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泡泡糖裹着舌尖抵了三次一个小泡才吹鼓出来,刚面对干冷的空气就破了,糊住了始作俑者的上下嘴唇。
唐砚耸了耸肩,眼神往刷了漂白粉似的天花板上飘,心想这把都搞了十多次了吐泡泡的技能等级还没提高呢。
“唐砚——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啧,倒是老妈的唾沫星子越飞越高了。
几乎没有褶皱的床单,方方正正的空调被,倚靠在枕边的毛熊玩偶——床铺是一如既往、很有大家长风格的体面与干净。唐砚懒懒地应了,装作有事干一样翻翻放在旁边床上的书包,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去教室放包“的正当要求被拒。
“咦?唐砚,你旁边那张床是不是要来人了?”目光示意的是旁边床板上那一个明显的床上用具大礼包。
“不知道。”没准是哪个室友放的呗。
唐砚低头,不明意味地轻哼一声。来人,难道来个晚上头对头一起扯淡的家伙吗,那倒也蛮稀罕。
“你什么态度啊!”老妈声音变重了,没好气地,“滚滚滚,去你的教室去。”
唐砚毫不磨叽。
泡泡糖被抵出来裹进兜里掏出的糖纸,一揉一掷直接中标门口垃圾桶。她单手拎起载满五三王后雄的大书包,后脚跟不着地抛下身后气急败坏的嘟囔。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唐砚咧开嘴。
我是风一样的驴子,踩着筋斗云日行八万里,耶~
沉,闷。
沉的是包,闷的是气。
冷风刮得脸疼,但裹得太厚实的身体持续发着热,背后有些湿。
喘着气一骨碌溜到正心楼下的马路口,松下口气的时唐砚感觉腿都是软的。
马路边上迎面有一男一女走过来,扭过头来看的动作相当明显,俩中间两条手臂意思意思地分了下,马上又贴得更紧了些。
唐砚很懂,迅速低下头,使劲揪了一把手边的小灌木,一手的凉,把人家零星的两三片叶子也给薅秃了,未化的雪簌簌落下,到膝上。唐砚抖了下腿。
小情侣的脚步声已经落到了耳后。
唐砚撇过头轻轻啐了一口,挑眼望了下正心楼五楼已经亮着灯的教室,看了下表慢吞吞地斜穿过小马路,向一条幽森小道挪去。
凉爽啊。
扯着背带借惯性把书包往上颠了颠,唐砚挺直腰让背部与书包留了点空隙,探着脖子感受到一点凉风顺着领口往下钻,身子颤了颤,却还是舒爽地哈了口气,脚下都轻了许多。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清淡的阳光捎了些浅白,冬天的朝暮湖镜一样亮堂,带着点金属般银白冷硬的色泽;岸边的残雪还搭着柳树枝在风中荡漾,目光转一圈,一片连成的都是皑皑,不尽于浴风亭的檐角在眼廓边飞出的团团簇簇的白。
茫茫。
胸膛里的一口闷气好像被冰凉而干净的气息洗涤了,难得的清爽暂时驱赶了积累了几个月又或是许多年的昏沉,隔着稍有雾气的眼镜,只是张大了眼安静地望着迷蒙的世界,刚抓进口袋里要掏手机的手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愣住。
好像她也失去了来时琐碎又逼人的躁郁,只想要投入那冰凉又纯白干净的世界,让自己的灵魂沉浸于此,凉透又清醒,洗得什么也不剩——不论是思想又或是情绪,还梦中一个单纯洁净的魂灵。
唐砚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明白了古代诗人提笔忘词的感受,脑子生锈似的转了几圈也只卡出“雪晴天地一冰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些也不是很对景的诗句,还臆想自己走到浴风亭内趁着没人耍耍疯,长啸一声,呻吟几句。
大概,是要把屈子投江前的一系列举动做足了,才有些对得上九年义务教育吧。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她瞳孔一缩,见着浴风亭内有人,生生把将要吐出的声音吞回了喉咙。
亭中已有人开始吟唱了——是个让自我陶醉般沐浴在清浅阳光下的女同志。
唐砚眯着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盯了一会儿:它的确是女孩子的声音,不过这哥儿们还剃了个平头,乍一看真就一哥儿们;一身黑蓝的冬季校服,背部本该是白色的学校标识红得有点鲜艳;衣领翻线也挺明显,显得此人像是和自己一样在这鬼地方呆了一年多的老油子。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不过这哥儿们在亭中又不是在舟中,果然就这么背出来还是有点大病吧。
……着实不忍直视。
唐砚多瞟了几眼,脚尖在地上摩擦三圈后,还是很果断地秉着呼吸调头回老家,心跳波动感十足,肾上腺激素水平瞬间提高,在心里作法一样碎碎念“别发现我别发现我”。
在面临有可能要到来的尴尬局面,这是大多数人都能够毫无负担贯彻执行的兵家上计——溜之大吉。
身后的声情并茂的朗诵声还是能够像在海里隔着水一样,厚重又模糊地传到耳边:“莫说相公痴……”
更有痴似相公者。
回到马路边上的唐砚犯了强迫症一样低低地把这句补完,又不住地嘲弄自个儿:呸,装什么文艺范儿呢。
背上的书包并没有因为心灵短暂的放松而减轻哪怕一本五三的重量,唐砚又挑眼望了望五楼亮着灯的一排教室,认命地叹了口气,抬脚便走进去,鼓足了一口气累死累活地连爬上五楼。
谁排的这楼层的教室,这绝对和我们这层的苦逼学生有仇吧!
