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良久。
这栋灰白建筑的大门后头,还有一个早已步入中年的老者远远观望。
少越拍了拍老者的肩:“元琛长老,人都已经走远了。”
“谁,谁说我是看那女娃走了没!我这是,晚饭吃多些,出来溜溜食。”老者与少越大眼瞪小眼。
先前恨不得人家马不停蹄的走,说人家丧门星,现在走了,长老又叨念得很。
这老人家,也是口是心非。
“是是是,夜里凉,长老还是早些回屋吧。”少越无奈。
少越跟着长老回院落,却听元琛一边叹息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都是可惜了,唉……”
入夜,天微凉。
我驾着马车一刻不停,许是路上的颠簸晃醒了旺财,忽而听后头传来几声闷咳。
“吁——”
我从困倦中惊醒,赶紧停车下马。
钻进车厢,我找水给他,拧开水袋配合他慢慢喝:“你感觉怎么样啊旺财。”
车厢内被特意布置成个简单的卧房,有床有被有枕,吃喝伤药摞在边上一应俱全。
旺财眼上蒙着白色的纱布,他半靠着壁颇有些虚弱:“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合上水袋,想了想道:“离开隐门,已经出了宁致乡。”
旺财一愣,把头转向我:“要去哪里?”
我自顾自拆开一包补气血的药丸,往嘴里嚼了两颗,味道还不错,就也往旺财嘴里塞:“去烟渚畔,我去要融尘来治你的眼睛。”
旺财正嚼动的嘴一滞,他听后大骇:“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治眼睛!初雪我们快回去。”
“还能回哪儿去?”我安抚旺财,“放心,这趟一去,治好你的眼睛,就把你安安稳稳送去枫楠山庄。良回他们已经回去了,柳青青也在那里等你。”
他并不理解我为何提了句柳青青,只记着此行出发要去烟渚畔,于是紧张焦躁得不行,双手当空一阵乱动就要爬起来,说什么也要下车。
我皱了眉,高声道:“你别乱动啊,再乱动我就揍你了!”
旺财被我重新压回薄被里,他苦笑:“你还真是个土匪。”
我低哼一声不置可否:“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旺财认命。
气氛又静默下来,我坐在厢底上默了良久,动了动嘴:“诶旺财……师父没了。”
旺财亦是默了好一阵:“嗯。”
我无声笑笑:“原来你猜到了啊。”
旺财又“嗯”一声:“虽然醒不过来,但是我听见阿冉阿襄一直在我身边哭。”
我低下头。
落得这幅田地,无去处更没回头之路,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我起身下车,似是风轻云淡一声长叹:“隐庄没啦……师父也没啦。”
或许师父早早的遣散了白衣,就是料想到一日会有这般结局罢。
夜里风大,此时身处野外,我的体力耗尽走不动,眼睛也困得睁不开。如此,今晚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我在马车边点起篝火,看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又想起要找些粮草给马儿。
我随后在火堆边上拿着干粮煨热,撩开帘布,把干粮递给旺财:“趁热吃。”
随后我跑到篝火旁坐下,一边打瞌睡,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就着火光研究起来。
此番去烟渚畔,明日就会经过磬竹居的势力范围,确实该小心避开。
我有一眼没一眼的看,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一阵凉风把我刮醒,不知何时已经天亮,柴火也早已熄灭。
把野外痕迹抹去,我往嘴里塞了一把药丸当糖豆嚼,驾车又踏上了新的旅途。
首清域,是个地名,是以矿产出名的地方。
磬竹居靠着得天独厚的矿产资源,得以打造武器起家,而后自创门派。
一路驾车不休,我本想着快马加鞭,一日就能过了这磬竹居境地。
可我似乎低估了这块地盘之大……明明在地图上,只有一粒黄豆大小。
赶车上路许久,从黎明又至下午,我且饿得不行,这才到了首清域的家门口。
原本打算着入秋了,正好在镇上购置两身御寒的行头,再随便买些热食吃吃。
我本不打算在敌人的家门口住下,理应日夜兼程的赶路,早些离开此地到达余梦城,才为上策。
可没成想,怕什么来什么。
许是昨日的草料出了问题,或是马儿也水土不服,且停下来一会儿的功夫,它就在我面前一通排泄得稀里哗啦……丝毫没有一匹骏马该有的修养。
……一匹骄傲的骏马怎么能容许自己拉稀呢!还拉得这么离谱……车厢外溅得到处都是。
我闻着味儿干呕好一阵,面色实在好不起来,正对着后头,旺财更是被熏得差点翻篇过去。
我阴沉着脸挠挠头,心道我也不能背着个大老爷们,徒步过了这县城罢!
