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意外阴晴谁处问
上回说到,霍青在老图书馆,认识一老头儿,老头儿以给他出主意为由,对他百般捉弄,先是让倒马桶,后让他清洗干净,洗完了,老头儿里里外外瞧了瞧,指了指几处污迹,又鸡蛋里面挑骨头:“看看,看看,这叫刷了吗?干活得认真,知道吗?这么糊弄人可不行。”霍青忍无可忍,要修理他,老头儿赶紧装世外高人,正颜肃穆、目光犀利,厉声说道:“让你洗个马桶,你就如此桀骜不驯、毫无耐性,如何能成得大器?”连哄带骗,好歹是忽悠着霍青又去刷马桶了。老头儿见他跑远,怒色渐消,笑道:“此子桀骜不驯又秉性善良,性情执拗又才思敏捷,唉,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这回时间较长,过了好一阵子,霍青提桶而回,把木桶往跟前一放,老头儿一看,暗暗赞叹:
这次刷得着实干净,桶面、缝隙,所有污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连木板变色的部分,都用刀切掉,露出了原木的颜色,显得清新悦目。
老头儿瞅了瞅霍青,霍青也正瞅他,俩人双目以对,却毫无脉脉含情之意,都在揣摩对方心思。
霍青心说:这回总行了吧,你要是再折腾我,非和你没完不可。
老头儿见他沉默不语、目光平静,可隐隐一股戾气若有若无、似隐似现,心说:
也差不多了,真惹急了,估计不好办。
打定主意,老头儿嘿嘿一笑:“行啊,马马虎虎吧,看在你也辛苦了半天的份儿上,就算过关了。”
霍青心说:这也叫马马虎虎啊,就差给你换个新桶了。
他知道,这老头儿好占嘴上便宜,也不与其较劲:
“行啊,既然过关了,告诉我吧,有什么办法,不仅可以让我不挂科,还能把肇梅村哄好了。”
老头儿一听,噗嗤乐了:
“这还不简单啊。
他不是罚你打扫图书馆吗,你别光打扫老图书馆啊,你把整个军事大学都打扫个干净,不就得了。
他到时候一看你如此懂事儿,那肯定就让你及格了。”
霍青一听,二话不说,上前一手抓起木桶,尽管刷干净了,那味儿可一时半会儿去不掉;
另一手便揪住老头儿头发,准备往他脑袋上扣。
老头儿一看情况不妙,霍青是要来真格儿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服软:
“好汉,好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霍青打入校至今,这气儿就没顺过,遇上老头儿,本以为遇上个志诚君子,谁知也是个耍人玩的;
他脾气上来了,对老头儿的告饶置若罔闻,非要把这捅扣上去不可。
老头儿被他揪着头发,也尝试挣扎,但一者不敌霍青力气;
二者头皮生疼,使不上劲儿,眼见马桶越来越近,已能闻到各种怪味儿,忙大声喊道:
“我错了,我说,我这就说!”
霍青被他捉弄多次,哪里肯信,怎奈对其仍抱了一丝希望,遂停下手来:“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再敢骗我……”
他作势又要把马桶举上来。
老头儿瞅着那马桶,真怕他了:“这办法很简单,你给肇梅村送钱啊。”
“送钱?”霍青皱起眉头,送钱行贿之事,他不是没听说过,但他向来坚信,求取功名,只可直中取,不能曲中求;
如今让他行此等事,心中不免有点别扭,“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老头儿一看他为难,“你有关系吗?比如说,认识什么达官显贵的,能和肇梅村说上话,这样不看僧面看佛面,保不齐他也能放你一马。”
霍青叹了口气,他认识的人,除了马原,就剩下梁吉了,要是梁吉出面,估计能有用处;
可问题是,这才入学第一天啊,接着就去找梁吉,人家得怎么想啊,会怎么看我啊。
人要脸,树要皮,霍青摇了摇头:“那你说,给多少钱,合适啊?”