唐砚嗓子都爬哑了,扶着走廊的护杆喘着粗气,瞟一眼班牌指示瞅准自己班教室拖泥带水式地绕着回廊半圈,才把自己拖了过去。
唉,这井一样的回廊真是好设计。唐砚磨牙。
她找准靠后门边最近的椅子就是一坐——位置全给大书包占了,屁股压根没捞着几块儿地,还因为坐下来力太猛差点儿翻车,堪堪是脚给支楞住了。
不巧,刚好有从后门出去的同学瞄了一眼,神情诡异地溜跨出了后门。
当我听不见你们这群家伙在心里笑?
唐砚抿着唇朝那人后背狠狠瞪一眼又用力把头转回来,甩了甩过长的刘海,当作无事发生。
“诶,唐砚啊——”安坐在唐砚前桌的女同学侧脸过来瞧她,腿蹬着椅子往后靠,“你这学期……”
“讲台边。”我跟老师再争取看看能不能坐,希望能。
女同学默了一下,突然又不知道要找什么话说,就“哦”了一声。
(她怎么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不会真会读心吧不会吧不会吧!这家伙真的很奇怪诶!)
这女同学叫谈净,性格比较外向,高一前半段和唐砚坐过同桌,后来单坐总体上也是在一个组里的,彼此算是在班上还有点印象的点头之交——路上遇到经常点头致意的那种。
唐砚把书包放到一旁的空座上,低头拉开书包拉链帮挤得爆炸的五三王后雄秘籍松绑,翻翻找找才掏出本暑假作业和支黑笔,埋头就要写。
(就这样结束话题了吗……不对我们有过话题吗!)
大概是盯了唐砚动作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陷入了哲学的思考,前桌的怨念已经化作实体飘到唐砚眼前了。唐砚眨眨眼,手指点了下:“你写完了?”还不赶紧去补。
“……没写完。”
(好烦啊好烦啊所以我居然忘记了还要补作业,搞得完才有鬼吧!!!)
“……一起加油?”所以快去补啊。
“……哦。”默默翻出作业,补之。
不得不说作业这东西很玄学。对于学霸来说,做作业不过是一次需要花点时间刷经验值熟练度的技能学习;而对于学渣来说,对付这东西,要么修炼糊弄学使用伪装技能把答案抄一遍应付了事,要么坦坦荡荡充分展现诚实品质完璧归赵,要么就只能抓耳挠腮薅秃头皮留下看似有理有据实则狗屁不通的排面。
当然,开学报到这点时间,抄是抄不可能抄完的,只不过开学报到还能够让学渣们想起有“暑假作业”这回事。
暑假作业嘛,向来是三好优干评优必争之地。为了提高同学们的竞争力,充分观察学生多样性,学校惯例把提交作业的时限延长至开学一星期后,要求同学们看在学校这么给面子的情况下务必给学校点面子——简单粗暴地说,学校就是在暗示:抄你好歹也把它抄完。
即便这样,赶暑假作业也是一件令人直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实地感受世界参差的一项丧心病狂的工程——尤其是对唐砚这种向来倔强地做三抄七的新定义乖孩子来说。
这厢唐砚拿出打工人精神调动起脑子里的面粉和水,那厢走廊上还有转着圈找教室的人。真真是众生喧哗,而唐砚的悲欢与他们并不相通。
“是这里嘛……唔,对了,211班。”有人走到后门确认班级。
这声音……唐砚脑子忽然清明一片,打了个哆嗦,攥着笔才控制住自己扭头的欲望。
不料还是麻烦上门。
“同学,赏个座呗。”
你谁?真女人从不抬头看寸头,别搁这儿耽误我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努力的唐砚同学假装努力地依旧埋头,手速飞起,字迹飘起,鬼画符连起。
“噢,我们刚不是还有一面之缘嘛,看在我们都一起看雪看……”
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
这真是他喵的前世你尔康我紫薇的猿粪。
唐砚猛地抬头,下意识地脚一蹬往后拉,椅子与地面在快速摩擦中发出“呲”的响声。
“您请坐您请坐。”边说边把书包从座上拽下来。
面前那张白净的脸上露出个讨人厌的龇牙笑来,两道浓眉弯弯,一双杏眼弯弯。
很安静。
唐砚撇过头继续扎到作业堆里,皱了皱眉,又分心地发了会儿愣。
读心术……失效了?
她拇指上下摩挲了下笔,偷偷往旁边瞄了一眼。
阳光漫进门框,浅浅地落在一个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