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吃豆腐吃出的祸
李面儿叔叔犯了啥事?我决计趁今个往他家送黄豆弄个明白。
几天前的一个黑来,我与陈冲做完作业见天还早,躺下也睡不着,就想找个地方消遣一会儿,所以俩人就到李面儿叔叔家里找他大儿子李广斌玩耍。
李广斌有个老奶奶已逾古稀,近段吃啥都感觉无滋无味,若是配上豆腐还想吃些饭,否则便茶不思饭不想,不知咋的。李面儿叔叔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见老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心里急坏了,就与面儿婶婶商量道:“长此下去,妈肯定要出大毛病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活人不吃饭咋行呢?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啊。”
“不行的话就把那几升黄豆拿出来磨上锅豆腐叫妈配吃吧。”
“只能这样了。年底磨不上豆腐,只能叫孩子们过年嘴上受受委屈了。”
“可是这几升黄豆磨出的豆腐又能叫妈吃几天呢?得想个长久的法子才妥当些。”
“长久办法容我们慢慢想吧,这会也只能是火烧眉毛先顾顾当下了。”
李面儿叔叔与面儿婶婶把磨豆腐的事定下来,当天黑来就到碾屋把黄豆碾成豆瓣儿,我、陈冲与李广斌也到碾屋帮着推碾儿,碾完后回来家,面儿婶婶就把黄豆瓣儿泡到小缸里。第二天黑来我与陈冲做完作业又去找李广斌玩耍,一方面想经历经历磨豆腐的全过程。李面儿叔叔与面儿婶婶用小石磨把泡软了的豆瓣磨成糊状儿,李广斌、我与陈冲已在院里把一老铁锅水烧开了,李面儿叔叔出来把开水舀到另一口缸子里,又把案板斜着放到老铁锅里,这当儿面儿婶婶已迅速缝好一个白洋布小布袋,李面儿叔叔接过小布袋撑开口,面儿婶婶就舀几马勺开水到小缸里,搅拌均匀后又舀到小布袋里,快满了,李面儿叔叔就扎紧布袋口就着案板用力揉呀挤呀,顿时案板上就出现了乳白色的涓涓细流,顺着流进老铁锅里,小布袋里挤压不出涓涓细流了,就再舀上水揉一阵再挤压,挤压两三遍后才要把豆渣倒出来,再把小缸里搅匀的稀黄豆糊糊舀到小布袋里继续挤压,挤压两三遍倒出豆渣,再换上黄豆糊糊再揉再挤压,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小缸里的糊状儿完了为止。接下来就是熬豆腐,熬豆腐需要用卤水点,若没卤水就用沤浆水菜的水代替,浆水菜是萝卜和它的缨儿沤成的一种酸菜,用浆水菜水点豆腐也只需点两三遍就成了,然后舀到垫着纱布的筛子里,再把圆案板平放进筛子,圆案板上面再放上重物,筛子里的水挤压干了,豆腐就成了块。
“总算可以解燃眉之急了。”望着磨出的豆腐李面儿叔叔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腌制好最多也只够月把地配吃,可往后呢?”面儿婶婶仍有些忧心忡忡。
“妈,奶奶已饿了两天了,快先给奶奶炒上些豆腐让她配上吃些饭吧。”李广斌忙说。
当下面儿婶婶就炒了些豆腐菜、做了碗小米粥给李广斌奶奶端了去。我与陈冲熬了一黑来眼,虽然疲劳,一想到学到了磨豆腐的才干心里也很臭美……
李广斌跟四哥是一个年级,已高小毕业了,本该升中学,可轰轰烈烈的形势方兴未艾,中学已停课多时了,中学生胳膊上都套着红卫兵袖旮旯,肩上挎着黄色军用挎包和水壶进行空前的大串联,李广斌跟四哥这期学生就都没能升到中学,暂留在高小。这天后晌活动时候我去找四哥玩耍李广斌也在旁,我问:“广斌,你奶奶这些天吃饭还行不?”
