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这是南三的第一反应。
这里是……
南三缓缓站起,耳朵边似有洪水泛滥,他感到一阵耳鸣。
但是马上,他便明白了,自己身处的地方,正是无尽的雪地。
“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独自嘟囔,随即,他摸了摸衣袖,大喊,“糟糕,红缨不见了!”
那一年,南三十七岁,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生活太过简单,父母及亲戚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皆属达官显贵,衣食住行他不必考虑,前途出路更无需担忧,每天只要按时上学即可。况且这读书,也不需他费心劳神,就算到时落榜无名,也可倚靠父母留下的财产逍遥自在,好过世上的大部分人。
因此,那时的南三根本不懂生活的艰辛,人间的疾苦更一概不知。
在某一天,隔壁搬来一户人家,南三本无兴趣,但听闻那人家的女儿生得貌美,便过去瞅了两眼。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窗台上,一手撑着墙,一手把自己挤出窗口,微微把头探出,但又马上缩回来。
果真如此,这姑娘好生漂亮!他坐下来背靠墙壁,用手按住胸口,只觉里面的心脏呼之欲出。
“真是美若天仙!”南三再次评价道,“世上再无如此美丽的女子!”
说着,他又诚惶诚恐地再次把头探出,而这次,正巧对上那姑娘的眼。
“啊——”带着慌张与不安,南三喊了出来,脸上堆满尴尬。
“啊——是南家大公子啊!”接话的应该是姑娘的父亲,“阿柳,还不快跟南公子打声招呼。”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柔和地看着南三,眼里充满善意。
南三赶紧扭头走开,之后那姑娘如何与她父亲对话,便一无所知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姑娘叫阿柳。
随着沉闷的心跳声,南三一路跑一路跑,竟跑到母亲房间里,母亲见状担忧地问:“孩子,你怎么了?”
南三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盖说:“娘亲,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为什么会这样?”南三焦急地跺脚,“要是被阿柳知道,她肯定会骂死我,什么都可以丢,唯独红缨不可以丢。”
他来回张望,而身边除了白雪一无所有。并且,更为重要的是,一股寒意从下至上袭来,身处如此处境,他感到身心俱疲。
南三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多少御点寒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好端端地昏倒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另外,红缨到底去哪儿了呢?
带着诸多疑问,他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一股倦意涌上心头,大脑停止思考,眼皮缓缓合上,永恒的白,也变成了短暂的黑……
不行!
他猛地睁开眼,如果在这里睡着,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南三快速站起活动身子,边活动边搓手。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想,我是在去往北城的路上昏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纸上写着雇主交予他的任务:
“近日有狐妖出没,恳请南先生前来除怪。”
对,没错,我是要去除怪的,这点不可能有假。
如此想着,他突然发现前方的地面上有两排笔直的脚印,他走上前去观察。
是狐妖的脚印!
他握紧拳头,眉目紧皱,愤怒填满心间,搞不好,就是狐妖把我击晕的!是为了向我报仇吗?
此外,还有个更加沉重的念头出现,红缨没准就在它身上。
南三跟随脚印蜷缩着前进。
“南公子!”
“嗯?”南三转头,是阿柳姑娘,“啊……是阿柳姑娘啊。”
阿柳慢步跟上,与南三保持平行:“自打上次跟南公子见面后就再也没见着了。”
南三害羞地低下头,耳根子滚烫。
“莫非南公子有什么心事?”阿柳把脸靠近南三,南三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此刻,他用力屏住呼吸,他知道,如果现在稍稍放松下,就能马上嗅到阿柳姑娘的香味了,可是他不愿这么做,因为对他来说,这过于轻巧了——如果能这么容易得到阿柳姑娘的话,倒显得对她不尊重,阿柳姑娘其人,是应该被人好好保护,好好守护,好好疼爱的姑娘。
“南公子在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没什么。”南三迅速把头转向别处。
“若是南公子不坦诚相待,可是很无趣的哦。”
“啊……没事,没事,我没什么事,”南三听罢心急起来,但又无法告之现在的念头,只好随便答道,“最近学业繁忙,读得我头昏脑涨,我呀,被这破书读傻了。”
“呵呵,”阿柳姑娘笑出声,在那一瞬间,南三把头撇了撇,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阿柳姑娘笑得格外开心,她笑起时眼睛眯成一条弯线,南三非常喜欢这弯线,恨不得伸手将它藏在怀里。
“南公子,过几日长安城中举办集 会,到时可否一同前往?”
“集 会?”
