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莘做完毕业论文,已经接近子夜。她打开许久未动的邮箱,三个月前,迟阳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文莘点开邮件,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迟朝走了,永远走了。
文莘心中一颤。迟阳没有说原因。上一次听到迟朝的消息,还是在准备离开前,迟阳告诉她迟朝又进去了。那一次文莘也没有问原因。文莘的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是意外?还是疾病?她坐在电脑前,给迟阳写回信。她写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措辞。邮件写好后,在点击发送前的瞬间,文莘把邮箱关掉了。
文莘想,人都灰飞烟灭了,有何必在意原因。她感到失落,却并不锥心。或许她从小习惯习惯了分离,早就已经麻木了。
在文莘有记忆时,她的父母便已经分开。她母亲从不主动提起父亲,但文莘问什么她也从不排斥。小的时候文莘便已经懂得,父母之间有过不可磨灭的情感,但是他们产生了奇异,所以分道扬镳。
文莘和母亲一起生活。周末时,父亲会接去少年宫画画。
文莘对父亲说,她不喜欢画画。
父亲问她喜欢什么?
文莘说,她喜欢弹琴,她想学吉他。
父亲说,感兴趣和喜欢不一样,喜欢是需要时间证明的。父亲给文莘多报了一个声乐班。他说,如果她喜欢,就要用时间证明她喜欢,在她没有证明之前,她还需要好好画画。
文莘信誓旦旦地说,她会用时间证明她喜欢音乐,她也答应父亲会好好画画。
周末,文莘等着父亲来接她去上课。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母亲挂掉电话后,悲伤而焦急地给文莘套上一条黑色的裙子,带她冲出家门。母亲一向节约,那天却带着文莘打了车。文莘坐在夏利的后座上,开心地问母亲:“我们今天为什么可以打车呀?我们要去哪里呀?”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文莘的脸庞,眼中透露出无尽的悲伤。
“妈妈,你怎么了?”文莘用稚嫩地声音问母亲,她用她的小手轻轻地抚摸掉母亲眼角的泪水。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母亲看了一眼开车的的士司机,轻声在文莘耳畔说:“小莘,你爸爸走了。”
“爸爸走了?爸爸去哪里了?他今天不是应该来接我上课吗?”文莘问道。
的士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文莘母亲,继续安静地开车。车子比之前开的更快了些。
“走了,就是不在了。”母亲抚摸着文莘的小脑袋说。
文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胡同口。母亲领着文莘往胡同里走。花圈已经从院子里摆到了胡同边,文莘看到五彩斑斓的花圈,问母亲:“为什么有这么多花?真好看......”
文莘伸手要去摸黄色的绢花,母亲打了一下她的手,说:“不要摸!”
文莘指着花圈中间的“奠”字问母亲:“这是什么字?尊吗”母亲说:“念“dian”,祭奠的奠。”
文莘不明白什么是祭奠,她被母亲拽进的院子。院子里的花圈更大、颜色更多,文莘对母亲说:“院子里的花比胡同里的还要好看。”母亲示意文莘不要说话,文莘安静地跟随母亲进了屋子。
门开的一瞬间,文莘在桌子上看见了父亲的照片,一张黑白照片。他慈祥地笑着,文莘看着他的照片,也笑了。
文莘不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她看见父亲照片的那一刻,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原因,没有告别。那个年代,文莘的父母算是老来得女了。文莘出生那一年,他们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对那一天的记忆,除了明亮耀眼的花圈,就是在离开时,文莘看到大伯独自在小屋里默默落泪,文莘进去小屋安慰大伯。大伯已年近古稀,他搂着文莘,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不停地说:“苦命的孩子呀......”
“大伯,我爸爸去哪里了?”文莘倚在他的怀里问道。
“你爸爸......你爸爸去了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大伯说
“那我也可以去吗?”文莘问。
“你呀,你太小了。只有长大的人才能去。”
“那您比我爸爸大那么多,为什么您不去呢?”