“吃倒是顿顿都能吃点了,可就是顿顿不能离豆腐,没了豆腐一点都不想吃。我妈早把豆腐腌制起来叫我奶奶吃。这些天吃早饭,我妈在豆渣里放些盐巴炒一炒,你别说,这玉米糊糊配上炒豆渣还挺美吃呢,放学回去我还要抓吃一两把豆渣呢。”李广斌说。
“你奶奶咋了?快告诉我,广斌。”四哥盯着李广斌问道。
“我也不知奶奶是咋了,反正她顿顿离不开豆腐了。”李广斌有些伤感。
我们班同学知道了李广斌奶奶的事,大家都自发地打家里拿来些黄豆,你半升我一升的叫良田玉收起来。差不多要有二斗黄豆。过星期回家我跟红杏、铁娃他们一说,他们几个也都拿来些黄豆给我,说:“这些黄豆就托你给广斌奶奶带去了。”
星期天半后晌后我与四哥相跟着往古郊,到了西头生产队我要往姨姨家,四哥打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包给我,并说:“桃子,这是半升黄豆,你们班同学不是都给广斌奶奶拿黄豆了吗?我跟广斌是一个班的,更应该有个表示。你们往广斌家送时候把我这半升也倒进去。另外,下星期天回家见到我家里人千万甭提黄豆的事,我是背着他们拿出来的。”
星期一前晌一节课后,我还在教室里专注地看黑板上板书的内容,四哥找到我说:“桃子,我们班同学要离校了,四哥特来跟你道个别。往后过星期回家我来接你。”
“那啥时候上中学?你上了中学,我们回家就又是俩人了。”
“天晓得啥时候能上了中学,老师叫我们回家等通知。”
“那我请个假跟你一起回,你又是铺盖又是书拿不了。”
“不用了。你回了还得再回来呢,广斌叫了俩同学要去送我。”
四哥忽然间要离校了,我心里顿觉有了一种失落感。放学了,看着桌兜里四哥送我的没用完的作业本,我找四哥博弈,四哥与我打乒乓球,我们一块上医院说服大哥……诸多场面犹在眼前,想到这些我竟流了泪。教室里就剩我、良田玉和陈冲了。良田玉说:“甭伤感了,你与你四哥同一个村,星期天回去不是还在一块吗?这会我们该去送那些黄豆了。”
我和良田玉、陈冲仨人同去跟赵老师说一声就往李面儿叔叔家了。
李广斌送四哥还没回来,面儿婶婶见我们送来了黄豆,连说:“这不是黄豆,是救命药,是救命药啊!广斌奶奶吃了这些救命药,慢慢地肯定就啥东西都想吃了。”说着就要给我们磕头,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这个拽那个拉的费了好大劲,面儿婶婶才没跪成。
“李面儿叔叔昨个黑来抓到大队还没回来?”陈冲问道。
“还没回来。他又没犯了王法,我觉着该没事。可今个的世道……”面儿婶婶说。
“那他们会给李面儿叔叔找个啥罪名?”我与良田玉齐声问。
“不知道。他们说正在核实,核实没问题他们能把他咋的?”面儿婶婶哽吟着说。
我们跟面儿婶婶进去看广斌奶奶,良田玉坐到广斌奶奶身旁说:“奶奶,我们代表我们班全体同学来看望您老了,您老吃饭可有些滋味了?”
“我哪顿都能吃些饭了,哪顿都能吃些了,你们这些孩子真好!真好……”广斌奶奶边说边把手伸到腰肚里摸出来一个小布包包,小布包包裹了好几层,一层一层打开,里边整齐地摞着一小摞一毛、两毛的人民币,约莫也就那么几块,打开包包后老人说,“麻烦你们把这些钱分给你们班同学,就说广斌奶奶谢谢同学们了!”
“奶奶,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哪能要您老的钱呢。”
老人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才攒了这些钱,硬要塞给我们,我们忙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陈冲回家了,我跟良田玉走不远就碰到了去帮四哥送铺盖的李广斌他们仨,我问:“广斌,咋不到我四哥家吃了晌午饭再回来?看你们汗流满面的累坏了吧?”
