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隆武十七年,九月初五。
晨光熹微,晋国皇都太青城巍峨,偌大的青玉皇宫,犹如醒来的巨兽,疏懒着惺忪的腰肢,许多宫人在晨雾中开启一天的忙碌,不同的是,今天是三年一度的秋狩开拨之日,稍显些许繁杂。
在宫城外围,禁卫值宿的地方,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正大马哈鱼般的躺在通铺的炕头上,仿佛在做什么美梦。
在他旁边,一位身着禁军装扮的青年,焦急的催促着:“骑尉、骑尉,醒醒,其他队伍快集合完了。”
“骑尉、骑尉,再不起身,真来不及了。”
那躺在炕头上的少年,反而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轻声嘟囔着:“还早呢,天还没大亮呢,再睡会。”
那禁军青年着急万分,不禁大声起来:“今天秋狩,提前整队,醒醒。”
听到秋狩的字眼,躺在床上的少年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飞快的爬起身,边穿外衣,边喊着:“皇甫勋,你想害死我呀,不早点叫我,让我迟到了,有你好看。”
然后一阵鸡飞蛋打,阵阵狼烟,眨眼便杳无踪迹。
皇甫勋无奈的迈步跟上,心里叹道:“还是出身贵胄之家好呀,年纪轻轻便荫封云骑尉,入驻禁军,而自己还是在边镇刀头舔血几年,才被征入禁军,人比人气死人那。”
这名荫封云骑尉的惫懒少年,名叫赵丰戟,年届十六,祖父乃当朝阁老,获封尚书仆射、文渊阁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同平章事,主掌户部、工部;父亲乃武宁镇节度使,实权在握,也算一方诸侯。
因他父亲战功卓著,所以他年纪轻轻的便有荫封。不过,云骑尉在大晋的勋官之中也是倒数之列,仅比奉车郎、奉节郎等郎字勋官高一级。
三月前,少年被家里逼到禁军当值,想借此磨砺此子性子。
入了禁军倒也得了一些照顾,最起码没有从大头兵干起,而是做了个人员不满编,手下只有十几号人的小队率。每日得过且过,怡然自得。
而那名为皇甫勋的英武青年,出身兖州,从西边与秋国常年征战的天雄军调来。
本来皇甫勋在天雄军做到了小什长,可到禁军又被撸了一下,做了伍长。
虽如此,边军和禁卫军终是不能比的,不仅是待遇,还有安全。
禁军是抽调各军精锐,以及世家子组成,战力倒也不俗,并非只是仪仗的衣服架子,毕竟还要拱卫大晋皇都。
巳时许,城外流金河十里亭的道路上,迤逦着威武的队伍。
印有飞虎、猛狮、天鹰等的旌旗迎风招展;擎着的斧钺刀枪等并兵器如林如雨;覆有各式彩幔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颜色烂漫,却不掩军武的威严肃杀。
不愧是三国中兵势最为煊赫的晋国,泱泱皇家气度,上国风范,森森带甲张扬。
再美的画卷,总有寥寥几笔差强人意。
这边赵丰戟所在的小队,皇甫勋骑在马上,卖力的擎着飞熊旗,腰杆笔直,目视前方,一副军人楷模的样子。
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骑着马,穿着厚重铠甲,一晃荡一晃荡都快掉出队伍的小军官。
小军官悠然的晒着太阳,眯着眼,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问道:“阿勋呀,今天什么时候扎营来着,晒死我了。”
皇甫勋心里一万个不满意,正准备回答,不料身后却斜插来一句。
“禁军里边什么时候混进来你这种软骨头,刚启程没多久,便想着扎营,切。”
小军官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日头太大,光线有些刺眼,于是努力的又睁大了一些,终于看见了回话的人。
来人也是一半大的少年,一身雪白缎袍,黑色马靴,头顶玉簪,白玉若倾。
挺排场的一个人,怎么眼神里还夹杂着一丝鄙视和不屑。
瞬间小军官的自尊心就受不了了,忍不住讥讽道:“骚包,我们禁军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都说吃不了葡萄就说葡萄酸,像你这种两手提不起二两豆腐的骚包,肯定是做梦都想进我们禁军,结果想秃了也进不来。等你什么时候你能提起二两豆腐了,来求求你小爷我。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小爷我说不定一开恩就让你进来了。让你补个勤杂役的缺,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伺候小爷。哈哈哈.....”
