骜道:“子鸿勿轻举妄动,若如此,父皇必知乃本王所为,到时脱不了干系,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张放愤愤道:“考校礼乐!皇上有意要山阳王得胜吧。”
王莽忙道:“表兄慎言!”
淳于长没好气地冲王莽嚷嚷:“兀!书呆子!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你读书多,倒是拿个主意啊!”
王莽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若要考校,首当论其德行,次而考校学业,太子仁孝谨静、敏而好学、温故知新,此山阳王弗如也。丝竹、鼙鼓乃末技,若器人于音律,则乐师高于丞相,可相国也。”
淳于长不耐烦了:“尽说废话,皇上已下诏考校礼乐,莫非能抗旨不遵,令陛下改考德行学业么?”
刘骜忙制止淳于长:“子鸿且住,自家兄弟休恁地说。本王知各位皆对我忠心耿耿,父皇既要考校礼乐,就依子鸿所言,本王临阵磨枪,闭门三日,苦练文王七弦琴罢。三日内,各位若无要事,不必登门了。”
王莽出得太子府,想起那日救自己的妙龄女子刘怀能,嗅了嗅自己曾牢牢抓过刘怀能的右手,自顾自笑了笑,信步往醉春楼后巷行来。
王莽于醉春楼后巷寻不着刘怀能,又在左近巷道中转弯抹角,遍寻不着刘怀能,心中盘算:“那日问她是谁家姑娘,却不肯相告,如今何处寻她去?”
王莽正自郁闷,漫不经心自醉春楼回家。忽见一女子在溪边浆洗衣物,身穿半旧藕色上襦,青缎掐牙坎肩,下着明黄褶裙,螓首蛾眉、顾盼生辉,不正是刘怀能么。
王莽上前行礼道:“刘家姑娘,小生王莽这厢有礼了。”
刘怀能轻抬双眸,见是王莽,哂道:“喔。甚么礼?有一箱?真不敢当啊!”
王莽微笑道:“那日蒙姑娘相救,小生报答无门,今日在此偶遇,不如小生帮姑娘浆洗,聊表答谢之意罢。”
“去去去。”刘怀能边洗衣边说,“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若洗不干净,反倒连累本姑娘受罚。”
王莽有些疑惑:“那日见姑娘身手颇了得,何人敢责罚?”
刘怀能撇了撇嘴:“真个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主,本姑娘只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衣物洗不干净自然要受主子责罚,莫非仗着会些拳脚,却将主子暴打不成?主子再不好,也是奴婢的衣食父母,若离了主子,一个女子,终不成去做那剪径的强人么?”
王莽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方问:“拳脚功夫亦是主子教的么?”
“非也!”刘怀能摇了摇头,红着眼眶道:“乃家父所传,可惜!唉!家父本为萧望之萧太傅身边护卫,可恨被那阉宦石显诬告,石显逼迫萧太傅饮鸩自尽,家父为太傅报仇不成,反被杀害。家父去世后,母亲也郁郁而终,我孤苦无依,无奈只好卖身为奴。”
王莽扼腕道:“萧太傅当世名儒!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仁义忠信,却为宦竖所图,哀哉!令尊忠心护主,好教小生佩服。”
“可恨本姑娘势单力薄,不能为父亲,为萧太傅报仇雪恨!”刘怀能愤愤道。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此事只可徐徐图之。”王莽见刘怀能可怜,心生怜悯,一把抢过刘怀能手中衣物,奋力浆洗:“人生而平等,大汉乃礼仪之邦,何以不能废除蓄奴之制?”
“人生而平等?”刘怀能若有所思,慢慢道:“自古男尊女卑,天子、诸侯、三公九卿、士族、庶人、奴仆,三纲五常、礼教森严,何来平等?”
王莽沉默不语,只奋力浆洗衣物,心中默念:“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刘怀能见王莽奋力搓洗一块污渍,俨然一股不惜将衣裳搓破也要除去污渍的劲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兀!书呆子,你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若洗破了主子衣裳,免不得又连累本姑娘受责罚。”
王莽道:“小生本就是担心衣物未洗净,姑娘受责罚才奋力搓洗,二来小生自幼有执念,容不得衣物上沾染一丝污渍。”
刘怀能见王莽刻板固执、拘泥细节,不禁暗暗发笑,因说:“那日我救你一命,你若当真要报答,不如将我赎身吧。”
王莽毫不迟疑:“好!需要多少银两?”