老头儿瞅瞅他:
“这可不好说,送钱这事儿吧,第一,得看你的要求;第二,得看你能拿出多少钱来。
而且,怎么送,也是有讲究的,第一次送钱太多了,容易把他胃口给激起来,以后就朝你狮子大开口;
送少了,人家瞧不上眼,对你自然也就爱答不理。”
霍青从未接触过这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说,最少给多少啊?”
老头儿笑了笑,伸出一个手指头:“这个数……”
霍青犹豫了一下:“一……百两?”
老头儿喷了:“一看就是个生手,一百两?你打发叫花子呢?至少得一千两。”
“多少?”霍青眼都睁圆了,“这么多!”
他当兵到现在,一年的饷银也就才五十两,不吃不喝,得攒二十年才行。
“多吗?”老头儿瞅着他笑,“这年头,买个知县当当,也得四千多两银子,一千两真不算贵了。”
那么说,霍青能不能拿出一千两银子呢?还真拿得出来;
临来报到之前,梁吉送了他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霍青坚辞不受,意思是自己有钱。
梁吉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便告诉他:
“这钱,你非收不可。
一者,是公主念你护送凤冠有功,特意命我赏你的,所以不能不要;
二者,龙城不比边境,入了军校以后,你和同学之间会有各种应酬,互相请吃个饭,也是常事,没有钱怎么行啊。
要知道,在军校深造,既能学习军事知识,又能广交朋友、打造个人关系网;
此等天赐良机,若因为没钱而错过,岂不可惜。”
霍青然其言,接过银票,他第一次接触这么多钱,故揣在贴身口袋中,生怕丢了;
如今,想到要将这笔钱给肇梅村,心中有些舍不得;
且他对肇梅村颇为反感,一想起要低三下四、上门送钱,心中不免腻味。
老头儿见他默然不语,猜想他是为钱的事儿为难,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钱的事儿,我帮不了你,不过,你今儿确实挺辛苦的,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天色暗了下来,老头儿点上根蜡烛,推着轮椅,向外挪去;
霍青不明所以,跟在后面,随他而去。
两人来到大厅,老头儿将蜡烛交给他,又顺手递给他一把钥匙:
“二楼中间的房间,去看看吧。”
霍青接过蜡烛和钥匙,走出两步,又回头瞧了瞧老头儿,被他捉弄多次,霍青还真有点不相信他,真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来折腾自己。
可瞧着老头儿的表情严肃、神情认真,与之前大为不同,霍青暗想:
难道那屋子里有很多钱吗?
可听老头儿的话,又不太像,霍青心说:算了,甭管是什么,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霍青抬脚上了楼梯,那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楼梯乱晃、咯吱作响,他吓了一跳,忙抓紧扶手,以求身体平衡。
那扶手也是好久没擦,霍青抓了一手灰尘,没抓牢靠,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幸好他武功了得,下盘甚是扎实,脚下虽不稳,仍很快稳住身形。
霍青深吸了口气,稳住脚步,小心翼翼,上得楼去;
找到中间房间,将钥匙套入锁孔,轻轻一扭,锁簧轻响,已然打开。
霍青微微一愣,开锁如此顺利,有点出乎意料。
他本以为,图书馆年久失修,这把锁也早该锈死了。
借着烛火低头细看,见那锁毫无锈迹,且闪着黑色油光,显然是常有人上油维护。
霍青疑心顿起:这老头上楼极为不便,是谁经常给锁上油啊?莫非除了这老头,此处还有别人不成?
他正想着,听得外面脚步声响,似有人正朝这边而来。
霍青心里一惊:坏了,莫非是肇梅村派人前来检查?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便想看看来者是谁,遂欲下楼梯。
老头儿见他如此,摆了摆手:“你耳音可以啊,这么远都能听到我儿子的脚步声。”
你儿子?
