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12月24日 周日 场景之一
书名:顷刻花 作者:邹蚁白 本章字数:5359字 发布时间:2021-08-01

三点钟。校门前,星点的霰雪飘落。它们于门旁的树穹穿坠,润湿了一条冷且黏滞的街。


浪漫是够浪漫。冷也是够冷。


云棠的雨夹雪最是难忍。山岭高峻,水气演迤着窘于盆地,却又受着自两关七门十一峮的缺隘里猛涌的风。停滞的冷凝,突荡的寒燥,湿润、积郁的潮热,它们合谋且共行,于是雨雪降下,在这片不喜积攒与累聚的大地铺叙着。


校团支书卫老师站在校门前,受校门的结构遮掩顶上降坠的风雨,迎着壹郁的水汽。无情的微冷舒卷于周身。在他身后的传达室警务处,几位保安与后勤处的工作人员牵挪着房间内的部分家具——主要是表面已氧化的老旧木桌椅,一架窗玻璃已破损的铁柜台,还有顺手随一些寻常的可回收不可回收垃圾包好、欲弃往回收站的涂满杂乱记号的衰黄纸张及几盒半空的红黑墨瓶。桌椅将由后勤处的能人韩师傅进行抛磨,铁柜台会在撤换玻璃后作为捐赠物品送给山蠖镇联合小学。即便房间里的灰墙已把它浅薄而湿黄的灰心掏挖了出来,但毕竟离寒假尚有段距离,学校似是无意去填补那不去细究便难察的病瑕。


卫老师在干吗呢?


卫老师,卫彤瑗,这位名字古怪、性情却寻常的三十三岁母亲,身上的长款羽绒服只是随处可见、平淡无奇的棕黑。他的孩子叫刘赴霖,是他与思卢区检察院王佩鹏所生。王卫家的孩子之所以姓刘,其中有很是覼涝难解的理由,但它与我们的故事无甚关联,不必过于在意。总之,刘赴霖同学今年两岁,云复路小学附属幼儿园便在云棠一中云复路本校区的不远处,云复路上还有市文化局、市教科所、市社科联与尚未迁走的荦邑区教育局。这便是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云棠城里意识的格局。


卫老师是云棠人口中标准的“荦城丽人”,意思是:“山河调剂,别开风韵。”意思是:“长相清朴,性若坚石。”他生于荦邑区(彼时的云棠县),自市委幼儿园一路走到市师范,硕士又去了与云棠牵系紧密的南亭。虽于外乡人眼里,绝非什么了不得的读书事迹,可于一个立志于云棠生存的人民教师而言,这一切已是足够称荣。生长于此,与云棠齐颖,最终于此消亡,便是云棠予其住民的爱。这爱溶在了江水的流逝里。千百年来,云棠远避蜀地兵灾,孤守其荦国与“变教”的孑遗。纵是荆蛮东来、巴氐大侵,又受山地互伐、明末蜀难,也能叫那随新民迁来的外家别说,或是劫后幸存的本地叛语,好好再受本家荦言的熏陶教训,成为使云棠荦国能长久独行于碧浪霜沙风尘外的“中国之元素”……


在云棠本地推介的课本书籍里,煽情夸饰云棠“卓荦”性质的词句随处可见,支撑这些离奇文字的名唤“荦国独异论”的思潮,有着难以为寻常的中国人——“外乡人”——设想的庞大受众。“几乎是所有人。不分年纪,不论民族,不顾及经济与权力的轻重。”正如《云棠市志》一版及二版的编者之一、也是在这一工程里难见得的批判荦国独异论的在邑人毛文烛先生所言,“两千四百年来,云棠几易其貌,但因为各种顽固的、刻意的留滞,云棠的乡绅、士人、淫祠邪徒以及少数民族的祭司头人们,共同书写了一部从未存在过的云棠史记,将其变作云棠生活的自然日常,使云棠人的措词、遣句乃至说话的思路,都为‘荦国独异论’所影响、支配。进入近代后,独异论更是为四川出版界的再度兴盛、近代中国抗击半殖民地半封建侵略进程的全民族运动大力推动,最终,又在旧宗法及传统格局之后,在系统的、公共的、传承的事业体系里宕出新声,如此走向了当代。”


这与卫老师有什么关系?


