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有什么大病。
唐砚别过眼,低着头看作业,大拇指往上一顶,拨开了笔盖,又顺到冒尖按下去。来回反复好几次,手上嗯哒嗯哒地响。
纸上画着的那两个斜面体装置依旧没有自己演示出运动轨迹,呆愣愣地,瞪着唐砚。
“呵,”旁边这位打院里溜出来的精神小伙儿毫无自觉,戳了戳唐砚的手臂,“同学,我看这老师都来了,你当着人儿的面补啊?”
唐砚:哦。
她才勉勉强强转过头。
这位——标准的瓜子脸,面生,应该确实没见过;但这鼻梁高挺、浓眉大眼的,又似乎有点眼熟,很亲切;寸板发上有些湿,大约是掐着点从湖边逃难过来的。
笔绕着唐砚二三四指的第一指节转了个圈。
长得还行,勉强算是个清秀,寸板很好地凸显出了她俊挺的五官,不然应该不太会让人记住。
寸板姑娘冲着看过来的同桌扯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一只手斜撑着脸,很心机地没挤出什么肉来,倒是勒出一个好看的下颔骨弧线 。
有点蠢。唐砚克制自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目光在人家搭弹着脸的手指上多停留了几个呼吸。
瞥了眼没骨头般靠在前门边班主任,她还是意思意思地演了演,余光溜了一圈教室,拿出本物理选修3-5,随便翻了几页摊在寒假作业上。
本来还在众鸟开会的教室几个动作间就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某班虚晃一咳,大约自以为自己的权威得到了认证,露出表示满意的邪魅一笑。
“卧槽卧槽我迟到了?惨了惨了惨了靠靠靠——这把不得挨波比波一顿……”
嗡嗡嗡小蜜蜂般的碎碎念从后门外寂寞又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余音绕门,不绝于耳。
兄弟,真的,就算某班那和猪猪侠里波比相差无二的发型确实油腻到上了盗版育德公众号“最有你发型”评比,就算你恨不得让“波比”的名号响彻全年级给他拉票——这么刻意地顺便为自己迟到这件事作如此宣传还是大可不必吧?
“啊,”抱着双臂倚在前门边的“波比”冷眼望过来,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两道犀利的光,阴阳怪气不迟速到,“有些同学啊,毫无自觉,啊纪律性极差,我本来呢,是不想在这上学的第一天,啊就批评人的。但偏偏有人呢,嗯,实在是喜欢往枪口上撞,那这可怨不得我了是不是?”
噗……
这高不上去低不下来中气不足又故意拿捏着拖长的腔调和蹦几个词就喘气的虚亏断句……真是久违了。
一点儿也不憋着的憋笑声像流感传播一样迅速在教室里蔓延。
“嘿嘿嘿……”
这位“卧槽”兄堪堪在后门口刹住车,一边肩上的书包背带十分诙谐地从手臂上滑落。
只见他故作乖巧地抖了抖身子,把带子揪回去,掩着嘴虚张声势地低咳了几声,脚后跟站军姿似的并立,眼观鼻鼻观口,缩缩脖子没吱声。
“徐——尚——西——”某波比又故意拖长音进行死亡点名,语调上扬,“可以啊,啊,迟到,还是今天第一天——背着书包去外面二十个深蹲再进来,后面站着吧。”
轻飘飘的语气在教室里刮起一阵阴间的凉风,某阴阳人又开始了新一学期的“整治”活动。
“啊,虽然是杀鸡儆猴,啊我还是很仁慈的。”
波比喜滋滋地作出总结,眉一挑,抛了个媚眼示意某“鸡”自觉滚蛋。
徐尚西垂头丧气地抓着背带出去深蹲了。
在某位“鸡”哥屋外深重喘息的示众效果下,全猴肃静,试图使用低头假装看书的技能miss掉即将到来的唾风沫雨。
某波比首先眉头一皱,其次食指和中指颇有范儿地抬了抬眼镜片,然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再三两步走上讲台,最后手终于放下准备撑在铁台桌上——好像又觉得太冷,便要从坐在正下方的大胖子桌上抽本书。
抽不动。
再抽一次。
还是抽不动。