李广斌擦了把汗说:“本打算吃了饭回来的,可是我们仨到你家玩耍,见你家出事了,都乱成了一锅粥了,我们就急匆匆赶回来说与你。”
我问出了啥事,李广斌他们说反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一听说我家又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心里又着了毛,恨不能插翅飞回家里看看,又见说乔芬芬苏醒过来了,心情稍微好了些,于是慌忙去叫了姨姨匆匆往萧家庄去。
在我家靠西屋窗前有棵老秋桃树,长得很旺盛。我出生时正赶上桃子成熟,爹看着院中满树上叫人馋涎欲滴的鸡蛋大的鲜桃,自言自语道:“有了。有了。”
妈妈看着襁褓里的我,听爹这样说,不解地问:“有啥了?看把你高兴的。”
爹笑着说:“孩子有名字了。今个已是新社会,新社会没剥削没压迫,穷苦人当家作主人,老百姓扬眉吐气,往后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肯定会像那树上的桃子一样甜,像那作家笔下的诗歌一样美,打今个起孩子就叫‘桃诗’吧。你们说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啊?”
妈妈赞许地点点头,说:“往后的生活一定比鲜桃还甜比诗歌还美,‘桃诗’这名字好。”
奶奶跟快满三岁的姐姐也连说‘桃诗’这个名字好,于是‘桃诗’就成了我的大名,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走了会说了,村里人和亲友们见了我却是很亲切地唤我桃子。
就在今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有窝蜜蜂不知打哪飞来的,在我家院子上空“嘤嘤嘤”地徘徊着,似乎在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果不其然,一会儿功夫它们全都飞进了我家西屋房檐下墙体的裂缝里,红杏奶奶来借饸饹床子,见到这种情形说:“喜江、喜江媳妇,这是个吉兆啊!能与蜜蜂为邻是你们家几世修来的福,保护好这些小精灵,你们家有了财路了。”
听红杏奶奶这么一说,我爹妈内心的喜悦自然溢于言表,姐姐、我与巧云也都以为蜜蜂会给我们一家带来连连好运,当下就唱起了:“唱支山歌给党听……”
此后这窝蜜蜂就成了我家的邻居,听到蜜蜂的“嘤嘤”声我一家人也往往会陶醉其中。
李广斌与他的两位好友都是四哥的好友,他们送四哥到家后就到我家去玩耍。
眼下又是桃子成熟的时候,我妹妹巧云扒着梯子上西屋矸棚上给李广斌他们摘桃子,芬芬看见了,也走过去扒着梯子往上爬,快要接近房檐了,就把手伸过去够住伸到房檐下的桃树枝拽着摘桃子。这棵桃树枝的末梢离蜂巢也就那么一丁点儿远,芬芬可能是被蜜蜂蜇了手,尖叫一声就打梯子上摔了下来。当李广斌他们发现芬芬爬梯时,本想阻拦,可芬芬已爬了那么高并伸手去拽桃树枝,他们怕芬芬受惊摔下来,仨人都大气不敢吭一声儿,只能在心里暗暗为她捏着一把汗。不曾想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妈妈与我姐姐生产队上地去了,爹的腿还没好利索在家看盼娣,听到院里李广斌们喊闹,忙蹒跚着出来把盼娣放地上过来抱起芬芬,打梯子上摔下来,芬芬没哭出声来就不省人事了,两个脚心都被梯子刮破了厚厚一层皮,露出的红肉瓤儿怪吓人的。我爹曲着芬芬头当即就掐她的人中穴。