刘怀能本是随口说笑,心想自己与王莽只是萍水相逢,又见他衣着俭朴,料想家中并不富裕,存心要难为这书呆子,瞧瞧他如何拒绝,哪知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端的始料未及,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己,忽然鼻头一酸,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王莽以为刘怀能不信,忙安慰道:“姑娘莫哭,小生家中虽无余财,然小生目今在太子府充当伴读书僮,颇识得些贵家公子,若开口借些银两,料想亦非难事。”
刘怀能破涕为笑:“罢了罢了!本姑娘说个笑话,你个书呆子却信以为真,若真为我赎了身,我一个女子,何以为生?终不成露宿街头行乞吧?”
话休絮烦。三日之期已到。
汉元帝于大殿设宴,考校诸皇子礼乐。太子刘骜、山阳王刘康、信都王刘兴与一众王公大臣坐于下首。
侍坐于元帝身旁的皇后王政君忧心忡忡,傅昭仪倒是一脸春风得意,只有信都王刘兴的生母冯昭仪不卑不亢。
先是宫廷乐师鼓瑟吹笙、曲调悠扬,继而群妃舞姿翩翩、低吟浅唱。
“大汉乃礼乐之邦,朕素施仁政、以礼乐治天下。礼乐顺天地之诚,达神明之德,隆兴上下之神。朕今日考校诸皇子以礼乐,乃崇德殷荐、以配考祖。”汉元帝虽久病缠身,提起礼乐却精神为之一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诸皇子当思朕之苦心。”
傅昭仪扭了扭腰姿,吹捧道:“陛下多才多艺,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音乐造诣,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宦官石显亦附和:“昔唐尧抚琴,神降其室而天下治。陛下何不与众同乐,令臣等开开眼界。”
王莽立于太子之后,低头不语,只微抬双眼,瞟了一眼石显,暗忖:“想必陷害萧太傅和刘怀能父亲的便是此人,哼!巧言令色,鲜矣仁!”
元帝一时技痒,走下丹墀,立于凭栏之后,离大殿正中十余面大鼓尚有一丈之遥,环视众臣,神秘一笑道:“朕便在此击鼓为乐。”
王莽百思不得其解,心想:“皇上离鼓尚有一丈之遥,如何击鼓?莫非鼓槌有一丈长?”
却见内侍双手端过一只碧绿翡翠盘,内盛金灿灿铜丸数百枚。元帝取出一枚握在手中,慢慢道:“乐声起。”
两旁乐师陈惠、李微随即拨弦吹竽,曲调慷慨荒凉,犹如置身大漠。
元帝手臂微扬,一粒铜丸激射而出,咚一声正中鼙鼓中央。乐声突转激昂,一连串铜丸自元帝手中错落有致激射而出,和着音乐符节,咚咚咚咚弹到大殿中数十面鼙鼓之上。
鼓点嘈嘈切切,时疾时徐,纵横捭阖时如金戈铁马,间关莺语时又如幽咽泉流,一曲终了,众大臣、妃嫔赞声雷动,连陈惠、李微等为首的一众乐师都惊叹不已,由衷佩服。
傅昭仪离席而起,以白绢为元帝擦汗,王皇后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元帝落座,侧头对刘骜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须知朕礼乐治天下之苦心,太子应率先垂范,不知今日演奏何乐?”
刘骜出席再拜:“父皇神技,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儿臣愚钝,才疏德浅,便以文王七弦琴奏一曲《定之方中》罢。”
刘骜抚琴而歌:“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以元帝之才,如何听不出太子乃临阵磨枪,于是龙颜不悦:“太子退下罢。山阳王演奏何乐?”
王莽觑向刘康,见刘康英俊儒雅,一表人才,心中暗想:“山阳王温文尔雅,果有今圣之风,难怪陛下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