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大师
兰心妍别看睡得晚，起得却很早，准确地说她这一宿没咋睡。
用同宿舍人调侃的话说，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上班族的钱，付出跑夜场的耐力。
兰心妍今天要去见杨大师——一个人们忘了名字的大师。这是她昨晚才找到的线索。
据知情人讲，杨大师住在郊外的一处别墅里，等待大师的人比蚂蚁还多，每天能聆听大师教诲的只有四十个学员。用知情人的话说，过了子时就是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她摸黑起床，特意换了一身红裙子——这对炒股的人来说，是吉兆。
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一辆车，一说上东山，司机吓得直筛糠，差点儿弃车而逃：“你是人……是鬼？”
也难怪司机发毛，搁你半夜在大桥下见一红衣女子、嘴唇涂得发紫，你心里也打怵。
再说东山有两处很吓人，一处是过去的杀人场，一处是现在的墓地。
不见回应，这回司机真要弃车而逃了。
兰心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的鸡毛掸子够小的，看看你还是个爷们不？”
这时，司机已经感到了兰心妍手的温暖，这说明是人，还是个美女，手脚激动得腿直打颤，一脚油门，车险些起飞。
二人直奔东山而去。兰心妍要去的地方处于杀人场和墓地之间。
据说，这是杨大师特意选的风水宝地。外鬼环绕，百邪不侵。
零时风过，溪流潺潺，好一个幽静之处。出租车拐过一片合欢林，一栋独立的小院出现在他们面前。
远远地望去，黢黑的一排人像一排树桩子。
司机又是一楞——车子憋灭了火。
小院前，人声压抑得像叽喳的麻雀。
保安一边整理秩序一边叫人们肃静。
在兰心妍犹豫的空档，眼前一百多人逐渐整齐有序。按照每天只接待四十人的规模，哪有兰心妍啥事儿？
兰心妍计上心来，干脆，她以维持秩序的名义站到了第一个。
“咋？”她脚还没落稳，一个傻大黑粗的保安走了过来。
“不咋。”兰心妍答。
“你想咋？”保安厉声问。
“咋也不咋。”兰心妍故作镇静地答。
“咋也不咋？”黑保安说，“滚后边去！”
一番对话，类似于东北语系的“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一个试试！”这是打架的前奏曲。
可现在此话比东北话简洁，让兰心听出了“乡音无改”的感觉。
“诶，你是河西村的王二虎？”兰心妍正在绝望之时，却发现眼前这个正要薅她衣领子的黑保安像陕北同村的同学王二虎。
“你？”黑保安愣了一下，好像认出了兰心妍，他向后面的人说，“没领到号牌的股友对不起了，明天再来吧，今天号牌放完。”
说完，向兰心妍使了个眼色。
众人不情愿地稀稀拉拉地离去，嘴里流露着不满。
兰心妍扯住了王二虎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走到僻静处，王二虎悄声说：“额（我）认出你来了，你不是额村的村花吗？额还给你写过情书呢，你没搭理额。耽误了额的青春，至今还是一枚单身狗呢。”
兰心妍怎能忘记，王二虎从小就把她当作梦中情人，无奈“王二虎放牛——不往好草赶”，专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当单身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别说那陈芝麻烂谷子了，快帮我见到杨大师。”兰心妍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请随我来。”王二虎一边悄声说，一边往外驱赶众人。
他把兰心妍引到别墅后面，让兰心妍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墙，小声嘱咐道：“墙内有一梯子，你从这儿进去向右有一空房等待，大师要辰时正中才会布道，每名学员要交300元听课费的。你且伏在耳房，千万别闹出动静。”