“正是,若南公子愿意,届时就请来找我哦。”
“集会……”南三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啃起来,对于阿柳姑娘突如其来的邀请,他感到茫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等到南三抬头时,阿柳姑娘已消失不见了。
“狐妖乃极为狡黠的生物,可幻化成世间任何物体,对付狐妖时,切莫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南三边走边回忆求学时候师傅说过的话。
诚然,那时仅十七岁的南三十分不明白这一点,不明白狐妖为何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领,但如今,南三已做了二十年的除妖师,对于狐妖,他早已了如指掌,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叫声,南三都十分明白其含义。
狐妖不仅狡黠,还心狠手辣,为了延续生命,不惜吸取人类的血液,此乃它的本性。因此,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惨遭狐妖之手,而他,就是为帮助那些平凡人而存在的。
“另一点请牢记,狐妖的生存能力也是极其强大的,它有九条性命,每有一条命,就多一条尾巴。因此,南公子,若你想将狐妖彻底斩杀,就一定要把它的尾巴尽数斩断。”
南三握紧拳头,他想起刚开始做除妖师时,每每将狐妖打败,它都能挣扎一阵子,然后变成其他物体逃之夭夭。
但是这一次,绝对不会了!
南三暗自发誓,就算放走一万只狐妖,也绝不能放走你,胆敢盗走我的红缨,我决不饶恕。
如此想着,愤怒占满心头,身子也逐渐感觉不到冷了,相比之下,他更想快点找到那只臭狐妖。
就这么,南三一直走着,一直走着,寻找红缨这一执着的念头令他忘记了疲惫。绝望也好,悲怮也罢,统统抛在脑后,若如此一意直前会令自己丧失生命,他也绝不后悔,至少,得先拿回红缨再说。
所谓红缨,就等同于他的性命。
饿了,就把地上的雪塞进嘴里啃,渴了,就把地上的雪塞进嘴里咽,就这么走,一直走,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走到了白天。
终于,在夜幕下,脚印戛然而止,南三抬眼看向前方,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
在庙宇上空,是一轮孤单的明月。
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南三提早杵在阿柳姑娘家门口,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阿柳才出来。此时,南三吁了口气。
“呀,南公子是不是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阿柳轻盈地走来,像一只小猫,在月光下,她显得更加动人。
南三咽了下口水,故作镇定地说:“没有没有,阿柳姑娘,我刚到。”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好,现在就出发。”
马车上,南三规矩地坐在阿柳旁,背伸得挺直,双手乖乖放于腿上,他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姑娘正对着自己盈盈地笑。
“阿柳姑娘,你……笑什么?”南三百思不得其解。
“南公子,你为何要坐得如此端正?”
“这……”南三这才发现自己的坐姿,不禁扭了扭发麻的屁股。
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为一件事如此上心过,规矩礼貌更是没有。按理说,大户人家里应当有较为严格的家规,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南家只有南三一个儿子的缘故吧,南家的这对老夫妻对南三宠溺有加。
上学可以迟到,作业可以完不成,吃饭更是不必考虑节约粮食,换句话说,就算南三每顿都把饭菜全倒了喂猪吃,他们也只会担心南三的身体健康。
因此,南三在长安城素有“浪子阿南”的称号。
“南公子不必拘谨,公子若是一直这样对我小心翼翼的,我倒不好意思了。”阿柳姑娘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似乎那笑容已成为其一部分。
但愿她不知道“浪子阿南”这个称号,南三心想。
“南公子,在我面前,尽管做自己就好了,我和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一样,不必对我过份小心,”阿柳看着南三,她的眼神如同春日里的湖水,“我听闻,南公子有‘浪子阿南’的称号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南三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他开始介意那个称号,并且后悔以前自己没有用功读书:“阿柳姑娘,那是我以前的形象,我现在早已不是了。”
“我知道,你现在是呆子阿南!”
