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谷城黄石非吾师
上回说到，文尔夫贴近罗兰，欲行非礼。罗兰扭住其右手无名指，将其制服，回到房间，想到之后，还要和此人打交道，心中不免烦闷起来。她情不自禁想起霍青，终究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另一边，军事大学的老图书馆，并不残破，可脏乱差也堪称惊人，霍青气不过，寻思左右无人，遂大骂肇梅村，骂够了，又砸了一把三条腿的破椅子。结果，这一下好了，引出一个人来，霍青一听有人，心说坏了，定是肇梅村派人监视我，事到如今，他也豁出去了，索性连此人一起骂，朝此人说道：“你问我是谁？我还想问你是谁呢？切，堂堂男子汉，藏头露尾，说个话，还躲在暗处，和个缩头乌龟似的，连脸都不敢露，还有脸问我是谁？”
霍青认定此人是肇梅村的爪牙，恨屋及乌，冲着此人也是一通骂。
此人涵养不错，被骂得如此之狠，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
“臭小子，嘴还挺厉害，我就问你一句，反倒召出你这一堆话；
得嘞，算你厉害，让你看看我。”
霍青听到旁边有声音，转头望去：
只见一楼左侧的房间里，缓缓挪出一辆轮椅，轮椅上端坐一人。
此人是个七十多岁年纪的老头儿，长发及腰，胡须垂胸，又白又脏，似乎好久没有洗过，乱蓬蓬散落着；
也不知多久没洗脸，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脸色却是土青色，额头很宽、鼻梁坚挺、嘴唇微薄，眼睛不大，眼线细长，但眸子闪闪发光，直入人心。
老头儿穿了一身灰色粗布长袍，腰间胡乱扎了一根草绳；
整个一破衣拉萨，要多寒酸，有多寒酸；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霍青一见老头儿，暗暗惭愧，他本性善良、遇弱不强，见老头儿身怀残疾、一身落魄，心中同情之心顿起，为刚才的态度不敬，暗生悔意。
如此一来，他冷静下来，心说：
我适才情急，处事还是浮躁孟浪了。
若此人真是肇梅村派来监视我的，只需悄悄回报肇梅村即可，又何必与我说话呢？
霍青心怀内疚，朝老头儿行礼：
“老丈，对不起，小子适才无礼，误会了老丈，言语不当，多有冒犯，还望老丈见谅。”
老头儿见他先据后恭：
“怎么？见我是个残废老头儿，觉得不好意思了？你这小子，倒也有点意思。
罢了罢了，反正这地方平时也没几个人来，你既然来了，就来这里坐坐，咱们聊聊。”
说着，朝他招了招手，遂尝试调转轮椅，欲回房间。
霍青见他不方便，连忙过去，要帮他把轮椅转过去；
可刚一走近，便闻到一股臭味，霍青心说：您这是多久没洗澡了呀。
他是爱洁净之人，下意识生出厌恶之心，可仔细一想，这位老头儿独居此处，身有残疾，若再没有儿女照顾，没法洗澡，倒也正常。
如此一想，他心中厌恶之心渐消，同情之心渐起，遂屏住呼吸，来到老头儿身后，握住椅背把手，将其推回房间。
房间里，更是简陋异常，只有一张简单的小床，一个狭窄的小桌子，旁边一把破椅子上，搭着几件衣服；
此处比外面能强一点，至少没有那么多土和灰尘，但房间四角，仍不乏蜘蛛结网。
霍青恻隐之心顿起，瞧着旁边有把笤帚，拿了起来，准备将蜘蛛网清理一下；
刚要打扫，便被老头儿叫住了：“别，那是我朋友。”
“什么？谁是你朋友？”霍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瞅了瞅蛛网，又瞧瞧老头儿，拿笤帚指了指正在结网的蜘蛛，“您说的是……它？”
“没错啊，就是它。”老头儿一脸淡然，“天气马上要热了，我又没蚊帐，可就指着它们帮我抓蚊子了，这不就是朋友吗？”
“哦……”霍青挠了挠头，愈发觉得老头儿可怜，放下了笤帚，欲坐到老头儿旁边，但见那椅子也不干净，皱了皱眉头，便站到了老头儿旁边。
老头儿问他：“说吧，你到这儿来干嘛？别和我说，你就是为了专门来骂肇梅村的。”
霍青被他一问，触动心事，叹了口气：“我……我是被罚到这儿来打扫卫生的……”
“打扫卫生？”老头儿一愣，随之就是一笑：“因为，你得罪了肇梅村？”
霍青点了点头：“没错，他给我们上战史课，讲到了龙飞云将军，然后让我们发表个人看法，我的看法让他不满意，就把他得罪了。”
于是，他便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对老头儿讲述了一遍。
讲到最后，霍青重温其过程，想起那小帅哥的演讲，忍不住怒气又起，便将当时想反驳的话，一口气倾泻而出：
“作为军人，的确应该有英雄情结，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
但问题在于，为胜利而牺牲生命，和为成为英雄而牺牲生命，到底哪一种牺牲，更值得提倡呢？
难道胜利，不是军人能送给祖国的最宝贵礼物吗？
难道一名军人，不该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来为祖国赢得胜利吗？
如果不为了胜利，那军人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借此机会，霍青一吐胸中块垒，顿觉舒畅不少；
老头儿自始至终，面带微笑，静静听他讲述，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赞成他。
霍青说完了，见老头儿不言不语，心中狐疑不定起来：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我和他初次见面，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呀。