巧云见状也慌了神,忙打矸棚上下来去地把我妈妈和我姐姐都叫了回来,俩人伏下身一声连一声喊了一阵子,芬芬仍没一点反应,我妈妈就到屋里取出藏在柜里的香炉,焚上香,双手合十跪着默默祈求神灵保佑芬芬平安无事。爹始终掐着芬芬人中穴没放。盼娣在地上爬着耍了会,见都围在芬芬身旁也爬过来揪芬芬的耳朵。那料经盼娣这一揪,芬芬“哇”地哭出声来,一伙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芬芬声嘶力竭地哭了会,抹抹泪水说:“桃子哥哥哪去了?桃子哥哥哪去了?我要桃子哥哥跟我玩。”……
开始听李广斌他们说我家又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半空,眼泪也随即在眼眶里打转,当听说芬芬苏醒了,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说:“芬芬一定是动着哪只蜜蜂了,蜜蜂被激怒了就蜇了她。蜜蜂一般不会蜇人的,谁要是侵犯它,它也会毫不留情,尤其是它不熟悉的人动它,它往往会误认为你要伤害它,就会蜇你。”
“你回家看看芬芬吧,后晌我跟赵老师打声招呼。”良田玉说。
“回看看吧,我们也都觉得这小女孩挺可爱的,她苏醒过来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呀桃子。对了,你爹妈反复安插我们说叫你记着回的时候打你姨姨家拿上些碘酒,你妈说要给芬芬消消肿。芬芬两只脚肿得都特别厉害。”李广斌他们也说。
芬芬聪明乖巧人见人爱,每当我过星期回到家总要弯下腰叫她当马骑,她说:“桃子哥哥,你是人,不是马,我不骑你。爸爸说过不能骑在人的头上作威作福,我不能骑你。”
每当芬芬这样说,我也总是说:“我不是马,我是头牛,桃子哥哥就愿意当你的黄牛牛。”
每当我这样说,芬芬就撅着小嘴说:“我不要你当我的黄牛牛,我不要你当我的黄牛牛。”
芬芬在我家,在外人面前我一家人从不提芬芬的姓,萧家庄人都只知道芬芬是河南一个老亲遭天灾后在这寄养的,过段时间还要领走的。
这会我见到乔芬芬,乔芬芬睡着了,姨姨说:“先不要惊动她,先给她搽上些碘酒。”
姨姨拿镊子夹一团棉球蘸着碘酒小心翼翼地给芬芬涂肿伤,那样子俨然像个外科医生。
乔芬芬手臂叫蜜蜂蜇得肿起老高,两只脚肿得简直就像穿了双小肉靴子,头部并没啥大碍。爹妈说幸亏院子没铺上石板,要不然可闯下大祸了。妈妈说:“这个女娃儿也是命运多舛,这样吧,在她脚心刮伤处盖上个印儿,叫菩萨岁岁保佑她平安吧。我记得有人这样试过,还挺管用的。印俩啥字呢?桃子,咱家里今个就数你有文化,你想上俩字。”
妈妈的愿望是很善良的,我没驳斥她,就想了两个字写出来拿给爹妈与姨姨看,他们也都很认同这俩字。乔芬芬两个脚心的刮伤比铜钱略大些,爹迅疾削好两个白萝卜,十分用心地在上面刻上了我想出的那俩字。这当儿,姨姨也已把肿起的地方都用碘酒搽过了,搽得很慢,该搽脚心的刮伤了,尽管姨姨非常非常谨慎,乔芬芬还是被碘酒的刺激作用弄醒了。乔芬芬哭喊着连声说:“我疼我疼……”
“芬芬乖听话,忍一忍,疼一会就不疼了,再哭喊会惊醒盼娣妹妹的。”姨姨说。
乔芬芬虽然不再哭喊了,但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姐姐、巧云与我却都落泪了。姨姨搽毕,我拿出印泥,把爹雕刻在白萝卜上的那俩字郑重地印在了乔芬芬脚心的刮伤处。乔芬芬噙着两眼泪花问:“你在我脚心上印上了啥字?桃子哥哥你告诉我。”
我想了想说:“印上了桃子哥哥一家人也包括姨姨在内对你的祝福。”
