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扬州城秦宅灯火通明,宅内乱成一片。秦阳自午后便出门,现已将至凌晨却仍未归来。柳权带了府里的男丁出去寻找,就连慕容梅也跟着去了,寻了将近三个时辰,也仍是没有半点消息送回来。
秦月心急如焚,任凭陆霓裳如何安慰,却也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往日秦阳出门,只要不是远门,都会在酉时之前回来。就算不能赶回,也会差人回来说一声。今日出去赴约赴得蹊跷,秦阳出门前并未跟秦月说一声,见秦阳久未回府,慕容梅才将实情相告,这让秦月如何不担心着急?
陆霓裳陪着秦月在大堂里等了许久,怜玉送上来的几壶热茶都放凉了,也不见秦月喝上一口。秦月内心焦急,以至于外面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跑出去观望,每一次却都是失望而归。
一众女眷就这么干等着,直等到凌晨寅时。忽听得门外嘈杂,人声鼎沸,像是慕容梅他们回来了。秦月二话不说,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出宅门,但见外面火把通亮,仆役随从个个脸色凝重,神情悲痛。秦月心感不妙,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到了慕容梅身背一血人跨进门来,嘴里直喊,“快,快去请大夫来!”
细看那血人,眉目俊朗,面色苍白,双目禁闭,仅有一丝气息尚存,这血人却是秦阳!但见他身上都是刀剑伤和撞伤,一身白衣被鲜血染得暗暗发红,腥味扑鼻而来。
“公子!”秦月从未见秦阳受过如此严重的刀剑伤,不禁悲痛交加,大喊一声,随即便晕厥了过去。
“秦姑娘!”陆霓裳及时扶住了秦月,秦宅内已乱成了一团,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怜玉见自家主子晕了过去,也慌了手脚,幸得柳权还算镇定,给秦月喂了颗定心丸,便让陆霓裳与怜玉二人送她回了房去。
慕容梅一路背了秦阳回来,直奔东厢房走去。刚放下秦阳不久,大夫也赶来了,刚下马车就被柳权拉入了东厢房。下人们进进出出,送进去的热水一趟接一趟,拿出来的血水也是一盆接一盆。秦府上下无人敢说话,都在密切关注着东厢房的动静。
直到清晨,自东厢房里送出来的血水少了,下人们也渐渐退了出来,只留下几个随从在门外候着。慕容梅衣裳都来不及换,在秦阳的床边陪了他两个时辰,只是秦阳昏迷不醒,对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
“公子!”秦月自噩梦中醒来,大叫了一声。
“秦姑娘。”陆霓裳也在房中陪了她许久,见她醒来,便轻轻唤道。
此时怜玉也捧了热水走进房来,见秦月醒了,惊喜不已,“月小姐,你终于醒了。”
怜玉眼眶泛红,自家公子身负重伤被人背回来,几个时辰过去了仍未见醒,生死难料之际,秦月受惊晕倒,这秦宅没了仿佛没了主心骨,这怜玉哪能不难过不伤心的,便独自哭了许久。清晨怕秦月醒来无人照料,这才抹了眼泪送了热水过来。
“公子怎么样了?”秦月久未进食,虽躺了两个时辰,却仍是虚弱无比。
怜玉不敢瞒她,只得如实相告。秦月听闻公子仍在昏迷之中,内心焦急,也顾不上梳洗了,穿上鞋袜就要往秦阳房中走去。怜玉和陆霓裳都拦不住她,只得也跟了过去。
东厢房的地上铺着青石,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简直要步步生玉莲了。四周是云顶檀木作梁,孔雀羽织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秦阳卧在榻上,头靠青玉枕,双目禁闭,身上盖着玉带叠罗衾,房里的血腥味儿散了些,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药草味。大夫静坐一旁,为他把着脉儿,神色凝重,直直摇头。
“大夫,我家公子怎么样了?”柳权站在一旁,见大夫摇头,便觉不好。
“秦公子伤口过深,有几处还伤及要害,加之失血过多,他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了。”果然,大夫叹气说道,“最致命的是秦公子背后所中的毒箭是用天山的千年虫毒制成,如若在今日亥时之前解不了此毒,秦公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大夫的言下之意,是今日亥时之前秦阳没能解毒,便是没救了。
“大夫,不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救救他!”秦月扶着床柱,望着榻上那昏迷沉睡的男子,哭道。
“秦姑娘,老夫定当尽力!只是这毒普天之下只有两人能解,一人是妙医神手高蓝穹,一人是武夷山无幽谷谷主苏楚云。只是这高蓝穹性情怪癖,只怕你们是请不动他的。”大夫并不知晓苏楚云乃秦阳师父,说道,“这苏楚云又住在武夷山,离这扬州甚远,只怕也是来不及。”
听得大夫如此一说,慕容梅便对柳权说道,“柳权,快,派人到无影谷找老先生,务必在今日亥时之前赶回来!”