且不说车上有多少行李带不动,就是我背着个大老爷们,也够引人注目的了。
马车清洗是一日,在城里住下托小二帮忙清洗也是一日。我稍作思考,终是叹了口气。
“行吧,这是天意。”
于是我缴枪投降,捏着鼻子,牵着臭烘烘的马车进了首清域。
还别说,此事有利有弊,起码我这一进城……且不用我开口,行人主动就离我好几杖远。
街上边走边看,总算遇上一家看起来算得体面的客栈,我便把马车撂在外头,进去同小二说起清洗一事。
原先小二答应得好好的,出门瞧见了惨状……也是干呕连连。
我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带着一脸赔笑:“钱是会给的,这清洗你就多费心!”
小二不会跟钱过不去,也捏着鼻子同我交代:“得,客官,您就上楼歇息吧,这马车明日一定就洗干净还给您。”
“好的好的。”我连连点头。
安置好了马车,我把旺财往客房一带,同他交代声采购的事宜,就下楼去了。
旺财临了对我嘱咐声当心,我也应了。
这街上确实繁华,与之相比,鞍山镇完全不够看。不够大,人口也不够多,此地到处都是锦衣玉食的漂亮小姐跟少爷。
我不禁咋舌惊叹。
找了家店铺买行头,那老板娘一见我就像见了财神,夸我气质好发质佳,就连这眉眼鼻唇都长得恰到好处!
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挠头:“……这我也知道!”
老板娘笑眯眯的拿出软尺与我比较身形,我却摆手:“不必客气,随便买两身就好,我套一套,能穿就行。再要一身男子的,比我较宽大些。”
老板娘心知肚明:“没想到姑娘你年纪轻轻,就已有情郎了啊。”
我被口水呛得险些吐血。
我解释:“那是我一个朋友。”
老板娘就笑笑,一脸“不用解释都是过来人”的表情。
“哈哈哈……”我只得干笑,行吧你说啥是啥。
于是老板娘取了一件样衣来要替我更上,却看着窄琴横在身后,很是不便:“姑娘要不把它取下来?”
“啊不不不别别别……”我赶紧转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卸下琴,在不经意间撩起衣袖,露出了我满是疮痍疤痕的手臂,老板娘为之一骇。
我反应过来,赶紧拿衣袖遮挡,我道:“这是小时候太调皮,被马车踩的哈哈哈。”
老板娘陪笑,却是不信的,不过到底也没同我再纠结什么。
我提上衣裳出门,隔着好几条街,空中远远飘来脂粉香。
我怪诧异的,就路边信手扯了个姑娘打听。
原是这首清域有一青楼,这青楼还了不得,名叫烟水苑。放眼望去,是这首清域,乃至整个江湖中最大最为出名的青楼。
出名原因有三,这一来,是姑娘们个个国色天香;二来,里头多得是弯弯绕,为了防止自家的姑娘们与客人私通,姑娘们每日都需谨言慎行,一不小心就会挨打。
这三嘛,也是传说杳嫣十余年前,也是这烟水苑的花魁。
没错,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荒诛阙前掌门,杳嫣。
她善舞,身姿绝艳,其异域美貌出众不凡,称得上是倾国倾城。因而烟水苑得之,如获至宝,一时间名声大噪。
虽说杳嫣卖艺不卖身,可那时候,这县城里的公子哥天天在里头一掷千金,老少爷们都恨不得天天把脸贴在窗上,挤在门里,只为了一探芳容。
自家的男人都不肯归家,自然是引恨的,满县城的妇女都天天明着暗着咒她快死。
我听罢汗颜非常,胡乱点了点头,赶紧提着衣裳回客栈去了。
途中有几排黄衣裳的从街道正中过来,我定睛一眼,正是磬竹居的弟子,他们头上绑着白布条,悼念已故的掌门。
与此同时,磬竹居不可一日无首,计划着哪日重新推选新掌门的日程。
生怕有人认出我,我赶紧背过身佯装与个老伯讨价还价,买了只烧鸡回去。
回到客房,旺财闻着味就寻过来了,我把烧鸡往他怀里一丢:“快吃,吃完上药。”
于是旺财便端着肉啃起来。
我把行头往边上一放,同旺财说起方才街上听到的消息。
旺财抹了把嘴,精神似是恢复了不少,他稍作思考:“挺危险的,那我们明日就离开罢。”
我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嗯,马车要清洗,今日也晚了,明日就出发。”
从旺财的嘴里扯了个鸡腿下来,我就着干粮胡吃海塞,而后往床榻上疲惫一瘫:“啊……又是充实的一天。”
归尘门。
到了入秋季候,葱茏树叶变黄,经风一吹纷纷凋落。
自那日坠崖的癫狂少年被僧人救起送来归尘门,就已昏迷了半个月了。
一采药小僧对着住持说起,这个少年从崖上跌下,恰好跌落深河之中命大没死,又恰好被小僧救起。
少年的身边遗落了一块玉牌,其上一字“安”。
他自昏迷醒来,只觉得眼前都是幻觉,他光着脚出门,眼前一片庄严肃穆的白色,僧人各自扫地。
“我不是……死了吗?”
他疑惑,呆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身体。
少年怔楞了许久。
“这是天意——”
“这是天意——!!!”
他忽而扯着自己的衣裳狂喜,仰天大笑不止。
“果然……天都不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