乔芬芬看着我说:“那你告诉我,左脚上的字念啥,右脚上的字念啥。”
姐姐替我回答:“左脚‘岁’,右脚‘安’,意思是叫你岁岁平安。”
乔芬芬忽闪忽闪她的大眼睛说:“那我往后肯定岁岁平安了。”
伤好后乔芬芬双脚上就留下了“岁”与“安”的红印儿,这是后话。跟姨姨回到古郊后,吃过黑来饭,姨姨要我重去看看乔书记,捎带把给他洗过的衣裤也带去。我摸黑悄悄溜进公社后院找到了小小子舅舅,小小子舅舅说:“白天,乔书记叫他们弄走了,听说是去哪儿劳改了,具体地址我也不知道。”我只得先把乔书记的衣裤送回姨姨家再往陈冲家。巧兰已睡了。姨姨见说乔书记弄去劳改了,泪花儿当即又挂在了眼角……
梦中,我把一只小羊牵到乔芬芬面前,乔芬芬用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青草站到高处,叫小羊仰起脖子够着吃,看到乔芬芬身上的肿块全消了,双脚已能蹦跳了,我一高兴,就叫乔芬芬骑上小羊,小羊儿驮着乔芬芬,我在前边牵着小羊儿在青青的草地上迎着初升的日头遛,看着红红的日头,乔芬芬唱起了儿歌:“小羊儿驮着我,我骑着小羊,我问小羊儿把我驮到哪,小羊儿咩咩我听不懂,谁能给我当翻译,我就好好谢谢他。”我觉着这儿歌很好听,乔芬芬唱完,我还想听,忽然有人在肩上拍我,我睁开眼,是陈冲在推我,我看看亮窗,亮窗已微微发白。起床时,陈冲边穿衣裳,边说要告诉我一个有关李面儿叔叔的新闻,他说是昨个后晌放学后才听到的,绝对不假。
陈冲告诉我说李面儿叔叔成了贪污犯。
陈冲说昨个放学后他先在外边玩耍了一会才回家,他走到苇池村口见一个小孩在那儿哭,这个小孩儿有个古怪的名字叫鬼不要,是苇池李混儿家的。陈冲见鬼不要在那坐着捂着眼抽泣,就走过去问:“鬼不要,有人欺负你了吗?告诉陈冲哥哥。”
“他们都不跟我玩耍。”鬼不要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孩子说。
“鬼不要,甭哭了,跟哥哥说说,他们为啥都不跟你玩耍?”
“他们都说我爹很坏。我爹坏我又不坏,我要他们跟我耍。”
李混儿是个好找别人茬儿的主,只要是他看不惯的人他就要背地里使坏,这在苇池生产小队是尽人皆知的。李面儿叔叔被抓到大队也许与李混儿有关,陈冲想。于是陈冲就凑到鬼不要耳边说:“鬼不要,跟哥哥说说,陈冲哥哥坏不坏?”
“陈冲哥哥比他们好,陈冲哥哥能跟我玩耍。”
“那你跟陈冲哥哥说说,最近你爹跟你妈说啥来?”
“我爹那天黑来说,他出去闹革命,回来叫广斌爹记工分,广斌爹不记。”
“好好想想,还说啥来着?你说了,哥哥天天回来跟你玩耍。”
“还说,还说啥来着……还说广斌家天天吃豆腐,贪污了黄豆。”
说到这,我们已都穿好下了炕洗过了脸,上学路上,陈冲说“娃娃嘴吐真言,李面儿叔叔肯定是李混儿使的坏。我还在咱班上听说抓李面儿叔叔的那些人昨个黑来没问出个结果,定不了罪名没法批斗,他们已请示了刘河东,今个黑来还要突击审问。”
“那李面儿叔叔可要遭罪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就要无端的在一夜之间变成个大罪人了,我觉得李面儿叔叔并没做错啥事,他们凭啥抓人总得给个理由吧。”
“凭啥?我不是告诉给你了吗,鬼不要说,他爹说李面儿叔叔贪污了黄豆。”
“陈冲,李面儿叔叔给他老母亲磨豆腐,我俩最清楚,他是把留着过年的那几升黄豆拿出来了,是节省下来的,哪里是啥贪污,他们真是岂有此理!”
“人家说你是贪污你就不是贪污也是贪污,就像你爹吧,哪家不出丧戴孝,家家都要有这样的事,可偏偏你爹就叫抓了典型,你说冤枉不冤枉?”