兰心妍会意地点了点头，按照王二虎的话踩着梯子进了大师府，潜伏到了东厢房。
好不容易等到辰时，王二虎开门纳资进人。点够四十人的号牌，大门“咣当”一关，一把拳头大的锁锁了起来，任是皇上二大爷，再也别想进来。
进来的股友在王二的引导下，俱都捻香摩拜，一脸荣幸和虔诚。
王二虎潜到东厢房，引兰心妍到大厅侧面茶房说：“你就在这儿委屈一下吧，正座实在不敢安排。”
兰心妍此时已是千恩万谢，只要能听大师课，就是趴在地上也高兴。
辰时正中，挂钟“当当”地敲了八下，王二虎带头鼓掌，学员顿时掌声如雷。
兰心妍从门缝里发现，杨大师仙风道骨、须发飘然，着白灰长袍马褂，竟辨不出是僧是道。
“能做当头起，不做尾时鸣。”大师出声不凡、声若洪钟，“各位学员，知道为什么要子时排队、八时开讲吗？就是为了搏个头彩、取个旺相。”
靠谱，兰心妍心想。
“命里有时终须有，机不逢时落败因。”大师就是大师，出口是诗，“但是，起得早不一定身体好，要想白里透红，还要与众不同，使用惯性思维，注定一无所成。必须脑洞大开，让思路不着边际。打鱼就要撒网，射雕就要长弓，炒股需要超前的预测和科学的软件……”
听到这儿，兰心妍眉头一皱，大师究竟是想预测呢，还是卖软件呢？自己可没带钱啊！
“预测和软件有机结合，才能掌握股票的卦理结构。”大师好像知道听众想啥一样，“每一个股民都想搏杀到尽可能多的利润，可庄家也在想吃肉怎么不吐骨头，只有我的预测学能对付得了庄家这个‘敌人’。掌握了我的预测体系，就可以把庄家的鬼八卦一目了然，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兰心妍憋在耳房里，竟有些尿急。
她看不清大师的表情，只能边听边录音。
接下来，大师所讲的“空亡、六亲、官鬼……”等，她一概没听懂。她只知道五行中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只知道搏差价才是硬道理、顺行情才是盈亏的方向。
“易在生活中，易数可启蒙。”杨大师才不管你是否听懂，“古人云，民不与官斗，民不与财斗，尔怎能与棺材（官财）斗？”
官材都准备好了？兰心妍心里一紧。
“股市也是弱肉强食的市场，成王败寇……”杨大师越讲越快，“旺衰有数，行情起伏。妻财是行情，但妻财要有度，当大家都在品尝上涨这个胜利果实的时候，不代表你的流运也跟着旺盛。六亲也只是参考，俗话说，靠亲不富、看嘴不饱，真正的行情要靠自己的气运流年……”
兰心妍躲在耳房里，听得断断续续、似懂非懂。
腹中尿急，便想溜出去上个厕所。谁知一不小心，把茶杯碰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如晴天霹雳。
先惊到的是大师，他双眉紧蹙，这是他开讲以来第一次中途出现如此不和谐的声音。
再惊到的是王二虎，汗顿时就下来了。私自放水，被开除是小事儿。
二人惊愕之余，兰心妍走了出来。座无虚席，突然出来一位红衣站客，就像羊群里突出冒出个金骆驼。
后惊到的是四十名学员，他们也正为大师的空洞理论昏昏欲睡呢，没想到就来了个“出头鸟”。
兰心妍落落大方地走到大师跟前：“杨大师，既然股票有那么多不可控性，你还预测什么呢？”
杨大师面色如水，眼神儿一改刚才的平静：“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想进哪个门都很轻松。”兰心妍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警察证”一晃，“你名为大师，实则宣扬迷信、推销理论和软件，骗人钱财，我要带你去局子里说说。”
“女便衣？《易经》归玄学范畴，这是天地玄机，世界科学，不是迷信。”杨大师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挤出一丝笑意，他向学员们大声问道，“学员们，我收你们学费或是向你们卖软件了吗？”
学员们面对目光炯炯的大师，稀稀拉拉地回答：“没……有。”