霍青一听,放下心来,之前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原来老人有儿子啊,这就对了,应该是他儿子定期来给锁上油。
是啊,老人身患残疾,又不能自己种田,房中也未见到炊具,若没有人给送饭、照顾,只怕他早就饿死了。
霍青正想着,外面走进一人:
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蓬乱,两眼无神,鼻梁有点塌,鼻孔粗大,嘴唇干裂,还时不时用舌头舔舔,露出一嘴碎牙;
此人身材不高,皮肤黝黑,有些驼背,左脚有些瘸,一步一拐,脚步沉重;
手里提着一大包袱,打开之后,露出一个旧军用饭盒,
此人见了老头儿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将饭盒递上,远没有那份父子的亲热感。
于霍青看来,这个驼背儿子,对父亲很冷淡,没有半点关心,甚至连敷衍的一句寒暄都没有,似乎给父亲送饭,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霍青心说:或许,他连这点事儿也不想做,只是不想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而不得不做。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霍瘸子,他对父亲的记忆,更多还是他的打骂与欺辱,温馨的记忆几乎没有。
时间长了,霍青已经很少做噩梦了,霍瘸子似乎在阴间过得还不错,也不再经常于梦中打搅他;
或许,这就是时间的作用,无论怎样的伤痛,都会在时间的尘封之中,慢慢淡去。
霍青并不知道,这对父子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但他选择了无视,决定继续做该做的事情:打开那个房间。
拿下锁,推开门,霍青本已做好了,灰土迎面而来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与外面尘土飞扬不同,这间房间,洁净得犹如一个世外桃源。
他定了定神,走进房间,里面摆设很简朴:
一个竹制靠背藤椅,虽说年岁不短,因经常擦拭,干干净净;
中间一张红木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长期没人使用,砚台上的墨汁,已凝固结实,似一团黑色泥块;
随着岁月侵袭,这泥块上又裂开了几道裂缝,似干涸的伤口,露出内里干裂的墨渣。
地上没铺地毯,四周也没有纱帐之类的用品;
环绕三面墙壁的,是三个巨大的排书架,装满了各种书籍。
霍青迟疑走过去,从书架上,小心取下了一本书,发现每本书,都用牛皮纸包了厚厚的书皮,可见书房主人,也是个爱书之人;
他轻轻吹掉书皮上薄薄灰尘,小心翼翼翻开封面,书名跃然眼前:《孙子兵法》。
这是兵法之书!
霍青发出一声高亢叫喊,声音充满惊喜和快乐,犹如阿拉伯神话故事中,刚进入宝藏的阿拉丁。
他急不可待取下了另一本书,打开一看:《吴子兵法》。
书一本本被取下,一个又一个闪光的书名呈现于眼前:《风后八阵兵法图》《六韬》《三略》《孙膑兵法》《司马法》《尉缭子》《孟德新书》《李卫公问对》。
霍青又取下了另一个书架的书籍,这里是蓝鹰人的军法书:
《凯撒战记》《高卢战记》《兵法》《谋略》《罗马兵法》《内战记》《兵法简述》。
霍青犹如一个玩物丧志的收藏家,瞧瞧这本,翻翻那本,皆爱不释手,难以形容内心兴奋与快乐,如饥似渴阅读起来;
他全神贯注、精力集中、认真阅读,从前言开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影响自己的掌握和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霍青知道,应该是驼背来叫他了,他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轻轻拍打了一下衣服,将一本本书,小心翼翼放回书架,生怕给弄坏了。
驼背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他看向霍青的目光,并不怎么友好;
可能由于他经常打扫这个书房,产生了强烈占有欲,对霍青的到来极为反感;
也可能是因为,他和老头儿糟糕的父子关系,使他恨屋及乌,霍青作为老头儿的“朋友”,也成了他憎恶的对象。
驼背没有说话,他似乎天生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朝霍青挥了一下手,朝楼下指了指,便转身离开。
霍青锁好了门,自从被晃了一下,他实在不想再走那楼梯,发现这个兵书宝库之后,心情实在很好,好到足以将一天不愉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于是,年少好动的霍青,一个筋斗,直接从二楼上跃了下来,地上尘土厚且滑,他却稳稳落地。
驼背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扫了霍青一眼,当和霍青目光相遇之时,选择了躲开;