小军官身边的兄弟们憋了半天,实在憋坏了。自家的小队率千万不能正经起来,正经起来要人命,一肚子坏水。
一番话下来,果然消除了那白衣少年眼中的不屑和鄙视,而是换上了无比的怒气:“好你个牙尖嘴利的混蛋,你给我等着,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说罢,看了一眼皇甫勋擎着的飞熊旗,刻意留意了下旗帜右下角十三字样的标记。
“驾”的一声,一条神俊异常的白马载着“骚包”公子飞快向前窜出。旁边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也紧紧的跟了上去。
不料后方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骚包,慢走不送。闲吃萝卜淡操心的小子,等什么时候能提起豆腐了,记得来找哥哥我说道说道,哥哥我最是急公好义。”
听闻此声,马上的白衣公子,又是一个趔趄。
话音刚落,小军官又嘟囔起来:“那个,你们谁带干粮了,早起没吃饭就赶过来,饿死小爷我了。”
一点浪花,很快淹没在行军大潮中。
三日后,参与狩猎的队伍终于如期抵达皇家猎宫所在--九望原。
三年一度的狩猎大典就此拉开了序幕。
抵达九望原的除了皇族外,少不得跟随着无数王公贵族、文武大臣,毕竟,狩猎持续月余,许多机要大事,都要在猎宫处置。
前来的,还有受邀的四方使节。
随行的军队,除禁卫军、城卫军外,还有少部分边军。
除了狩猎护卫外,还负有演练之责。
狩猎的目的,其一是不忘武本。大晋朝以武立国,多年来南征北战,才开拓出眼前的疆域。定期秋狩,自是让子孙后代谨记武训。
其二是巡阅军队。京中禁军安稳日久,就像好刀一样放久了不擦,也难免生锈迹。
其三是向四方展示武力,以让内外惧服,不敢擅动,稳定人心。
按例,在狩猎开始的前三天,所有人是不得进驻猎宫的。所以,大晋天子也有三天时间是住在帐篷里的。
此次狩猎,抽调禁卫四万,城卫军四万,算是京都四分之一的兵力,加之边军一万,声势自是雄壮万分。
循例,守卫最内层皇家的是禁军,守护王公大臣家眷及最外围安全的是城卫军。
小军官赵丰戟所属的小队,本就是禁军中的外围,这次划分的防区也接近城卫军范围。
好在,他属的小队,本来也没有演练任务,纯粹的负责警戒放哨。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他是要在野外连着住一个月的帐篷。
这点他倒是不在意,与其在猎宫中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倒不如在这野外通透敞亮,无拘无束。
况且,这儿野外闲着也可瞅瞅皇家猎苑的珍禽异兽,技痒了偷偷来两下,想想就得意。
在猎场朝饮晨露,暮餐晚霞,可比在深沉的猎宫惬意多了。
这不,刚刚布置好防务,赵丰戟掂着个绳子,就往营帐不远处的山林里钻,布置好圈套,做好伪装,看看能不能逮着个傻狍子。
忙碌完,倚着树,叼起随手薅起的狗尾巴草,眼睛就眯上了......
“窸窸窣窣”小寐的赵丰戟睁开眼,耳朵动了动,有猎物!便曳紧绳子,只待猎物入套。
近了,近了,这次会是什么猎物?