“今个黑来我们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帮帮李面儿叔叔。”
“我也是这样想。谁冤枉好人我们就得拼命帮好人。”
我们说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学校……吃过黑来饭,我在白天秘密约好的六个人都已陆续来到赵老师家。这六个人是班长良田玉、一组组长陈冲、二组组长小演说家吴天亮、三组组长刘家才、四组组长景金凤、五组组长冯婷婷、六组组长景时运。赵老师老父亲听说要去营救一个被冤枉的大孝子,一再嘱咐我们要注意方式方法,讲究策略。我们在赵老师带领下摸进大队,办公室里只有支书在,支书透漏说:“其实这就是李混儿一个人作奸犯科。李混儿整天不想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跟着一些人四处溜逛找人茬儿,拿他们的话说,他们是在闹革命,解放前我们也闹过革命哪里是这种闹法,他们简直就是胡闹。李混儿回到生产队叫李面儿给他记工分,李面儿人耿直实诚,偏不给他记,他就到公社告了刁状,说李面儿贪污了黄豆给他老娘磨豆腐吃,他撞见过好几次。你说李混儿办的这是啥事?有谁能想到吃豆腐也能吃出祸来。几个支委劝也劝不住这刺头儿,就出了这档子事。”
“听说他们后晌还到李面儿家搜查了?”赵老师问。
“搜查了,搜查出了二斗六七升黄豆。”支书说。
“那二斗多黄豆是我们班同学给广斌奶奶捐的。”我们都说。
“他们把李面儿转移哪了?听说要突击审问,可有这回事?”赵老师问。
“有。怕我们碍事,吃饭前就秘密转移了,可是就是不转移我们也都难帮李面儿忙,这世道是人家的世道啊!你们也未必能……”支书叹口气说。
这李混儿是靠提意见进入大队的,在古郊大队原也就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把他吸收进大队来也就是想叫他能收敛收敛不再在下边胡搅蛮缠。惺惺惜惺惺,狗熊惜狗熊,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小角色竟凭借着“表现积极”愣是被刘河东看好,成了重点培养的苗头。虽在大队还是个小角色,可谁也奈何他不得,他要兴风作浪起来支委们还真拿这烫手的山芋儿没法儿,支书说:“如今想起来,当初把他吸收进大队来是大错特错了。”支书也弄不清李混儿他们把李面儿叔叔转移哪审问,我们只好到别处去打探。
我们到李混儿家周围观察了一会,没动静,又到附近生产队寻觅一阵,也不见有啥风吹草动,我建议到几个庙宇看看,仍没找到他们丧心病狂的身影。正在大家犯难的时候,忽然碰见了东头生产队的饲养员大叔,他说李混儿等四人捆着李面儿往东走了。赵老师说:“往东走会是去哪儿?莫不是去了……”
家住东头生产队的景时运说:“那一定是到鬼窑了,我们不妨到鬼窑看看。我曾跟我爹到东面山沟里拾柴,进过鬼窑,那山洞还不小呢。”
赵老师也认为李混儿他们把李面儿叔叔带到了鬼窑,于是就带我们跟着景时运摸上了东山沟。大家在鬼窑外面一个掩蔽处驻足往里看,靠右的石台上放着一盏马灯,李混儿坐在正面,两边站着的那三个都是些刺头儿专吃造反饭的,伸进鬼窑内的粗树枝上吊着李面儿叔叔。李面儿叔叔这当儿已是遍体鳞伤,大家要冲进去解下李面儿叔叔,赵老师压低声音说:“先不要莽撞进去,看看那几个混蛋还有啥花招。”
我们都靠在赵老师身旁,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只听李混儿喝问道:“叫你说个‘贪污’俩字就那么费事?说不说?要不是看在你也姓李的份上今个老子非整死你不可!老子天天出去闹革命你不记工分,你倒好,利用手中职权贪污上黄豆,给你那老狗娘天天磨豆腐吃。我再问你,你到底承认不承认你有罪?李面儿,你说!”