底下那大胖死死摁住,仰着头,头顶上灯光反射在其眼镜上的闪烁像是他眼里充盈的泪水。
波比无语。
“啧,搞快点,我就借本书垫垫。”
大胖子:“不。”
波比:“快。”
大胖子声音可怜巴巴:“我不。”
“呵,”波比咂咂嘴,对此番拉锯战已有些不耐烦,“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真是岂有此理,看来是我给你的自由过了火啊。”
大胖子颇有些不甘心,一松三抓回:“你又欺负我……”带着波浪号似的颤抖的尾音,真是闻者都为之动容。
可惜,波比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他做足了胜利者的姿态,像只高傲的大公鸡仰起头仿佛在炫耀自己高翘的鸡冠,居高临下地环视教室群猴,然后把书垫在台桌上,满意地一手撑台桌,一手从棉衣兜儿里掏出一本页脚卷得上天的工作日记。
波比捏着黄色地封皮,放在台桌上翻了下,固定住,才终于惬意地双手撑桌。只听此人清嗓念道:
“好,现在讲一下开学这几天的注意事项……“
真真是——
怪腔怪调,摇头晃脑。
群猴叹气,低头作默哀状。
无聊至极,不如学习。
唐砚一道物理题写写停停,做受力分析总感觉要么就是漏了什么力,再分析又觉得想多了几个力,做得实在烦躁。作业当草稿一样在空白处就画了好几个箭头,最后总是涂成一团黑划掉。
三次了。
来来回回弄了三次还是没解出来,她想发火,又不敢出声。作了几组深呼吸也缓不过来,干瞪着那五行文字和那四个该死的选项,脑子一直在发热。
她握着笔用力地在原本涂黑的地方画着圆圈,把那处的纸都戳破。
实在不行,要冷静、冷静……唐砚心想,冷尼玛的静,劳资摊牌了,不干了!
唐砚停住笔。
沙沙沙沙……
巴拉巴拉巴拉……
保持着脖子不动,用力地左右甩几下头转几圈,她长叹一口气,扭过头,目光越过某位扶着墙的仁兄有一搭没一搭半蹲半不蹲的身影,眼见着井对面亮着灯的一版教室,见着顶楼上方的小太阳,见着一只桀骜不驯大冬天跑出来孤傲地立在楼顶的黑鸟……
熟悉的井楼,熟悉的教室排版与灯光,熟悉的局限的视野,熟悉的耳边同学们翻过书页或小声讨论的熟悉的窸窸窣窣,熟悉的班主任波比毫无感情的捧读……
一切又回到了令人心烦又叫人安心的正轨,假期里晚上修仙白天睡觉不用管学习死活没有脑袋的神仙日子显得已经那么不真实。
她肩膀塌下来,弓着个背。
楼顶的黑鸟动了动,似乎在整理羽毛,往靠近太阳的地方跳了几步。
会飞走吗……什么时候才会飞走呢?
飞走的时候……也会徘徊吗?
唐砚左手托着腮,就这么出神地望着,黑笔又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上不甚灵活地绕了不知多少个圈,等到旁边的人再次使出一指戳才猛地惊醒。
“……我知道大家都很关心开学考,啊,那么,现在是大家都关心的考试安排……”油腻的声音从模糊变清晰。
奇怪……唐砚皱眉,我一般不会在旁边坐着个不熟的人的情况下发呆发这么久的……波比这都把开学注意事项讲到考试安排了我才回过神?
这人……是知道我只关注考试安排?
唐砚偏过头。
那位寸头姑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并不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一直很安静……从嘴上到心里,这么近,真是难得的清静。
也有点诡异了。
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头绪,唐砚不再想,认真地听波比报考试科目顺序的安排。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和化学,下午是数学和生物,第二天上午考英语和物理……下午果然要开始上课,丧心病狂。
班里对此爆发出一片充斥着“果不其然”意味的嘘声和表示“习以为常”意味的哀嚎。
波比对此嗤笑一声。
“这不早该习惯吗同学们?你们不乐意我们老师更不乐意呢!”