有。也没有。程铁峰将山地自行车停锁在了校门前的沿街自行车停车位。停车位距盲道且隔了三个身位,靠里的是一中租出的商铺,自近校门处往侧面数,一家卖文具的打印店,一家卖零食的文具店,一家卖本地茶的书店,更远处,还有一家琴行,一家药房。这几家老店铺的合同似乎并不合矩,但毕竟也这些年了,对邻属文化局、教科所的房子亦未移丝毫,于是存在便为现实的习惯维絷,一步也不作腾挪。黑色的塑料雨衣笼罩着程铁峰,头顶的防水帽像是经过石油工业润色的斗笠。“你看,果然像是侠客!”程铁峰的父亲程红展对这商品很是满意。那爱说笑的父亲痴迷于武侠:家里有各类武侠题材的书籍影碟,给自己起了个程泓湛的别名,游戏库里几为侠字淹没,凡见识到武侠风的实用具便会购买。还有条很基本的:“就让孩子叫程铁峰吧,有大侠的风范!”如此草率了事,也亏得卫婉语及两家父母能同意。


“卫婉语也是个很武侠的名字。”


啊,大概便是这样一回事吧。




“小姨妈。”


程铁峰走到出神的卫老师身旁。


“是你自己过来的?”


“小姨父单位临时有事,妈去接爷爷和刘赴霖了。”程铁峰拍弄着雨衣,令水珠沿波折的隆曲坠落。“‘远山淡望云归雪,芳卉萋漫雨赴霖’,妈去接他正合适。”


“这是诗?又是高可望的吗?”


“不是。是高同恕的。高同恕是高可望的三子,南明的名臣。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是从这里取的名字呢。”


“那个愣取底偏门东西。”


“卫老师。你的方言重过头了。你知道过头到什么程度了么?”


“轮不成你来教。你呀,就乱来倔,又棱得很。”


“轮得着的。卫老师。近来在一些文化人物——的倡议下,在电视台、电台、报纸上,还有越来越拟古音、外地词的离谱倾向。那些东西不过是对江南、浙东、潇湘方言的胡乱拼凑,你去问问你的同学,像章政满副教授那样的,肯定比我清楚这种事有多荒唐。”


“叫人不叫副啊。好了,下雨呢,同学。东西呢?”


什么东西?是正在程铁峰的外套内衬里放着的那本简薄、俭朴的黑色笔记本么?


不会是那一本的。那一本的行迹仍是飘然,内里尚没有太多东西。亲戚们窥探不到如此尖锐骨相的一侧。只觉得程铁峰奇怪,明明天资极高,对眼见的、耳闻的事,经了记刻便不忘却,却在许多看似只需记诵就好的科目上困手脚,学习成绩平凡寻常。有人说,这是因为程铁峰不懂得逻辑思考,无法将记住的一切视作一整条现实的链绳。也有热爱玄学(或曰现代哲学)的心理医生亲戚以为,正因程铁峰比常人更能记忆,更容易将事物进行联系与对照,因此,他对于现象有了一种轻蔑的怀疑感,开始批判乃至否定一切的经验、前经验、后经验与超经验以及天懂得的一些东西,并最终连批判也失去了,只剩下对事实的理解,以及一些原始的情感。据说,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作“摩尔人效应”。没有人懂那个医生在说什么,大部分人只是知道,再天才聪颖的小孩,如果不好生努力学习,不把才智用在端正的行道上,都会变得颓废,变得愤世嫉俗、孤僻、冷淡,变得怪异。


“你们都叫我怪人,我倒觉得是云棠里的一切人都太刻奇了。”


就像这程铁峰一样。




程铁峰的右手,濡润的帆布袋被顽劣地挥动着。卫老师见状,打开了为拉链与扣节锁闭的袋子,自内里掏出了为塑料文件袋护佑的打满文字的稿纸。


“你不看一下吗?”


“我又不教语文。看不太懂那些。”


“怎么能有这个道理。你可是——”


咚!