“甭跟他唠叨,不大刑伺候,他是不会承认的。”旁边的那三个立马帮腔。
“呸!狗杂种,我没贪污我承认个球!”李面儿叔叔愤愤回应道。
“你说你没贪污,那我问你,今个后晌咋又打你家搜出来那么多黄豆?”李混儿吼道。
李面儿叔叔一时语塞,李混儿狞笑道:“无话可说了吧?给我大刑伺候。”
旁边三个立马煞气腾腾,有的手中举着细长的桃条儿,有的拿着胳膊粗的椽儿,有的挥着带刺的花椒圪针,就要上前抽打李面儿叔叔,“停!”赵老师一个箭步早冲到洞内,我们也都跟着冲了进去,赵老师大声说:“你们这是私设公堂搞刑讯逼供啊!李混儿,我且问你,是谁给了你这样大的权力?我们党历来严禁逼供信,你竟敢纠结同伙公然陷害好人与党对抗与人民为敌,充其量你不过也就是个跳梁小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审问李面儿是得到刘司令批准的,你没权力干涉。李面儿贪污黄豆,不动大刑他哪肯承认?我们党的政策历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李混儿狡辩道。
“你们搜查出的黄豆是我们全班同学捐给广斌奶奶的,并不是李面儿叔叔贪污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是革命的红色小卫士,我们的江山红色的,我们的党旗红色的,我们的国旗是红色的,你们的行为是在抹黑和玷污我们鲜艳而美丽的红色,你们这样对待李面儿叔叔我们坚决不答应!”同学们也都大声说。
“同学们,既然李混儿说是刘司令批准他们私设公堂的,那我们现在就去问问这个刘司令,他有这个权力吗?他指示这些人把人绑架到深山老林刑讯逼供,还要强词夺理,我倒想问问这个刘司令,既然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对,为什么不能当众审判还要偷偷摸摸呢?”赵老师说完就要带我们去见刘河东。
李混儿做贼心虚,见不好收场立刻软了下来,边上前拦住我们边陪着笑脸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边怒喝三个帮凶:“还不快把人放下来!”
等那三个把李面儿叔叔放下来,赵老师背起李面儿叔叔就走,我连忙掏出手电给大家照明,李混儿他们眼睁睁呆在洞内看着我们走了出来……
李面儿叔叔养伤期间,家里豆腐已经吃完了,但广斌奶奶吃饭仍不能离开豆腐,一家人又犯开了愁。为此,我们又去李混儿家要他们打李面儿叔叔家搜走的黄豆,那料要夺回那些黄豆也并非一帆风顺,于是我和良田玉把组长们召集到一块进言献策。
经过一番酝酿,组长们一致认为要想要回黄豆务必智取。
广斌奶奶的情况,我与良田玉先向赵老师作过汇报,赵老师说:“帮人就要帮到底,救人就要把人救活。你们现在已经是新中国的红色少年了,已经是革命的红色小卫士,红色小卫士更应该捍卫我们的红色江山,让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更应该响应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伟大号召,我这样说,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做了,对吗?”
李混儿没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李面儿叔叔,可那二斗多黄豆他居然不想退出来,我与陈冲去要过两回,他都躲着不肯见我们。这个星期六后晌,四哥与铁娃来姨姨家接我,我说:“明个有些小事,我就不回去了,不过有件事还得麻烦四哥。”我把今个黑来与星期天为红杏、铁娃他们补课的任务委托给了四哥,四哥与铁娃就回去了。
黑来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推醒陈冲,说:“明个能不能要回黄豆还是个未知数,我们连这样件小事都办不好,实在是太丢人了。”
陈冲点上灯下炕掂着便壶尿了泡尿,返回炕上钻进盖底窝说:“李混儿这混蛋每天都是日头老爷照着屁股都饭时多了才起床上茅房,我看不如……”
按陈冲说的,我们事先等候在李混儿家门口。一会儿,李混儿披着衣裳开了门,揉着惺忪的眼睛正要出来上茅房被我们堵了个正着。我说:“李混儿,黄豆该归还我们了。”
李混儿想了想,说:“这事情得经过大队研究后才能给你们个答复。”
无论我和陈冲咋样纠缠他,他就是不肯拿出来给我们,没法,只能等星期一了。星期一前晌,我与陈冲没上第一节,专门等候李混儿起床。见到李混儿,他背着手走了几圈,却又耍花招说:“已讨论过了,这些黄豆大队决定征用了,也算你们为古郊大队做了些贡献吧,麻烦你俩替我好好谢谢你们的赵老师与同学们,就说大队记着他们的功劳呢,昂。”
我们又无功而返。晌午放学,我安插几个同学趁回家吃饭的工夫秘密调查一下是否大队真的征用那二斗多黄豆,后晌来到学校得到的消息是大队根本就没讨论过此事。李混儿是不打算退出黄豆了。于是我们正副班长与几个组长商定宜在次日再如此这般采取行动。
次日前晌,我与陈冲又把李混儿堵在家里。我质问:“李混儿,你谎称大队征用了我们的黄豆,可是据我们了解根本没这回事,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体同学捐的黄豆据为己有?”