即便希望渺茫,慕容梅也要一试,柳权二话不说,当场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无影谷。秦阳救助有望,众人悬着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秦公子需要静养,这房中伺候的人,不宜过多。”大夫吩咐道。
柳权便将房中的随从都遣了出去,让他们在外面候着。慕容梅和陆霓裳来者是客,且他们也是一夜没有合眼了,柳权便请他们回了客房歇息,若东厢房有了动静,他自会派人来告知。
大夫安顿好了秦阳,写了几个药方,便差了自己的学童和随安外出抓药去了,自己则在偏房候着,以防不测。
“月小姐昨夜熬了一宿,且身体虚弱,还是回房去吧。”见秦月坐在秦阳床边不愿离开,柳权开口劝道,“这里有小的照看就成。”
秦月像是没听见柳权说话一般,仍是坐着不动,柳权见秦月坚持要留在这里,一时也奈何不了她,只得退了下去。一时间,东厢房里只剩了秦月和躺在床上的秦阳两人。
春日的阳光是如此明媚,透过窗缝漏了进来,投在了秦阳的脸上。这昏迷沉睡的男子五官俊朗,眉目清秀,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嘴唇,无一不让秦月着迷。这压抑许久的情绪,恐怕也只有此刻才能释放出来。秦月默默流泪,却也不敢哭出声,她怕惊扰了候在门外的众人,她的情绪是个秘密,是永远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秦月抬手轻轻触碰着秦阳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亲近他的肌肤,却是如此的冰冷和苍白,毫无生气,仿佛是死了一般。她用温暖的手抚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和嘴唇,多希望他就此睁开眼睛看看她,就算再怎么冷漠也好,她只想沉到他那双深邃如湖水一般的眼眸里去。
奈何秦阳却听不到她心里的呼唤,眼睛紧紧闭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你这是太累了,要睡一会儿吗?”秦月默默看着床上的男子,轻声说道,“别睡太深了,要记得醒过来,可好?”
秦月守在秦阳的身边,寸步不敢离开。怜玉怕她饿了,送了些点心进来,一个上午过去了,秦月却是半口没吃。秦阳命在旦夕,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而去,秦月哪里还有心思吃下饭去。将近十个时辰滴水未进,秦月的身体也是愈发地虚弱,只是谁也劝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憔悴下去。
午时,柳权送了秦阳的汤药进来,秦月拿了汤匙一点一点地喂进他的嘴里。只是秦阳的牙关禁闭,汤药又从他的唇边流溢出来,能喂进去的竟没有多少。
秦月没了法子,只得将汤药还给了柳权。柳权好歹是是个汉子,一手有力的捏住秦阳的下巴,使劲掰开他的嘴口,一手端起汤药便缓缓地灌了下去。秦阳一代英才,此刻却是意识全无,半分动弹不得只能任人随意摆布,秦月心中不免一阵悲凉。
“月小姐不必过于担忧,今日一早府里便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武夷山无影谷去请老先生了。”柳权喂了汤药,见秦月神色哀伤,便宽慰她道,“相信在今日亥时之前,老先生必定赶到。”
秦月心知老先生是最疼惜秦阳这个弟子的,秦阳命在旦夕,老先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心里便稍稍宽慰了些,“老先生若是来了,你们可要好生招待,不得怠慢了。”
柳权应了,便端着空药碗退了下去。
秦宅派出的送信人快马加鞭赶到无影谷,已是未时了。出来接待的是苏楚云的随从,“你找我家先生所为何事?”