老头儿见其沉默下来：“都说完了吗？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霍青对老头儿以诚相待，虽有所担心，但对其有所期待：“想啊，您说吧。”
老头儿笑了笑，随即脸色严肃：“小子，我这人说话比较直……”
霍青冷冷一笑，将手一摆，打断了他：“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也不想听。”
老头儿被他一打岔，不由一愣：“什么意思？”
霍青冷冷说道：
“凡是拿这种话开场，后面肯定会是各种肆意伤害别人的话。
明明是想伤害别人，却还打着为别人着想的旗号。
此等虚伪，令人恶心，典型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哈哈哈哈，”老头儿笑了起来，“你小子，还挺有个性的。”
霍青不屑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所以，你省省你的实话吧，我不想听。”
“你就这么走了？不准备打扫卫生了？”老头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霍青停下了脚步，实话实说，真不想打扫了；
但万一肇梅村派人来检查，若发现他根本没有打扫，只怕后续会有更严厉的处罚；
可他此时心气正高，再低头回去，有些困难，故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一时犹豫不决，立于原地。
老头儿看透了他的想法：
“你可得想明白，战史课，是新生入学的第一课，而且还是校长授课，足见其重要性。
若肇梅村铁定要和你过不去，不仅这门课，你永远过不了，他能不能让你顺利毕业，都很难说。
你真的决定，就这么走了？”
霍青颤抖了一下，心情愈加矛盾起来，
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遇到的人，恰恰是：
你忍一时，他更要肆意妄为；
你退一步，他却变本加厉。
霍青内心压抑到极点，近乎要窒息了，真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此刻，他真起了退学之心，就是回家种田养猪，也不想受这份委屈了，太难受了；
可真要就此放弃，又有点儿舍不得，付出那么大代价，才得到这个机会，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霍青不禁仰天长叹：
人活着真难啊。
进也难，退也难，真想痛哭一场，可哭完了呢？
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还是难。
老头儿不动声色，一直瞧着他纠结，停了一会儿，见他不走：
“行了，别在那儿为难了，你要是真不想打扫卫生，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挂科，而且还能把肇梅村哄好了。”
“奥？”霍青回头瞧着老头儿，眼神中明显带着怀疑，“什么办法？”
老头儿狡猾地笑了笑：“想知道啊，行啊，呵呵，先帮我把这个出去倒了再说。”
他指了指床边的一个大木桶。
霍青没等走到跟前，已闻到了木桶的味道，再往里一看，更印证他的猜想，满桶的黄白之物，只不过是从人体排泄出来的；
他怒气又起，但想起老头儿的话，又强压了下去：“一言为定？”
老头儿一脸贱相，瞅着他，满是不怀好意：“别废话了，赶紧先倒了它，不然，你尽可以直接走人。”
霍青看了看木桶，心说：罢了罢了，这总比打扫卫生强。
遂一把提起木桶，朝外走去。
那木桶由结实的厚木板制成，里面又盛满了秽物，颇有些分量，可霍青提在手里，举重若轻，浑不在意。
老头儿瞧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低声自言自语：“这小子，倒还真有把子力气。”
按说，此等秽物应由专门人运走，拿去种地用。
可此处是军校，哪里有庄稼地可供施肥；
霍青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倒了得了，又觉不合适，见不远处有棵大树，遂走过去，挖了一个大坑，将秽物倒入，把坑埋好，带桶而归。
老头儿见霍青回来，继续指挥他：“去，再把这桶给刷干净。”
霍青气得七窍生烟，怒视老头儿：“你不是说，把这个倒了，你就告诉我……”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老头儿瞅着他，一脸得意，“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把它刷干净了，我就告诉你。”
“你耍我！”霍青气得想揍他。
老头儿哈哈一笑，将脸凑了过去：“朝这儿打，我这么老了，不经打，一拳估计就得挂，哈哈。”
霍青瞅着他那样儿，真想把他揪起来，扔进刚才挖的坑里，好让他尝尝自己的味道。
老头儿见他面色难看：
“行了，不和你开玩笑了。
怎么，让你刷个桶，觉得委屈了？
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想得到，就得付出代价。
问问你自己，你真想得到吗？”
霍青闻听老头儿如此一说，冷静了几分，心说：
屎尿都倒了，再刷刷桶，倒也没什么，事已至此，不如再忍一忍吧。
老图书馆不远之处，有条小河，霍青来到河边，使劲清洗木桶；
