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人曰偶,木土像亦曰偶。”(康熙字典)
在扫亭先生1的书斋里,我曾询问:“偶字如何与男女成家起了对应?”先生说:“人崇拜偶像,不是为了礼敬一块有形体的木头。偶像是神的示告,是不信者眼中直接抛现的神。多神论、祖先论的异教徒们甚而觉得,凡一个木像,便定要对应一位神祇。”随后,先生自一旁的书柜里翻找出一册泛黄的笔记,查看了一会儿,招呼我看向那一列隽永凝厚的硬笔记刻。
“凡偶必有象”(天字书),“庶人称匹夫者。匹,偶也,二也。何则一人言匹?盖家另有一偶,像成其人,而合为匹配、对偶也”(白虎通正解)。
“主取亚当的肋骨作了厄娃,汉人以女人为匹配男人的偶像。这在我眼里,便是一种精神上的普遍相通。”
扫亭先生不爱谈科学的事情。他并非一点也不知晓生物学与解剖学,也常说经义只是种种用古语写就的隐秘艰深的寓言,不能以自满的常识去辩答。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善人,对一切地域、性别、年纪和身份的信者不信者,几无什么容颜与热情上的区分——非要说的话,他倒是对我们这些不信宗教的青年更热情些,真诚地盼着将我们自身处的国及家漫长深邃的折磨与苦难里拯救。
但他无法解释一些故事,无法于幽永的寓言及零碎的现实里,协助、顾及、挽留一些故事及故人,一些并非由男女匹配成偶的、恋爱的故人与故事。
于蔡公到西河前,霜妹还有过一个恋人。这恋人比我长两岁,是东市自温州来的布商家小女儿,自小顺随着家人的习惯,成了虔诚的天主信徒,举手投足,皆按奉教会的指导做事。他于教会学校、书馆及教堂停留的时间,许比在家的时间还多。毕竟对那信者而言,教会便是家,便是一,便是摹像自塑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如此虔信地读着《圣经》、《大公义书》,努力学习德语以体会《行迹》2里西班牙、阿尔吉利雅神圣事端的人,是如何为我们家小疙旦迷了心窍的。
“他的教名是厄斯德拉,但他很不喜欢那段故事。那种无谓的血腥很使他痛苦。”
我从未细问过予霜那恋人的事,但也于予霜处听过一些。两人是占领初期各教会与留部3间的联络人,每日的接触里,两人渐渐相知,于同样的事业与忧虑里,有了相近的期盼与观念,善意互相照应着,思怀互相呴沫着。如此积酿、蕴隆、直至某一夜后,两人的手再也无法分离。予霜很早便知晓,他的身心只会去爱不会侵略他的人,却也明白,他自己的爱又是如烈火般愎戾的。予霜说过,他说过许多次放手,可他却总是难以舍弃他这无神的无心里唯一的圣光。厄斯德拉亦然,他爱这纯洁、神圣、救赎的羁绊,却不敢将其称唤作 爱情,那是堕 落、败坏、违逆秩序与真理的邪恶,一同正被上帝考验的人间其余灾祸。厄斯德拉无数次去圣堂与神父前告解,那些秘密为善良的或背叛的人听住,成为他人的重担或腾达的口粮。秘密被戳破,天主的牧民被放逐与嘲笑。最后一丝安宁,为只在意自己一时快口舒心的无关人粉碎。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样救他?”