南三赤手空拳靠近庙宇,此刻,心中除了愤怒外,还多了一丝恐惧。
确实,以往和狐妖作战,手中总有红缨作伴,但如今红缨被盗走,战斗总会降几分胜算。他在心中盘算,这狐妖必定对自己非常熟悉,否则做不出偷取红缨这等事。又或者……南三停下脚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准这是个圈套。
这次的对手,或许是想用红缨来勾引自己,而自己,现在正老实巴交地处于对方的圈套中,只要对方轻轻转动鱼竿,我便如之所愿上钩了。
你果真是个呆子,南三心想。
但是,他咬了咬牙,就算是呆子,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南三走进庙宇,正看见一只褐色狐狸趴在石像前,狐狸眯眼看向自己,眼神中充满慵懒。并且,南三观察到,这只狐狸没有尾巴。
无尾狐,难道它已经失去生命了?南三条件反射似地在心里想道。
随即,他冲了出去,带着所有的愤怒与不满冲向无尾狐。
南三与阿柳并排走在石桥上,南三时而走在前面,时而跟在后头,倒是阿柳一直保持匀速,如同一只缓缓前行的狸猫。
桥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微风吹过,泛起一层层涟漪,明月挂在天空,似少女的脸时隐时现,远方传来蝉鸣声,在这分外安宁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出。
“走过这座桥,就要到长安城最繁荣的地方了。”阿柳姑娘说。
“嗯,前面就是长安城的最中心。”南三以一种东道主的口吻回答。
“阿南。”阿柳说。
如果南三记得没错的话,这是阿柳第一次以如此亲近的口吻呼唤他,并且,他觉得世上再无他人这么叫他了。
“怎么了?”南三转头看阿柳,此刻她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南公子?”
“当然可以。”南三非常开心。
“阿南,实不相瞒,我是从异国逃亡而来的。”
“异国?”南三睁大眼睛看她,“异国”与“逃亡”,是他平常接触不到的词汇。
“是的,我的祖先曾经是位有名的剑客。”
“剑客?”
“没错,斩妖除魔无所不能的剑客。”
南三想象着那英姿飒爽的身影,但又问道:“既然是如此厉害的剑客,又何来逃亡一说呢?”
“后来,这名剑客被当时的国王通缉了。”
“为什么被通缉呢?”
“原因很复杂,”阿柳姑娘莞尔一笑,“总之,就是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阿南,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不愿与异类同行,哪怕连正视都不允许。”
南三不语。
“而我们家,正是那名剑客的后代,现在我身上,还携带着他的剑!”
没等南三反应过来,阿柳姑娘便迅速从衣袖里抽出一把银白长剑,长剑把空气一分为二,在月光下烁烁发亮,更夺目的,是系于剑柄的那红色长缨。
阿柳姑娘将剑指向南三,南三吓得动弹不得,他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阿柳竟会变得如此锋芒逼人。
“阿柳……”
“南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阿柳姑娘不必客气,请说。”南三咽了下口水。
“请南公子娶小女子为妻,并替小女子保守这秘密。”
“你是说……”南三不解,这一幕来得太快了。
“请公子,用纯正高贵的血,稀释小女子的罪恶!”
“这……”
“若公子答应,”阿柳伸出手,“这把红缨长剑,便赠予南公子!”
在阿柳眼中,南三似乎看到了一股非人类的情愫,那是种渴望人间但又无法拥抱人间的无奈。
就在这时,几根锐利的爪子穿透阿柳姑娘的胸口,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阿柳倒了下去。
在血泊中,赫然站着一只两腿站立,血盆大口的狐狸,它正贪婪地看向南三。
“阿南!”不知从何处传来这声音,南三立马停了下来,高举的拳头悬挂半空。
“是谁?”南三四下寻找,但找不到发声源,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
这时,一丝微弱的光芒出现在眼前,虽然那光芒不是很刺眼,但南三还是闭目了。
等他再次睁眼时,令之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南三张大嘴巴,眉头舒展,紧握的拳头松了开来,这是他二十年来从未想过的场景。同时,他又百感交集,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这比二十年前第一次听到阿柳姑娘叫自己“阿南”更喜,又比看到阿柳姑娘倒在血泊中更悲。
到底是哪一种心情呢?南三自己也不明白。
“阿柳……”或许眼泪能够完美地诠释。
“阿南。”温柔的声音再次出现,伴随着的,是阿柳姑娘那熟悉的浅盈盈的笑,如月光下的一壶江水,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这二十年来,我终是又见到了你!”南三的声音非常颤抖。此刻他嘴唇发紫,脸色煞白,两边的鬓角已布满胡须,肩膀也比之前宽厚些。
“阿南,这二十年来,我不知杀了多少狐妖,就是为了给你报仇……”南三泣不成声,他缓缓将手伸向阿柳,“我用那把红缨,杀了一个又一个妖怪……”
阿柳把手指抵在南三唇上,此刻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阿南,你做的事,我都清楚,一清二楚,这二十年来,我也看得明明白白,你已经长大了。”
她把身子半侧过去,只露出脸颊给南三看,月光下,那半个身子洁白如玉,简直非人类所拥有。
“不过,阿南……有一件事我欺骗了你,我很抱歉……二十年前,我告诉了你错误的事,其实我是……”
南三扑向阿柳,用尽全力抱住她,全身心地感受阿柳的温度。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一切的谎言都已成了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