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咬紧牙关,用力攀上最后一块碣石,终于到达东海山崖之巅。微凉的海风拂过水面,将彤红的夕阳,正在消融的冰凌,漆黑湿滑的礁石,冷峻的海沙,融汇成一幅壮美的山水画,铺陈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却根本无心观赏那壮美的山水,只是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想,那日的情形。
在那天地反覆、阴阳剧变的一天,与九头狮子的搏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瘫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惨剧发生。
符使,他一直憧憬着的那位姑娘,陡然换上一副凶恶的面孔。她引来天蓬,将一枚散魂符打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萨真人,小鬼拼命赶来,将萨真人救下,向地狱深处飞去。
接下来的事情,他便看不到了。他听到散魂之力释放的巨响,听到小鬼撕心裂肺的尖叫,听到萨守坚那一句痛彻心扉的“不要”。他知道,小鬼牺牲了自己,散魂符撕裂了小鬼的灵魂,而萨守坚却被抛在地狱深处不知名的地方。
真人一定还活着。小鬼,一定也有救活的办法。
然而,当王善脱出城隍庙,发誓一定要找到萨守坚时,他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所要付出的艰辛和努力。他辗转于山东两路,游遍各处府州,却始终未能打听到哪怕一丁点关于萨守坚的消息,也完全找不到那传说中由泰山进入地府的通道。
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宁海城外的海崖上,尽力将那段回忆中的阴霾驱散。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散乱的泥块石砾一股脑踢下山去,坐倒在地上,尽情舒展筋骨,打了个哈欠。
“如果还是没有消息,老子便回到北邙,从那儿打将地府去!再不成,老子便将全天下的城隍庙都烧他 娘的干净,直将城隍老儿和那个婆娘引出,先打听得萨真人的行迹,再把两人打杀,给小鬼报仇。”
想到此处,王善摩拳擦掌,雄心重燃,遂将那钢鞭取出,细细摩挲着无数的裂痕,打定主意找个铁匠修他一修。又将那扭成铁麻花的永火轮取出,双手用力握住灼红的钢轮,打算将永火轮掰正。
初时,那铁麻花纹丝未动。王善大怒,金睛火眼暴怒而开,遂引动一身蛮力,再加劲去掰。蛮力之下,永火之轮本已渐渐扭动,然而只听哐当一声,钢轮不堪重负,竟掰作两瓣,钢轮上本就已经微弱的丝丝红焰也彻底熄灭了。
贼娘养的!
王善将两瓣钢轮摔在山岩上,用脚猛踩,任那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这残破的永火之轮上。
不争气、脆弱不堪的东西!你就像老子那短暂的美梦一般易碎!难道你是在嘲笑老子无能?那场灾难难道是老子造成的?
……没错,我的确有责任。我本应该守护好真人,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倒在地上,无力动弹。……我一定要找到真人,决不能放弃!
想到这层,王善攥起斗大的拳头,重新下定决心。这时,他向大海望去,一艘孤帆浮现在海波之上。
“真人会在海上吗?”王善漫不经心地想着。
“对!对对对!”王善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并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东海深处,不是大天师们居住的海上仙境吗?去找真人的师傅,他们一定有办法!”
王善飞快将两瓣钢轮捡起,用紫绶仙披包裹,好生收入怀中。然后他翻身从地上坐起,手脚并用,攀下山岩,朝那艘小帆船奔去。
待奔至岸边,天色已经黑了。那小船停靠在一处水亭前的木桩上,船上的宾客在亭子里摆下杯盘,尽情吃了一番,也尽皆散了。守船的家丁将杯盘收拾停当,便裹紧冬衣,打着哈欠往不远处的大宅里去了。
“既然这船的主人不在,老子便借用几天,寻到仙岛就归还。”王善这般想着,将钢鞭挥起,只一下,便打碎拴在木桩上的大铁链,解开小船。
登上船,王善转念一想,觉得贸然借取实在欠妥。若是以往在衡阳,强借豪夺之事对于“小瘟神”王恶来说也是稀松平常。可现在受了萨真人教诲,王善深感不能再继续为恶,于是将紫绶仙衣取出,缠在木桩上那被砸断的半截铁链子上,权作抵押。
“待返航回来,把小船还给主人,再取回仙衣便是。”王善放宽心来,从船篷里取出一只长梢,将船棹出浅摊,然后扬起略显陈旧的船帆。
小船借着夜风,向大海深处驶去。王善回头望了望笼罩在夜幕中的亭子,注意到亭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他拨开金睛火眼,在匾额上的三个大字中只辨别出一个认识的字——“仙”。
这是个好兆头。王善不禁想。
时当春初,近海处漂浮着一片片尚未消融的冰凌。夜风刺骨,王善左右睡不着觉,索性站起身来,用一支短浆拍打飘来的冰块。一会儿将那大片的“白玉盘”敲成“碎琉璃”,一会儿又将那修长的冰条拦腰截断。就这样,王善渐生倦意,手上的动作也渐渐轻缓,船桨挨个抚过每一处漂浮的冰凌,留下一声声柔和的音调。
渐渐地,轻缓的拍打声仿佛有了节奏。它低语轻哼,护送着小船在皎月碧海中摇动、摇动,将四处奔波早已累坏了的王善摇入了温馨的梦乡。
王善实在太累了,他酣然沉睡,浑不知海风开始大作,海浪奋起翻滚。他在梦中潜入童时的湘水,与大鱼河虾一起游动。本来水性极好的他,忽然却被一股无名恐怖的水流攫住,扯向海底。
王善在寒冷与窒息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巨浪中拼命挣扎,耳边隐隐有海蛟嘶鸣的声音。
我的船呢?我的钢鞭呢?!贼杀才!贼杀才!