大伯看着文莘漆黑的眼睛,透出满脸的疑惑。他笑了,说道:“大伯早晚也是要去的。”
文莘看着大伯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很多年后,文莘给陶梓讲起那天,讲起她和大伯的对话。文莘说,小时候真是童言无忌。
文莘说,她和陶梓可能是前世的姐妹。她们生在同一家族,但却有这天差地别的个性。上一世的陶梓可能死于懦弱,而她则死于刚烈。所以这一世,陶梓来体会反抗,而文莘来修炼平静。
陶梓说,这一世她的内心依然懦弱,文莘依然刚烈。
文莘去英国前,她的母亲已接近古稀之年。陶梓问文莘,不害怕吗?
文莘说,怕,但是她不想因为拍而让生命停滞不前。
文莘说她母亲很支持她。去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人这一世,不能活得畏手畏脚,既然想做就去做吧,不要留什么遗憾。
陶梓说,她很羡慕文莘。羡慕她有一个豁达而通透的母亲。
文莘对陶梓说,或许她的想法有些变态,但她是羡慕陶梓的。至少她还有的吵,有的心痛,或许好多从来没有过吧。文莘的父亲早早离开,母亲又是一个性格恬淡的人,有时候文莘想和她吵架,但总是被母亲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
文莘说,在认识陶梓他们之前,她的生活就像是古老的默声电影。安静的令人毛骨悚然......她大概就是厌倦了沉默,所以大学毕业后,文莘的男朋友、女朋友、性伴侣,不管是什么,总有一个陪伴在侧。
陶梓问文莘,不累吗?
文莘笑嘻嘻地说,她不是每天都要翻牌子的。她也需要安静的时间思考人生,思考自己的。
陶梓想起垂髻之年在博物馆里看过一个关于瓷器的展。“三彩”是先上色再烧制,反反复复,最终成型。而“彩釉”是先烧制再上色。陶梓说,文莘像是“三彩”,而她像“彩釉”。她厌倦了聒噪,余生只想耳根清净的度过。
文莘劝陶梓,要多出去走走。看一看世界之大,才明白自己的渺小,才明白自己的狭隘。不要因为害怕和别人共处,才自己生活。如果要自己生活,那只是因为想自己生活而已。
对于分别,尤其是生离死别,文莘是非常害怕的。她已经记不起迟朝和迟阳的面孔。只是这些年和迟阳的信件来往,让她觉得他们从未走远。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同龄人离开。文莘想迟朝答应她,和她考同一所高中。想到抑郁的陶梓,想到她自己好像随时做好了接收陶梓离世的准备。
文莘从床上弹起来。她好像在梦里又看到陶梓那张瘦到脱相的脸。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她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文莘,问她:“文莘,你不累吗?你不想停下来歇一歇吗?”
文莘想到那天陶梓疯狂地给顾立打电话,只是因为她梦见了顾立掉进了地铁。那一刻,文莘好像明白了陶梓的不安。她一遍又一遍的打给陶梓。打到第十三遍,陶梓终于接电话了。
“怎么了?文莘”陶梓问道。
“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文莘有些生气。
“我和白雾在迪士尼。刚才在和米奇合影没看见,你怎么了?”