“吓嘥了!怎么——”


怎又冒出了塞这个音?不必管了。重点是,铁柜因搬运时的不慎,重重摔落在地。人并未有事,但旧物的变形因是更甚,连勉强当成支援的礼物,都显得如同轻谩了。此际,不狂野的流风随遂一辆驶至门前停驻的昂贵轿车而来,浸染着已有一会儿无见其余车人穿行的湿冷小径。一阵忙乱在门卫室的房门附近展开,卫老师下意识看向车辆,并清楚见识了这几位来校办事的人里最显眼尊崇的老者,以及不知从何处奔出的,先前似无行迹可察的教导主任,那尊吃喝玩乐的土地神像。社主总注目于他私有的土地,这倒是确然的常识。


“郑先生好啊。您老来了。”


教导主任及其两位如追随者般的同事,冲动地穿凿开滴落的雨,三人举着学校为百年校庆特制的纪念伞,无视工作与会合的旁人,迎到黑色轿车的右后门旁,为正自开启的车门内走下的健朗老者遮蔽冷浊纠缠的雨雪。那是郑茂楚,《Le Quart》,《沉湎》,“扬马”之再世,“卓荦”之具象,“院士”,“名士”。“清标逸茂,楚楚风 流。”七十六岁的老者,穿着打扮若美好年代的布尔乔亚,言谈举止若民初的革 命党 国学家,从治学作文的门径,到摄影绘画的喜好,周身上下,再无一处泥泞、慌乱、詈骂及其余人性。这是世上完全为形而中学所定塑的一位意气风发的偶像。


“讲拈本乡语,犊娃娃。Je ne suis pas Français。”


那便是披着嫉妒、狰狞与傲慢表皮的金钱、虚荣与才华吗?




轿车停在了校园内的车位上。郑茂楚,郑茂楚的司机,郑茂楚的生活秘书,以及一个看上去与郑茂楚全不同的女孩,打着同制式的黑伞,在教导主任几人的导引下,朝霁严的行政楼衡门楼走去。


“那就是郑茂楚哇?”


“是。有个说法,说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二像萨拉查的人’。”


“你开口就是历史,你这轮前调历史考了好多?”


“还行吧。”程铁峰并无妥善告知这问题确切答案的心意,他望着郑茂楚老而坚郎的背影,以及与这群追逐、依顺或馋痨的人格格不入的年轻女性。“他旁边那个看上去很紧张的人叫王筱雯,是个编剧,长相上虽然小,其实和小姨妈你一样大。对了,小姨妈,你不用去和郑茂楚打招呼吗?”


“这类事情轮不上我们的。”卫老师努力清理着自己的挎包,为文件夹建设着又一处暂纳它的新地。“我能把这个带给石涛浔贾鸣秋他们,也只是因为他们和我一起读了几年书。人家都是闻名人。”


文明的、野蛮的、夸饰的,破坏稳定、延续、真理以及恒久,理性与浪漫的鉴赏家,浪漫与理性的刽子手。“‘艺术家,或者启蒙运动者,就是这么一档子事。野蛮的日耳曼人,夸张的笛卡尔人,封建的中国人。去圣,去学,去智,然后追慕他们供奉的,‘理智’的圣书。’”


“你又在讲遍啥甚了?”


“小姨妈。学校真的要请郑茂楚这种人来做校庆的总监吗?”


“我不是好了解的。这个人有问题吗?”


“刚才那段话就是他讲的。”


“那段话?……嗯,那是有点怪。”卫老师的脑海里延宕出一幅流动的画面,在那其中,郑茂楚的宣谕回响在学校古老而年轻的礼堂内,追逐新闻与刺激的人们借题发挥,年轻的孩子们为浮华的流言沐染。“但他该是一中所有毕业生里头,起活的最古久资格的大艺术家?”