王善毕竟是封神之体,震怒之下,他奋力拍击波涛,在连天的海浪中游走、探寻,借着金睛火眼之力,终于发现那只已经被海水灌满的小船,而船上的海帆早已被风暴撕烂。
王善用尽力气游至小船边,刚刚扒上船沿,便有一股巨浪铺天盖地砸来,直将那脆弱的船体砸作两半。
王善暗道不好,双手在船沿用力一拍,借力跃起,飞身去抢船篷里的钢鞭。
也是不巧,海浪陡然抬升,将那半截船身整个掀翻,卷入海腹,钢鞭也不知沉入何处。
钢鞭!老子的钢鞭!这是老子的好兄弟狄三给老子造的钢鞭!你这个疯子!把老子的东西还我!还我!
王善拼命击水,发泄着怒火,直到耗尽所有的气力,被海浪席卷而去。
待王善醒来,已倒在一片海沙中。他缓缓起身,看到了那座挂着“仙”字匾额的小亭,于是他开始希望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大梦。
然而他四处摸索,依旧找不到自己的钢鞭,也找不到海亭边停泊的小船,只有那条被王善砸断的铁链还系在木桩上,而充作抵押的紫绶仙衣也已不见踪影。
现在,这片海滩之上,只剩下他自己,和仍在怀里静静躺着的,曾是永火之轮的两瓣废铁。
王善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进海边的宁海城,在一家酒馆前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地摔门而入。
“把你们店最好的酒肉给老子拿出来!爷爷今天不醉不归!”
王善抓起怀里的两瓣废铁拍在桌上,耸起如山的臂膀,撕下湿淋淋搭在身上的麻衣短衫,将小二刚刚捧上来的酒坛子一把提起,咬去封坛的红布盖子,顿时便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自归顺萨真人以来,王善便有许久未沾酒腥,此时心灰意冷,遂大开法戒,将那满坛酒水咕咚咕咚尽皆灌下,高喝一声“好酒”,畅快地打个酒嗝,一把将酒坛子砸碎。
听得酒坛破碎,整个酒馆里霎时便静了,连几个正在起劲聊什么狐仙显圣的闲汉,也把“狐仙”丢到九霄云外,直勾勾看着这厢,像是在静待着下一出戏。
“客官!这……这酒坛子砸坏了可是要赔钱的……”店家听到外间的动静,连忙从后院跑来,躲在小二背后,壮着胆子道。
“我儿子!你爷爷像是没钱的人吗!”王善本来摔得酣畅,被这人一说,便觉败坏了酒兴,于是勃然大怒,将那店小二轻轻一拍,便打倒在墙角,然后一把揪起店家的衣襟,满口酒气道:“你爷爷可是他娘 的神明!他娘的血食一方!是玉皇大帝他娘的钦封于我!我儿子不信?仔细看你爷爷使个天眼!”
说着,王善将金睛火眼拨开,狠狠瞪了一眼。那店家肝胆欲裂,只好自认倒霉,一边拼命磕头求饶,一边战战兢兢招呼小二赶紧上酒。
此时,本来在那酒馆中等着看戏的客人早已惊散,只余下王善在店里大饮大嚼,将那陈年的黍米酒,时新的竹叶酒,甜香的江米酒,还有那店家珍藏的德州碧淋酒、滨州石门酒、博州莲花酒,一发饮个精光。又排开长箸巨碗,就着那薄软的煎饼,半指厚的胡饼、蒸饼,喷香流油的炸饼,吃起那烹得烂熟入味的驴肉、羊肉。
将那摆了三桌的酒肉吃完,砸了一地的酒坛碎瓦,王善摇摇晃晃起身,将小二拉过身来,大声索要酒肉。
店家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小人这店里已经被大人吃空了,早已没了酒肉。若大人还要吃,小人还有半碗干菜、一锅羊汤……”
王善逞起酒疯,攥起斗大的拳头,将那店家一拳打倒在地,大声叫骂起来:“你……你这孙子,拿拿拿干菜、白汤唬你爷爷,我……呕呕呕呕……”王善一时间酒气上涌,将那胡吃海喝的东西呕吐一地。
“拿酒!拿酒!”王善醉眼迷糊,一边嚷着要酒,一边摔开桌椅,跌撞在墙角处,再也站不起身来。
店家见状,连忙收拾了财物细软,拉着小二溜之大吉。
“酒呢!酒呢!”王善大声嚷着,眼圈渐渐红了起来。“都在坑骗老子,都在坑骗老子……”
迷离中,某个娇小的身影缓步走来,带来一缕清幽的浅香。她巧笑盈盈,扶起王善的臂膀,低声语道:“真是乱来,终于找到你了。”
烂醉中,王善晃晃脑袋,挣扎着抬起眼帘,辨认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是华光仙子……
王善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如同脱力一般,倒在华光仙子怀中,轻声呜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