文莘听见电话那头白雾在喊陶梓,她叹了口气,说:“没事,做了个噩梦。你们好好玩。”
挂掉电话,文莘想,或许陶梓已经走出了阴霾。那她呢?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停下来?风,透出窗户,吹开窗帘。外面是漆黑一片,街道安静的只能听见雨滴落下的声音。
“我们的事情先不要告诉陶梓。”顾立从浴室走出来,对文莘说。
“好的。”文莘躺在床上,看着他起身离开。
文莘想起高二那年,和陶梓在后海边画速写。耳机里放的是王力宏的《盖世英雄》。陶梓喜欢《在梅边》。她总是用她五音不全的嗓子哼着那句:在梅边,落花似雪纷纷绵绵谁人怜。在柳边,风吹悬念生生死死随人愿。
文莘说,若生死真能随人愿,这世界上便不会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也不会再有什么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那时候陶梓还不知道文莘的父亲早已离世。陶梓说,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文莘说,有期许便会有失望。
那一年的陶梓喜欢《在梅边》,那一年的文莘喜欢《大城小爱》。她说,那才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爱情。
下午三点多,酒吧开始准备营业。酒吧老板看见文莘和陶梓坐在门口画画。凑到她们跟前儿,说:“哎呀,画画呢?甭光画这树啊,您看我这小酒吧不错吧?给我们也画两张,我裱这门口挂着怎么样?”
文莘对着老板笑了笑,说:“我们怕给您这么好的院子画毁了。”
“怎么会呢,这画的挺不错的啊!”
“我们也就画画这树,画画这湖,还成。”
老板自觉没趣,回到酒吧里。陶梓把耳机放进文莘的耳朵里,说:“你听......”
花田里犯了错,犯错像迷恋镜花水月的无聊
花田里犯了错,请原谅我多情的打扰
... ...
陶梓贼兮兮地看着文莘,说:“你说,这是犯了啥错啊?”
文莘说,大概是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吧。
那天文莘躺在床上,看着顾立离开的背影。又想到那年深秋,她开玩笑说,等到她和顾立都四十岁还没有结婚,他们就在一起凑合过。文莘想起那天,说出那句话时,顾立支支吾吾地撤闲篇儿,陶梓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陶梓看着树的尽头,茉莉酒吧发出模糊的光。她说,那里是她第一次听爵士乐的地方。顾立离开后,陶梓问文莘,顾立是几?
文莘说,顾立是N+1。
陶梓说,她不想有一天,他们仨,变成他们俩和陶梓。
文莘说,我们本来就是四个人。
陶梓说,其实他们很早就变成三个人了。不是文莘、陶梓和顾立,就是文莘、陶梓和辛雨。顾立和辛雨大概早就变成陌生人了。
文莘说,顾立既然不愿意提辛雨,就不要总是提他。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谁都回不到从前。
陶梓说,或许有一日,她也会像辛雨一样,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
文莘说,不会的。
陶梓说,本来文莘和顾立就更要好一些。如果不是她无意间打破,或许他们四个,早就变成他们俩了... ...
高一上学期结束后,陶梓不再住校。她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个了单间。在那之后,文莘经常借口找陶梓玩,夜不归宿。
高二时的某个周二,学校照例早放学。一般情况下,陶梓回家都是走大路,那天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小区旁边的街心花园。花园很长,一边是草坪,草坪边上拦着墨绿色的栅栏,栅栏里是不知道蔓延向何方的铁轨。另一边是一排笔直的杨树。透过杨树叶子,可以看到小区红色的砖墙。
陶梓走过第二个花坛,两个和她穿着一样校服的人坐在草地的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他们靠得很近。陶梓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但并没有在意。一样的校服,背影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
陶梓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她很好奇是谁躲在这里谈恋爱?是不是她认识的人。陶梓有些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她偷偷瞄向他们时,正好和顾立四目对视。
顾立看到陶梓,喊道:“陶梓!一起来聊天啊!”
陶梓僵在草坪边上的石板路上,她明明只是回家,被顾立一喊,感觉自己像是被发现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她想赶紧走掉,却又觉得这样走掉很不礼貌。她想留,却又留下来该说些什么。平时他们四个在一起时,总是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可是这样的场面被她撞上,那一瞬间陶梓觉得自己很多余。陶梓甚至在内心埋怨顾立,就当没看见好了,为什么要叫住她......
