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妻曰妾。”（文选注述）“抓略而胁从，是为妻也。”（暨水古字考）
妾就是奴，是从属的、受掠的、旁侍的依附。没什么好说的。有人讲，甲骨的妻字亦是抢婚的具现，故此，妻妾于古人的心中，是平等齐整的。商时确许有妻妾平等的事实——都是诸王的掳奴，凭本事充作头领，但入周后，奴隶便失了本就未有的天命，成了比妻更鄙贱的东西。便叫讲那样话语的人为自己穿戴锁链吧，待向主人奉献一切自由后，请定要将自己好生装饰，去做主子的宠臣，讨得他肥腴的威爱，受得他浓厚的含覆。
年岁长了，不是心情上希望回到青春的岁月，而是旧日为活力敛去的错误，会顺着衰弱与颓败的枯藤归来。人便或以青春的、成功的虚假荧光，涂抹掩盖自己正在衰朽和遗去的真实与罪恶。
我此生无妻，却有一个妾。我可以推说，我不知道此事，我不认识他，我未曾与他有过种种情事。但事实非是如此。他的家人，唯一的兄嫂，唤他二梅，他告诉我，他不喜欢这名字，我便和他一起寻找他所热爱的名字。
“妮子爱看栌县的黄栌。它们秋红的样弄好好看！”
黄栌入深秋而叶红。叶红即衰，而落叶缤纷。
黄栌与我同岁，是我在老家的好朋友。七岁后便住在我家，作着我的帮佣。我八岁便知道，待我过了十六，即便民国的法律已不容许，他仍会是我的妾，但不能是我的妻。“不能坏了规矩。”柳家人，邹家人，老人，小人，他们如此说。
我不怕坏规矩，我只是不敢反抗他们。
我虽自小便作了孤儿，但家境并不坏。一切都靠着家族与良人的周济。世叔雯婶，伊姨，益姨，他们是家人，体谅着、教育着我。可这祖产，这姓名，这荣誉，都是宗祠赠给，是严厉的白发与谄媚的瓜帽护着本该衰朽的门楣，是封建反 动的佃户仆役着祖上田垄的春秋。
“邹柳双星，耀白浊世；义庄千年，不弃一人。”
宗祠前的碑刻被贪婪的年幼的我，视作一种悲伤的代价。要想活着，只能顺从。
黄栌喜欢離黄。太阳也是，黄鹂也是，那个男孩也是。他也是佃户的孩子，二儿子，做事勤快，唱歌动听，笑来令人舒朗，好一只漂亮的黄鹂。我喜欢黄栌，却并非如他对那男孩的喜爱。
“不行。妮子会是你的人。家订好了，就不能变。”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
抄了无数次《祭妹文》的我，看着黄栌，常常会想起那句话。
“你们跟我逃吧。我们一起进城，我有些积蓄，家里还有些能变卖的东西，你们逃到北方去，去漠北，去雁離县，做新事业，结婚，过新生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们不想要幸福吗？”
想。怎么不想。缤纷的红叶，轻歌的飞鸟。谁不想过自由舒悦的生活。
我很高兴地替他们的未来做设想。“哈哈，我也是引人解放的先锋了。他们以后会给孩子，讲述我做的好事呢！”
红叶衰零，離黄坠落。
“妾者，女奴也。”（四书别注）
统御大地的道统，以一切缰锁着他衍生与馈养的奴。
事情败露了。我至今不知道原由。但许是我太得意，哪出给人见了纰漏吧。
離黄死了。谄媚的瓜帽说，他“突发狂疾，不能制御，虽尽力挽救，不慎坠崖”。
“这许是真的。毕竟警察也这样讲。”
可耻的劝服于我心中恳切地念论着。
那只很会唱歌的離黄死了。
黄栌死了。他是自杀的。只叫他二梅的那对夫妻说，黄栌“愧对公子，故此犯傻”。
……
我绝望了。不再有辩解，也不再有抗争。我做的，只是逃离而已。
“阕桐，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抛弃了朋友，抛弃了他们欢快的、散去的身躯。
我没有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反倒去了城市，去追逐我自己的喜爱，去忘却我的罪，我的逃避，我的不告而别。
几年后，国共激战，在施粥篷后隐秘的仓库里，一位妾呻吟着。他守着强迫他为妾室的亡夫与同样死去的正妻所留的孩子，四处流荡，出卖身体，只为换取那小孩一丝生计。他一直在流亡，却从未逃避，从未离去，从未舍弃这个于他而言，只是仇人凝块的小孩。
“我是他的娘，是他的亲娘。”
不是疯狂的呓语，也不发自经书上的贞洁。
“但我已经不行了。撑不下去了。先生小姐们，请你们帮帮我这贱命，好好照养这孩子。”
他说的是实话，我们没有能力挽救他已经残破不全的生命。
“那孩子很乖，有些认生，但会帮着照看小孩，好好做事。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每次问他，他都不说。”
“我没文化，只给他取了个‘明白事理’的明。一直叫他阿明，讲得他认字后就不喜欢听了。”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
一只朝不保夕、自己也不甚识字的流莺，却让一个仇人家的孩子，认得了明字。
“您姓什么？”
冒昧的、脱口便出的话语。
“物个？”
“您的姓名。”
“阿梅。”
他叫庄阿梅，是闽北人。
“您喜欢您的名字吗？”
冒昧的、沉思之后的话语。
“以前不喜欢。但阿明经常叫，叫着叫着，就喜欢了。”
一周后，庄阿梅故去了。
“你好，庄明，我叫邹蚁白，他叫卢予霜，我们有事情想同你商量商量。”
那是我第一次唤那孩子的名。许是心魔不曾消散吧。我一直觉得庄明这小子，长得像黄栌与離黄的孩子呢。
乙丑庚辰，作于阕桐宗祠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