“还有几位年长的剧团导演、编剧比郑茂楚更适合。比如张佐汉、黎之健、王萍几位老前辈,他们身体也都不错,对学校也很有感情。而且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能人,甚至谷闻谷老师那样的业余爱好者也很好啊。”在观察与言说郑茂楚时,程铁峰的记忆之海为现实的风气推展开,浪潮涌起,海上聚云,大艺术家郑茂楚的一切作品,以水云、人船、礁雷与鱼鸥的行状敷陈,然后,他人的神及形也渐明朗,为天顶的日光馈降,以埃尘之微渺,摧折着险恶惊骇的狂风。“只是他确实也是最有名望的。倒是雪余路小学校庆,怎么不请石涛浔贾鸣秋去做,却找了常嘉珉?”


“他们只说是自己不适合做小学的表演,也不想管权。他们就是那样人。艺术家噻。”卫老师的脑海里浮想起两位学长诡魅而挑衅的脸。“但说起喔,我确实又听了道信讲,好像是哪样子和学校吵了一架。”


几辆轿车经过云复路,在两侧激浪起些许积水。


“你今天没课补啊?”


“我只有在补数学和美术。而且也都不算补习。”程铁峰转动起突感倦乏的身子。“就是请谷老师额外指导些东西,然后去苏教授家里看看画。”


“要付钱的就是补课。”


“那就只有一样在补了。”


程铁峰笑着说道。那是极普通、极淘气的笑容。




十五分钟后,邓筱然的车到了。小巧、玲珑的车,只能搭载两人,顺上些轻便的行李。教学主楼覆瓿楼的边陲,时钟指示着三点二十七分。


“啊,邓老师来了。我走咯。”


“好。我也回去了。小姨妈再见。”


卫老师走向尚未开启的车门,邓筱然放下了靠校门侧的车窗。


“卫老师,程铁峰怎么办?”


“啊?不管他的。他骑自行车来的。”


“谢谢筱然老师。我有我自己的路。”


很突然的一句话。卫老师没有雨伞,其注意力正在为细碎的绵雨侵蚀,并未特别留意。可邓筱然却是有心的。这句话显然只是萌于冲动,但这悸动心跳之后的回响里,又有着那个记忆力超群的怪孩子一以贯之的、如同其命运、灵魂签名的底蕴与刻痕。是什么呢?邓筱然十分好奇,而那群天才、敏锐、多疑若石涛浔、贾鸣秋的人们,也会像自己这样不成熟、不聪慧、缺乏创造力的人般,对那孩子心思中蓄积的、酝酿的、将绽的事物有所在意吗?


“忍不了了吧。那孩子。”


“嗯?什么?”


或许连卫老师也并不知晓在那孩子身上流漫的物事。“没什么。对了。我问了下赴霖读书的事。”


人进入局囿的空间,车窗摇升,直至封塞出一方狭小温馨的乡土。这乡土似比云棠更宽宏温馨,因它的漆色是泛着亮光的樱桃红。发动,起步,小车驶离,与题写着“云棠市第一中学校”的现场告行,与这由知名设计师、杰出书画家、以及数十名刷漆、砌砖、搅拌、搬移的工人装潢修饰的校门,暂道半日有余的离别。程铁峰亦离开了此处,于他看来,一件大事中的小事将就此落幕,一种因无法言说而凝滞的愁绪,将因几名于旧世的基调中假意随邪的半任性者的某种他尚不了解的情意解开。即便他如何厌恶云棠,厌恶这弥漫着朽秽、浊污的虚妄的旧世,但他毕竟是这里的孩子,一如贾鸣秋、石涛浔、郑茂楚般。他不憎恨这里的景色与物,也不再懂得令内心已浑然天成、深蕴于髓的怒意与记忆中清晰可见的人及其迹间,有着特定的、易解的、现实的映带。更何况,他只是知道,他正在做一件能让云棠更加光彩照人的事,却并不十分懂得其中的原依与轨迹。他仍需要学习,需要理解体会这似易理解成因、却无从判断深广、强弱、长短与起讫的雨夹雪。


“总得来说,读这边应当没什么问题。但是,你们户口那边那家私立,现在势头更红火。”


他就在这里,解开自行车与停车栏的锁链,在门旁的树穹下,这条冷且黏滞的润湿的街。


极目鸟频没,片时云复轻。


骑行至路口,一名外乡人和他的本地亲戚站在路牌前。


“这街的名字什么意思,云棠复活吗?”


“大概吧。”


程铁峰于心里这般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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