“我......我还得回家做作业......”陶梓支支吾吾地说,她感觉时间在那一刻度过的非常非常的慢,慢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慢到好像已经停了下来。
“算了,你我还不知道。”顾立从石头上跳起来,把陶梓的书包扔到草坪上。
“对啊,这么早回去干嘛。聊一会儿天嘛。”文莘说道。
陶梓尴尬地坐在草坪上。他们一起吐槽奥运会的点火仪式,一起说起in3的专辑,最后说道月考的排名,说道未来想考去哪所学校......在不知不觉中,身边开过了无数趟列车,天边的云彩从白色变成了橘色。他们在花园的小石头旁告别。陶梓向南,顾立和文莘向北。
晚上,陶梓给文莘发短信:你们俩可以啊?什么时候悄咪咪的开始了?
文莘回:瞎说什么?
陶梓问:不是吗?
文莘说:当然不是。
因为花园边上的铁轨,他们便把聊天的代号定为“卧轨”。后来的每周二,顾立就会问文莘和陶梓,去不去“卧轨”。
陶梓一直不相信文莘和顾立没什么,为了避免尴尬,陶梓总会叫上辛雨。后来,文莘说起陈远的失踪,顾立为肖依的不理不睬黯然伤神。陶梓才慢慢相信,他们真的没什么... ...
高考结束了,雨也已经停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去“卧轨”,顾立站在铁路边,张开双臂,大声喊道:“未来!我来啦!”一列火车从他身后呼啸而过,不知开往何方......
文莘总是会想起那段时光,感觉那时的他们真的很幸福。她想不起他们聊过什么,只记得在那些无聊的下午,他们坐在那块石头上,聊了很久。只记得他们在一起消磨了很多光阴。只记得那时候的天很蓝,云很淡,树叶在风中摇摆,从翠绿到淡黄......
文莘到英国后,她和顾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一次面,聊一聊彼此的生活,用成年人的方式,打发一下空虚和无聊的时间。
文莘问陶梓,有没有看《我可能不会爱你》。
陶梓说,她讨厌程又青和李大仁。
文莘问,为什么?
陶梓说,他们破坏了年少岁月的纯粹。
文莘想起《北京,北京》里的一段话。具体的话语她已经忘记了,大概的意思是,肖红对秋水说,现在的秋水早已经不是当年她喜爱的那个秋水了。肖红只会那现在的秋水去回忆曾经的秋水。现在的秋水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文莘说,现在的顾立或许也同秋水一样,是曾经的他的替代品。
顾立却说,他们不一样。肖红从相识起,便喜欢秋水,而年少的文莘不曾为他心动。
文莘问,他如何知道她不曾心动?
顾立说,那个时候,他们四个是一体的、是纯粹的......
文莘问,是何时变的不再纯粹?
顾立说,长大以后
文莘问,什么时候才是长大了?
顾立说,在有欲望之后
文莘问,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欲望?
顾立说,在孤独无助的时候
文莘不再问了,他们开始抽烟,然后回归到人类最初的动物本能......
顾立离开前,文莘说,我们告诉陶梓吧?
顾立站在门前,沉默了一下,说,没有这个必要吧?
文莘问顾立,是否还记得那年陶梓撞见他们在聊天吗?那天晚上陶梓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顾立说,这件事不会被陶梓撞见。
文莘说,我们为什么要瞒着陶梓?
顾立说,陶梓有她的生活。我们也没有必要像她报备什么。
说完,便关门离开了。
文莘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异国他乡的孤独和年少时积累的熟悉感......文莘想起那个夏天,陶梓把耳机塞进她的耳朵,说这是犯了什么错?文莘想,陶梓那天应该让她听得是前面两句,只是她刚好错过了。
花田错
花田里犯了错
说好 破晓前忘掉
花田里犯了错
拥抱 变成了煎熬
花田里犯了错 犯错...
像迷恋镜花水月的无聊
花田里犯了错
请 原谅我多情的打扰... ...
琥珀色的月 结成了霜的泪 我会记得这段岁月
我的山水 全部退了色
多情的打扰 请原谅我
不是彻夜为我点的火
在那花田里 我犯了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