野猪?不对,野猪那“吭哧、吭哧”的动静太大。
蟒蛇?不会这么背吧。蛇行草分开,声音不一样。
兔子?有可能吧,小归小,好歹是块肉,能打打牙祭就不错了。
算了,不管了,猎物要进圈套了。赵丰戟一向对自己的听力很自负,信手一拉绳子,便起身去看猎物。
只听见“呀”的一声,一道破风声相伴,一个人影空中翻腾着,手中攥着的匕首,迎面向赵丰戟刺来。
“朴咚”
“噗”
“吧唧”
赵丰戟倒在了地上,匕首插在右耳一毫之隔的地方,斩断了几缕青丝。
这不是最关键的,小军官赵丰戟睁开眼,看到了一双也刚刚张开的双眼,两个人的脸紧贴着,那人恰巧压在赵丰戟身上。
“咦,我怎么多了两片嘴唇,嗯?有点甜。嗯,好香。”小军官想着。
还没反应过来,上方那人尖叫了一声,站了起来,赵丰戟以不次于他的速度起身,蹲在树边干呕。
“天啊,恶心死哥了,哥的初吻就这么没了,还是个男的!”赵丰戟一边呕着,一边哭喊,顺便擦了一下嘴,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嚎的更伤心了,:“哎呀,还咬出血了,呸,还有口水,不带这么玩的。”
“你,你....”那人语无伦次的看着赵丰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人身后,慌慌张张跑出一个侍卫或者书僮模样的少年抬手扶住那人,急切的问道:“公....公子你没事吧?”
小军官赵丰戟恶心了半天,看着那人有些着恼:“怎么又是你,我和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大老远的跑来祸害我!我是上辈子欠了你半斤黄豆吗?这要传出去,我赵,...传出去我还怎么混?被母猪啃了,都比被你啃了强,丢人死了。”
来人正是几天前被赵丰戟打趣的白衣少年。
只是不知那少年怎么寻到此地,虽小心翼翼,但仍是中了赵丰戟布下的圈套。在被套中的一瞬间,发力跳起,空中转身,想用匕首割断脚上的绳子。
本来在空中转身,割绳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孰料落地的瞬间,突然撞上从树后满心欢喜出来查探猎物的赵丰戟。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本来也不至于如此巧合,那小军官躲了下刀,就好死不死的成了这样。
“还拿刀刺我,我说你小子,报复心也太强了吧,就说了你两句,你就掂刀杀人呀!心眼也太小了,跟个女人似的,可女人也没你这么狠的呀,所以你到底什么玩意?呸,一个大老爷们还用熏香,恶心死哥了。”赵丰戟一边后怕,一边恶心,顺带着恶心别人。
那少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后悔自己冒失,又有些气愤不过当前那人的满嘴污言。也许,还有其他的缘故。
少年微咬着嘴唇,眼角泛起些湿雾:“我要杀了你”。说罢,那少年拔出匕首再度向赵丰戟刺来。
赵丰戟急忙抬手架住,那少年恼羞成怒之下,竟张口向赵丰戟咬来。
还好,一旁的书僮见状不对,连忙抱着那少年拦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书僮扭头便训斥小军官赵丰戟:“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布下圈套,我们公子能这样吗?”
赵丰戟摊上动不动就拼命的主儿,也是无奈,:“嘿,我本来想逮个傻狍子,谁知道撞进个傻小子。”
那书僮不依不饶:“在当值时间,开小差捕猎,如果让项南天将军知道了,会怎样!”
项南天乃禁军大统领,地位高崇,治军严厉,刚正不阿,素有美名。
见到来人拿顶头上司压他,赵丰戟忍不住出口讥道:“见到项将军,我自有一番措辞。布置陷阱,防范刺客,可有错?不过,你等能不能见到项将军还是两码事,少拿项将军唬我,我跟你说,这事没完。”
说着,便走到那白衣少年身边,那少年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察觉不对,旋即,气纠纠的挺身上前:“你待怎样!”
赵丰戟上前把玩起那少年腰间的玉佩:“嗯,玉不错,挺温润。蓝山玉吧,这龙雕的似模似样。传家宝呀,算了,不要这个了。”
然后,又打量了一眼,那少年冠带上的硕大明珠,在那少年伸手拦阻之前,抢先摘了下来:“这个珠子,勉强算补偿我医药费、惊吓费、还有恶心费吧。”
说罢,攥着珠子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表情严肃,目露杀气的说道:“这件事,要是让第四个人知道,你们就死定了!”
威胁完,他便一溜烟儿穿过树林,扬长而去,毫不理会那个在发飙边缘的少年和义愤填膺跺脚直喊“站住”的小书僮。
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那多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