的确,神奇的年级组总是对学生们学习的热情严重高估,认为所有学生都恨不得用24个小时来学习——见缝插针地想要把学习充填满同学们的高中生活。
或许这是学校对可敬又可爱的学霸们一贯的体贴,又可以看作是学校对所有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掐尖培养。
然而,211班,只是这个才开始招高中生不过两年的学校开设的,一个可怜的平行班。大多数学生满脑子不是玩就是怎么玩得好,追求的就是开心自由,顶多考试前会有些紧迫感,考完就想着放飞自我,没啥学习的自觉。
低情商的说法是,因为学校对尖子生们的学习密度要求严苛,对尖子生们的学习能力调节能力有着极大的信心,而整个年级理科班十一个,前一到三班是实验班,后面四到九班是次一级的重点班,只有珍稀的两个平行班……这两个班的二流子们自认不如人,心里颇有点不平衡地以为,自己是在陪前面实验班重点班的太子们读书。
“好了,给你们多点学习的时间是为你们好,不知道珍惜,还天天在这里瞎嚎。”波比冷漠脸状,俯视众猴,冷酷地下达命令,“把座位摆好布置好考场,我允许你们自由活动,但是晚自习谁也不许给我迟到……呵,不然,啊——徐尚西,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对了,手机晚自习也给我上交。”
“噫——”
尽管叫衰声一片,全班还是迅速动了起来。
毕竟现在才下午三点半,考场布置顶多到四点,参照以往六点四十的晚自习,还可以赚两个多小时的撒野时间。
况且波比的脾性向来是晚自习才收手机,也就是,这两个多小时可以最后享受一波明着抱手机浪的幸福。
“所以现在是要把座位搬出去还是直接拉开?”唐砚的临时同桌礼貌性地拍了拍前桌谈净的肩膀问。
“直接拉开吧,以前不都这么干的?”那姐们儿说。
唐砚斜眼望去,这两人不知怎么的很快就聊得火热。
“上来就考试,我假期都没做什么复习,我觉得药丸。”谈净愁眉苦脸地瘪着嘴。
“看着物理题就心里闷得慌,”浓眉大眼的临时同桌附和地点点头,“尤其是实验,感觉好像都懂实际上啥也弄不出来。”
“那你等一下要搞复习吗?”
“搞一下吧?”
“这样啊……哎,我想先玩手机,手机它不香吗!”
“……”
前面的人早就开始在挪动桌椅了,教室里的“哐啷啷”此起彼伏。
谈净回过头一看,发现前方基本有个挪桌椅的参照,就跟着诸位有默契的同学一起直接把桌椅往窗边靠,顺手把同桌的桌子也给拉过来。再一往后看,乐了:
“你这桌看来还是得要搬出去了,现在每个大组两列每列七个人,拆完八列,嗯……每列六个人那你就得出去咯。”
寸板姑娘挑眉,抱着双臂:“那倒未必,反正七个人也不挤,大家应该都懒得搬,最后贴座位号的时候就把前面六排贴了,后面第七排不坐人,大概就OK了,完全没必要搬出去吧?”
谈净想想,也是。
虽然以前都是7×8的单坐——某波比事儿多,硬是说有同桌会影响课堂纪律影响学习——导致考场不用怎么布置可以直接贴号儿,但以前懒得麻烦现在也是一样的,搬桌子,来来回回挺费事,强制搬出去——不太符合完蛋班轻松快乐的风气。
“喔,这样的话,你们可以等他们搬完再动也不迟——好吧好吧,那我先出去浪了,去外面转一圈再回来。”谈净挥挥手。
剩下唐砚和浓眉大眼的在这个小角落龟缩着,面面相觑。
讲台上已经聚了几个人在摆弄着电脑。有人高呼:“影哥,影哥,快,是时候为班级贡献出你几个G 电影的U盘了!”
“影哥”——因为多年来贡献出丰富的电影资源而被给予这一荣誉称号——温吞地推了推闪着犀利的光的眼镜,不紧不慢地:“就来,就来。”
台上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看什么片。
唐砚一般不参与。她向来不会发声,只会享受着最后播放出来的电影福利,吃瓜看戏,做合格的观众、永远的台下人。
好像,她的娱乐欲望十分浅薄,说到玩什么,都只是茫然。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说他们要看什么?”她身边的这位却是颇有兴趣的样子。
已经低下头补作业了的唐砚没打算理睬,只想继续把没解完的题给弄完,然后估摸着再自己解几道后面剩下的全抄了。
写肯定是不可能写完的,而以开学考的尿性试卷上肯定会有原题出现,抄完了,大约还可以碰碰运气记个答案。
那位没说话了,不知从哪里也掏出一沓卷子就开始写。
唐砚倒是对此人姓甚名谁略有些不该有的好奇,“百忙之中”瞥了一眼:
好像这人是……姓唐?唐……
她一怔。
对上了人家笑意潋滟的眸子。
“对了,”那家伙停住笔,歪过头看她,“我叫唐津识。”
你好呀,唐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