“我是扬州城秦宅的下人,我家公子是你们先生的弟子,昨日受了重伤,中了天山虫毒,如今昏迷不醒,我来请老先生前去相救。”送信人向那随从行了礼,说道,“还望小兄弟前去通报老先生。”
那小随从闻言,却说道,“老大哥你来得不巧,我家先生昨日入山去了,我也不知他几时才会回来。”
送信人一路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而来,哪里想到苏楚云会入山去了,这武夷山如此之大,他又该何处去找?无奈之下,送信人只得返程。
扬州,秦宅上下正翘首以待,都在等着苏楚云的到来。
东厢房里,秦阳躺了已有一个白天了,却不见醒来,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已入黑,离亥时已是不远。所有人都守在了秦阳的床榻边,盼着他苏醒过来。
“回来了回来了!”忽听得外面随安一阵呼叫,众人皆往门口望去。
只见得一人自门外快步走了进来,跪在了众人面前,带着哭腔说道,“月小姐,陆公子,梅姑娘……小的无能,没能将老先生带回来!”
送信人将苏楚云入山之事告知众人,秦月的心一下子便跌到了低谷。她跌坐在地上,内心悲恸,脑中一片空白,极度虚弱的她几近晕厥,却还是强忍着爬到了秦阳的床榻边,伏在了他的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两行清泪流过秦月清秀的脸庞,宛若梨花一枝春带雨,让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陆霓裳也忍不住伏在了慕容梅的肩上,微微地啜泣。一时间,东厢房里充满了哀伤。
“都别哭了,有老夫在,这孩子死不了!”众人悲痛之际,房外又传来了一老者硬朗的嗓音。
众人回头去看,一位身着灰蓝色长袍,腰系一根白虎蛇纹绅带的老者迎风而立。老者虽已年近六十,他的发却黑亮有光,无风自舞,一双睿智的眸子深邃有神,身形有些消瘦,却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
这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秦阳的师父苏楚云。
原来在送信人走后不久,苏楚云便回了无影谷,从随从口中听说了秦阳中毒之事,便立即赶了过来。
来不及寒暄,慕容梅等人恭请老先生来到了秦阳的床榻边,秦月已被怜玉扶了起来,站于一边,眼角的泪却还未干。苏楚云替秦阳重新把了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便说了几件药名让府里的人赶紧去备齐,煎好了给秦阳喝下。
柳权伺候秦阳把药服了,人虽未醒来,但脉象与气息都已平稳,气色也逐渐红润,料来是无大碍了。替秦阳解了毒,苏楚云又为秦阳所中的刀剑伤重新开了药方子,如此又过了大半也。
苏楚云只留下了柳权看管,其余人都被他赶回了房中休息,就连秦月也不例外。
“秦姑娘,老夫望你能看清现实,勿扰了心智。”秦月临出门,苏楚云却对她说了这一番话。
秦月闻言,浑身一凛,回头望着苏楚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欠了欠身,便退了下去。 秦月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了,不想还是被苏楚云看了出来。秦月心乱如麻,浑浑噩噩地回了房中。
大概是夜里寒冷的缘故,秦月只觉得周围阴冷无比,她连衣服都没有换,便躺回了床榻上用裘被紧紧地包裹着自己。怜玉心疼她一整天没吃东西,便端了碗莲子羹进来想劝她吃了,却见她蒙了被子一动不动,以为她睡着了,便又退了下去。
秦月拥着裘被,却是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