这李混儿脸皮真厚,竟嬉皮笑脸地说:“我家鬼不要近来得了个怪病,就想吃豆腐,你们不如干脆把这些黄豆捐给我家鬼不要算了,也算你们功德一件。”
李混儿好吃懒做,媳妇跑回了娘家,好长时间都叫不回来,这些日子出去“闹革命”,晌午鬼不要总是在锅棚里挖吃些剩饭。这会鬼不要打炕上爬起来说:“爹,我好好的,你咋说我得了怪病,我才没病呢,我不爱吃豆腐,也不爱吃黄豆。”
听鬼不要这么一说,李混儿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真是个败瓜、傻瓜!”
我趁机说:“李混儿,你往后遇到啥困难,知会我们同学们一声,我们也会帮你的,可是这会你必须把黄豆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对同学们没法交代啊。”
李混儿又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忽然停下索性耍起赖来:“老子辛辛苦苦闹革命,这些黄豆就算你们犒劳老子了。再不走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说着捋起袖子就要轰我们出来,我与陈冲也不示弱,李混儿挥拳扑向陈冲,我即伸腿使个绊儿叫他来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饿虎吞食般冲向我,陈冲再使个绊儿,他便又来了个嘴啃泥。炕上的鬼不要吓得又重新钻进盖底窝。李混儿见斗我们不过,速爬起拿过墙角的担杖抡了起来,两头的担杖钩儿乱飞乱舞,若要真的甩到我俩身上,我俩可就惨了。一时间找不到防身器材,我与陈冲只能远远地躲着防着伺机而行,就在双方相互僵持之时,良田玉领着我们班同学赶到了,良田玉走到李混儿跟前大声说:“李混儿,不劳而获就是剥削,你凭啥剥削我们的黄豆?同学们,李混儿剥削我们,他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剥削阶级,你们说,我们革命的红色小卫士该咋办?”
“剥削阶级若不把我们的黄豆交出来,我们红色小卫士应该保卫广大人民的利益不受损失,应该团结起来把他送到公社!”
“这个剥削阶级私设公堂我们还没告发他,你们说,我们红色小卫士该咋办?”
“我们就该两笔账加起来与他一起算!今个倒要看看他还有啥花招。”
李混儿只跟着造反兵团那些人造过别人的反,不曾料到今个有人会“造”他的反,这会看到我们同学们个个都是怒目而视摩拳擦掌的样子,顿时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子,连忙上棚上把装着黄豆的布袋儿取下来,重重地丢到了地上……
夺回的黄豆又到了李面儿叔叔家,李面儿叔叔一家人千恩万谢……
同学们回到学校,赵老师说:“同学们,今天的事情是正义与非正义的一场较量,任何时候,正义的力量总是会压倒非正义的,一切非正义的势力都是注定要失败的。不过,我要告诫大家的是,我们做人要有底线,突破了底线迟早是要受到宪法的制裁的,现正处于多事之秋,大家更应该注意。”
又过了几个月,在一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讲用会”后,赵老师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事,听后简直令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