母亲早死，他自小各种活儿都干过，虽嫌那桶脏臭，但也尚能忍耐。
过不多时，霍青将刷好的木桶提回，交给老头儿。
老头儿里里外外瞧了瞧，指了指几处污迹，鸡蛋里面挑骨头：
“看看，看看，这叫刷了吗？干活得认真，知道吗？这么糊弄人可不行。”
“你！”
那几处污迹，霍青不是没看见，但这都是长期没人刷，导致木质与秽物长期亲密接触，引发了化学反应，属于历史问题，难以刷掉；
老头儿如此挑剔，就是存心找茬儿了，霍青气得差点把那桶抡到他脑袋上。
可经过仔细观察，霍青决定还是别抡了，那样对头部造成的伤害太大，不如直接口朝下，扣他脑袋上更好；
这样一来，既恶心了敌人，且不会造成直接伤害；
霍青决定了，就这么干，甭管老头儿再说什么，这回必须得让他尝尝这粪桶的味道，打定主意，就准备付诸实践。
老头儿不傻，一看霍青面色晕红、怒气全消，嘴角隐隐升起一丝笑意，摆明了这小子是不想干好事儿。
老头儿立马心怯了，心说：
那么沉的木桶，这小子一把就提起来，和玩儿似的，我这身老骨头，能经得起他折腾？
老头儿对当下局势非常明白：
当时小子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这小子肯定会甘心情愿地继续刷桶；
因为我决定将进行一次装十三，虽然本人生平装过无数次十三，但这一次，我认为会是最完美的。
老头儿拿出最具磁性的嗓音，使出最有抑扬顿挫感的发音技巧，似隐士高人一般：
“留侯美好如妇人，五世相韩韩入秦。
倾家为主合壮士，博浪沙中击秦帝。
脱身下邳世不知，举国大索何能为。
素书一卷天与之，谷城黄石非吾师。”
霍青是好文墨之人，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待老头儿吟诵结束之后，说道：
“这首诗是王安石所作，写的是留文成侯张良。”
老头儿正颜肃穆、目光犀利：
“亏你还知道张良。
岂不知，张良遇黄石公，经其三试，一次为其拾履，两次桥头相约，黄石公三次刁难，张良隐忍而受，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
黄石公以他勤谨，方得以《太公兵法》相授，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如今，让你洗个马桶，你就如此桀骜不驯、毫无耐性，如何能成得大器？”
老头儿这一通话，来得干脆利落，说得滚瓜烂熟；
您还真别说，霍青还真让他唬住了，一时愣在那儿，双目直视老头儿，心说：
难不成这老头儿，真是什么世外高人不成？
他存心考验于我，事后，也能仙人指路，帮我走出困境，从此飞黄腾达？
霍青心下犹豫，止住脚步、立于原处不动；
老头儿见他如此，心中暗喜：我就说吧，这招儿准管用，这小子还是被我给镇住了。
遂继续严厉喝道：“还愣什么，赶紧去刷，告儿你说，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你要是不干，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霍青被他一喊，俩眼直勾勾瞅着老头儿，也不说话。
老头儿被他瞅得心虚，真怕夜长梦多，这小子反应过来：“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呀？”
霍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您看，书中有云，人家黄石公是‘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
我觉得吧，您这隐士高人，也有点儿忒不讲卫生了。”
老头儿气坏了，得亏腿有残疾，不然得从轮椅上蹿起来：
“嘿！臭小子，怎么说话呢？谁规定了隐士高人，都得是道骨仙风、通体透亮啊。
我……我这叫不拘小节好不好，没听说过‘斯是陋室，唯吾独馨’吗？”
霍青一听，差点喷了：“哎哎哎，就您这味道，还“独馨”呢？都快赶上‘如入鲍鱼之肆’了。”
老头儿彻底火儿了，一脸气急败坏：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告儿你说，干不干？不干赶紧走，要干快点干。
和你说，山人自有妙计，你若再啰啰嗦嗦，我可就另择良才了。”
霍青见老头儿真有点儿火了，遂不再与之逗趣，心说：
得嘞，善始善终吧，甭管他能不能真帮我出主意，他身有残疾、着实可怜，我就权当做件好事、行善积德吧。
他习惯与人为善，与老头儿逗了会儿嘴，亦开心不少，心情放松下来，遂提起木桶，又往外走，临走之时，又调侃了老头儿一句：
“对了，佛有三戒：戒贪、戒痴、戒嗔，您如此动气上火的，也不合适啊；
再说了，人家介子推有云：‘身将隐，焉用文之。’
说的是隐士不求名，您这直接自诩隐士高人，明显与之不称啊。”
霍青一边说，一边拎起木桶就往外跑，直接把老头儿发怒的声音扔在身后。
老头儿见他跑远，怒色渐消：
“臭小子，还给我掉上书袋了。
此子桀骜不驯又秉性善良，性情执拗又才思敏捷，唉，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连哄带骂，再添点儿忽悠，老头儿哄着霍青替他倒完马桶，再刷马桶。
霍青虽有抵触，但出于善良，或者出于好奇心，也想看看老头儿能给他出什么主意，还是耐着性子做了下来。
接下来，活儿干完了，老头儿是会真的会帮他，还是只是捉弄于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六十二章《意外阴晴谁处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