杨大师转头向呆若木鸡的王二虎吩咐道：“在我身边给这位女便衣看座，若我有一丝违法犯罪行为，可以就地给我戴上手铐带走。”
说完，挑衅般地看着兰心妍。
这时的兰心妍心是虚的，前男友在大洋证券公司看自行车时捡的警察证皮子一旦要败露，那可涉嫌招摇撞骗啊！
好在大师并没有验她的证，她说：“我要到外边巡视一下回来再和你理论。”
说完，向门外走去。
杨大师向王二虎一努嘴：“陪着女便衣巡察，好生待客。”
王二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借坡下驴地跟了出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兰心妍悄声嗔怪道，“我要上茅房。”
王二虎咧着嘴半天没闭上，他向后一指，等在了后边。
兰心妍上完厕所就想借故离开，回来一看，杨大师已经等在门口。看这架势，要演一场现代版的皇帝新装啊！
兰心妍只好进屋，硬着头皮坐在了杨大师的侧面，心里想着退身步。
大师瞄了她一眼，接着侃侃而谈：“鄙人自幼研究易理，只恐人生苦短。自从中国股市1989年试运行，我就在股票与易理方面进行探索，已小有成就……”
有了“警察”坐镇，学员们不像先前那么规矩了。
一个男学员站起来打断的大师的话：“大师，这些理论我们听不懂，你就告诉我们怎样炒股吧。”
杨大师示意他坐下：“《周易》，也就是《易经》，有几句经典的话告诉了我们，股票有四大阶段。即，潜龙勿用，现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它代表了庄家操作的四个过程——低位吸筹、试盘振仓、拉升起飞、高位派发。这些，我会在接下来的课程里详细地讲解。”
又有一女学员站起来问：“大师，怎样知道一只股票的涨跌？”
杨大师看了一眼兰心妍说：“如果我大胆地说，希望女便衣别认为我是宣扬迷信。”
兰心妍嫣然一笑：“大师，刚才或是我才疏学浅，没弄清《易经》的性质，刚听大师释意，已豁然开朗，请敞开言路，我们洗耳恭听，绝不搞文字狱。”
“这我就放心了。”杨大师微微一笑，拿出六枚铜钱，随手起了一卦道。
学员们个个像被吊起的鸭子，抻着脖子看向杨大师。
“如果把起出的卦象当作整个大盘，全卦六根爻，会有阴爻和阳爻。阴爻指什么？指看不见的、无形的东西，它代表股市里的资金。阳爻指什么？指看得见的、有形的东西，那就是筹码。六根爻从下面排到上面，实际就是主力的资金和筹码变化情况。”
兰心妍听得像学员一样兴奋：“杨大师，能不能现场演示一下？”
“请学员们随意说一只股票的代号。”杨大师扫视一圈儿，从学员说出的号码中选了一只股票起了一卦。
学员们继续抻脖子。
“这叫动爻，也叫变卦，表示主力在当天采取的行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依股依价起卦，阳爻发动，表示主力在卖出；阴爻发动，表示主力在吸货。”杨大师讲得很认真。
随着大师的演绎和讲解，学员们像鸭子一样抻着脖子盯着大屏幕，一时竟无人言语。
兰心妍此时已忘了自己是个“警察”：“大师，怎样知道股票到底或到顶了？”
“比如起到一个乾卦，说明是在高位，股市里筹码很多，资金很少，都想卖货。要是起到坤卦，一般股市在低位，想低吸的资金很多，筹码不多。”杨大师一边演示一边说，“因此，太阳刚小心是顶，阴柔的话可能是底。人生也是一样。”
兰心妍思忖着杨大师的话，就想起了自己的性格一一刚而脆弱。
杨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心妍一眼，又演示了两只股票。一些二半吊子学员仔细分析，纷纷嚷着“有道理”。
兰心妍就坐在大师身边，看得最真切，发现杨大师讲得确实神奇。
她本来就有个外号叫“兰好问”，今天怎能放弃提问的机会：“大师，怎样找到龙头股？”
杨大师又看了兰心妍一眼，打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炒股软件，输入一些神秘的数字。
只一会儿，自动选股系统选出了十几只股票。杨大师站起来，指着大幕幕说：“学员们，这些股票就是未来的龙头股，你们可以用三个月的时间验证。”