若你是他的偶人,你救不得他,因你无非只是他的一次幻觉;若他是你的木傀,你救不得他,因他的动摇其实正因你而起。但你们不是彼此的玩偶,不是一匹没有心意的布料的两半。你们是恋人,是同志,是伙伴。你们应当一同度过艰涩苦难的时光,离开虚沫的、不安的庇护。德意教会从没有拿起武器攻击他们国内最强大的异教徒,他们躲藏,他们祈祷,他们悲痛,他们甚至曾助纣为虐,曾攻讦无辜。他们救不了厄斯德拉,救不了无神论者,他们甚至不能自救,一如哀伤的扫亭先生,对一位近乎完美的中国基 督徒所作的一件错事,那肉眼可及的痛楚。
“你们只要坚持下去就好了。”
我说了句无谓的话。但他们的确坚持下来了。抗战胜利了。我们,活下来了,中国,活下来了。
厄斯德拉也活下来了,但没能活多久。
炼狱时代结束了。任何人都看得明白,接下来的战乱,将是场暴风骤雨的决算。西河的山野里已遍闻共 产 党人革 命的歌声,四百万国民军队枕戈待旦。残忍,暴躁,分裂,燃烧,但却不再有为雠寇侵占时,共植一切同胞人心的压抑与扭坏。人们必须寻求呼号与复仇的怒窗,去填补隐忍与羞 耻的空白。一个纳粹政权宗教机关的狂信徒,是一个有病的、自我矛盾的女子。他坑害了他的父母,使他无辜的弟弟失去了富足快乐健全的家,他和一个于全民抗战时优哉游哉富贵矜持的上层妓女来往,做了让他的神不齿的叛徒。“我就是窑子里的红人,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素来喜欢予霜当时的姿态。他找到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念与勇气,懂得与随意谩骂及遗忘的人斗争。可是,厄斯德拉许是反于这新的勇气中看到了自己的懦弱,他不愿再做家人的、朋友的、“最不寻常的朋友”的累赘。
“如果我那一晚没有抱住他,牵着他的手不放,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距胜利日不过月余。于教堂的群碑里添了一方新坟。厄斯德拉的弟弟随远亲先行离开了。他们终没能全然接受厄斯德拉,无论是他的生,或是他的死,但他们仍记得,他们的教义里,总是于猩红的字眼外,迎送着兄弟、姊妹、得救以及主父的名。
扫亭先生的眼眶悲切而湿润。
“我要离开了。”
先生告诉我们。不是回到名义上的祖国,那象征幸福、协和、胜利、完满的新生的美利坚,也不是去往那充斥着绝望、毁灭、失败、碎裂的死去的德意志。
“圣座召见我,要许我嘉奖。只因为我在战争期间保护了你们。”
先生的声音随涌出的泪颤抖着。
“这就是我保护的孩子。孩子,不是你这样的,是一个真正纯洁、善良、可敬、奉神的,几乎未做过一件应受责罚事情的孩子啊。”
这或许是黑又纳主教用汉语说过的最是偏激、最是歧视、最是糟心的话了。
作于丁卯乙巳。
若蔡公、予霜不许我做这一故事,便删除之。
予霜只提醒我不能写下厄斯德拉的本名。这是他与其家人的一种默契。至于蔡公,他说他已听过无数次这一故事,许也写过无数次了。
注释:
1、即乔纳森·布拉。其汉名本由教区某领袖取,为博佑涵,但黑又纳以“我是平凡人,须取一平凡名字”为由自改作黑又纳。由于黑又纳这一名字“实在不很入耳”,便“以自己每日晨昏清扫教会西河大学神学院楼前那方凉亭的行为作号,取号扫亭”(以上引用出自祝顾回著《近代以来西河市内大学出版活动史》,西河出版社1998版,p.117-p.118)。
2、《行迹》(Erbetaten)(1913-1945,1946-1948),由乔纳森·布拉与时任圣汉诺嘉德外方传教会总会长侯塞(F.H.Hössai)共同创立的德汉双语期刊,偶有其余语言的特别增刊,内容涉猎颇广,被认为是民国时期华北最有影响力的基 督诸教背景文化刊物之一。
3、1937年9月14日-11月底,以西河大学及西河女子师范教授冯须蕴、西河省立一中代理校长赵彦初、西河省立四中数学教师武桥人三人为首,在伪西河市民维持会文教处长、后来的伪教育厅长王周景的默许下,一小批因各种情由未随学校转移、亦不愿继续留在即将易帜的本地学校读书工作的8名教师、47名学生及17名兼具职员、教师身份的讲师,建立起“西河学校协会学校资产留守部”,以“看守财产”的名义于隐秘处开展教学活动,该组织因长期受到圣汉诺嘉德外方传教会(德国天主教会)保护、并有着“到乡村开展日语教学”等“投敌事迹”而得以长期艰难生存,并不断在暗中推进公民素质教育,进行抗战、左翼革命宣传,最终有179名学生、职员直接投身于抵抗事业。在抗战胜利后及六十年代中后期两度受到投递叛国罪名的指责,但最终皆获平反。邹蚁白是留部第一批讲师中最年轻者,也是第一批讲师中唯二的既未参与“日语教学”、未逃离西河又未加入其余敌后抗 日组织,却最终活到了战后的人。(关于留守部的历史,详见《共唱太寒歌——抗战时期西河敌后抗 日组织写真》,西河人民出版社1988版,第四章《以笔赴戎:学校资产留守部与敌后教育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