或许这就是他的处事习惯,讨厌你,却不一定明着骂你,只会在心中默默诅咒。
“身手不错啊,”老头儿瞧着霍青,笑了笑,竖了竖大拇指,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儿子给我送来了,咱们一起吃吧。”
驼背听到父亲的话,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但仍保持了沉默的习惯,打开饭盒,将一个馒头递了过来。
有幸进入书房阅读兵书,霍青对老头儿自然是感激不尽,怎么好意思再吃他的饭;
且饭盒中,只有两个馒头和一点煮烂了的咸菜,仅够老人一人吃,他若吃了,老人肯定不够了。
霍青连忙推辞,可驼背显然无视了他的拒绝,硬把馒头往他手里一塞;
如此一来,霍青不接住的话,馒头就要掉在地上,若沾了灰尘,可就是糟蹋粮食了;
霍青无奈,只得接过。
驼背见任务完成,转身朝门外走去,他虽瘸腿,步速却并不算慢,不一会儿功夫,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黑暗之中;
从他到来,再到离开,没说一句话,给霍青的感觉,就如屋外的晚风一样,吹在身上,透凉入骨。
驼背走得不慢,甚至带起了一股小风,凑巧此时又有一阵风从门外刮来,霍青鼻子一抽,打了个喷嚏。
老头儿见他这般情况,便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受凉了吗?
霍青摇了摇头,问老头儿,你儿子,就这么走了?
老头儿脸色一暗,显然不想多讨论这个话题。
霍青见他如此,知趣闭上了嘴,来到老头儿面前,坐下和他一起吃饭,向他表示感谢,并要把钥匙交还老头儿。
老头儿摇了摇头:
“从现在开始,这书房就是你的了。
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第一,不准和任何人说起这个书房的事情;第二,定时要打扫书房。
如何?”
霍青得老头儿将书房相赠,堪称意外惊喜,顿感受宠若惊,朝老头儿深深一揖:“没问题。”
自入校以来,这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之前不愉快,皆烟消云散。
说来也奇怪,当初梁吉送他一千两银子之时,他虽心中感激,但也不似这般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霍青下定了决心:就把那一千两银子,送给肇梅村吧。
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能继续在这里学习,经常来此处读书,就好;
于他而言,书房里的兵书,乃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什么金银珠宝,都无法与之相比。
霍青心情愉悦,对老头儿愈加感激,欲拜倒在地,行个大礼,却被老头儿扶住:
“佛渡有缘人,你看似是被肇梅村罚到这里来,实则是和这书房有缘分,缘分到了,就此水到渠成。
一切皆是天意,我不敢贪天之功,你又何必谢我呢?”
霍青摇了摇头,正色说道:
“得您如此深恩厚赠,感激难表,老丈在上,请受我一拜。”
他不管老头儿拒绝,还是坚持跪下,磕了个头。
老头儿见他心意至诚,心中对其赏识又增加了几分,只是年岁已高,饱经风霜、阅尽人世,内心波动,外在无形。
霍青起身之后,好奇心又起:“老丈,这到底是谁的书房啊?”
老头儿笑了笑,依旧一脸神秘:“你若想知道,须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
霍青见老头儿两次三番,要求自己不得为外人道也,隐隐感觉到这书房主人的身份,绝不一般,使劲点了点头。
老头儿贴近他耳朵,小声说了句话;
这句话,令霍青大吃一惊、瞠目结舌,他左右看看无人,亦小声问道:
“您说的,是真的?”
老头儿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霍青站起身来,来到厅中,凝视那间书房,双目湿润,眼神复杂,老人声音很轻,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书房的主人,是龙飞云。”
神秘的书房,神秘的老人,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着一件陈年往事。
时光荏苒,老人就像一个忠诚执着的守护人,默默守护着龙飞云的书房,等待着将它送给下一个有缘之人。
如今,书房终于等来了新的主人——霍青。
难道,这一切真的预示着,他必然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代名将吗?
难道,冥冥中,真有一只神秘的命运之手,在安排这一切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六十三章《官仓老鼠大如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