兰心妍赶紧用本子把那些股票记下来，端祥，终不得要领。
杨大师见她听得认真，便半笑不笑地问：“没想到，女警察这么‘迷信’，怎么能信一个江湖骗子呢？”
兰心妍不好意思地说：“您不是骗子，是真正的大师。”
“难得人民警察的信任。”杨大师神秘地笑了，“龙头股是股市里的领头羊，在一个板块里最有影响力和号召力，能引领一波行情。”
“为什么炒股要炒龙头股呢？”一女学员问。
“古人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股市高手秘而不宣的绝招就是抓龙头。”杨大师又着了兰心妍一眼，“就是这位警花，也希望嫁给一匹未来的白马王子吧？”
“可是，”兰心妍羞涩地问，“我发现白马王子时，价格往往都高高在上了。”
“对头，在一波行情中，龙头股都是率先上涨的。”杨大师一也切换K线图一边说，“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它涨起来会没完没了。不但上涨的时间比普通股长，涨幅也绝对超过普通股。这就像一个好男人，经生为他心爱的女人奋斗不止。”
“为什么呢？”兰心妍问。
“这是因为，龙头股受到资金的疯狂追捧，它是市场的旗帜，主力庄家为了讲好故事炒好题材一定会精心维护好龙头股，不会轻易让它倒下。”杨大师又补充一句，“好男人也会受到很多女人的追捧，你不要失去捷足先登的机会。”
“我也知道龙头不倒，才能号令群雄。”兰心妍心事重重地说，“可是，我即使遇到龙头股也不知道怎么骑。”
“刚才我已经说到了。潜龙勿用，现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是股价或一个人运行的四个阶段。”杨大师说。
“请大师明示。”兰心妍嘴里问股票，心里还有一层意思。
“潜龙勿用嘛，代表股价或是你的运势处于底部区域，这个时候不宜介入。”杨大师解释道。
“嗯。”兰心妍认真互动着。
“现龙在田嘛，代表股价或情感出现了异动，只可密切关注，择机下手。”杨大师进一步解释。
金扶摇在哪儿呢？兰心妍想。
“飞龙在天嘛，则代表股价走势犹如一条飞龙，直冲天空，这才是涌入的好机会。”杨大师的手有力地一挥。
对呀，大鹏展翅高飞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想到这儿，兰心妍高兴地站了起来。
“而亢龙有悔呢，则是股价和好运运行的撤退阶段。”杨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心妍一眼，“凡事不过过分，过犹不及。”
“我好什么把握不好呢？”兰心妍此时说的话，不仅指股票，更多的是生活。此时，她哪像个人民警察，就是一偷艺的小学生和一个生活的迷途者。
“有什么不好把握的？”杨大师笑眯眯地说，“龙已经飞起来了，难道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学员们又提出了好多问题，杨大师一一解答演示，兰心妍听得如醉如痴。
一上午的课讲完了，她起身告辞。她知道自己是赝品，时间越长，暴露的可能性越大。
杨大师执意要把她送到路口，在一片竹林边，大师低声说：“姑娘，以后要听课随时来，不用冒充人民警察。”
兰心妍一惊：“大师，您都知道？”
杨大师含笑道：“姑娘，我的眼毛都是空的，什么也瞒不过我。我也曾是乡下一穷书生，知道没钱的滋味。”
几句话竟说得兰心妍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杨大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太感谢大师的理解了！”
“不。”杨大师回了一礼“应该感谢的是你，你今天宣传了我讲课的合法性，比我做多少钱广告都划算。”
兰心妍在大师的注视下循路下山，她到底也没闹明白大师属于哪派哪教，学的是梅花易数还是河图洛图，或者啥也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