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
1、京城景况
两年多的剿捻成功,官文因阻击西捻失败,被朝廷革除直隶总督之职,命父亲接任,并进京陛见。
父亲亦不忘他当年青缎马褂,只是在特殊场面上穿,是在京时做的,一并带上,临别时母亲欧阳夫人的赠言,带上纪鸿与同僚们乘马车北上。在金陵换乘绿呢轿车进入京城彰义门洞。轿车一路经过广安门,珠市大街口。父亲掀帘扫视京城的街景,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大楼林立,又残雪泥浊。忽地又见众多的乞丐,满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一火坛边吵闹。偶尔也有几个乞丐在轿车后跟跑。父亲心中恻然不忍看下去。本来一路行路,加之北方寒风飘刮,自觉冷颤的父亲此时全身热血奔腾。他在心里说:“离京师十七载啊,今日重返,一片衰败景象!”
父亲一行穿过繁华而杂乱的大街小巷,在东安门外金鱼胡同贤良寺落住。
傍晚,吏部侍部胡肇智亲临贤良寺,父亲出内房迎候。
胡肇智说:“曾大人,太后、皇上有诣。”又说:“赏曾国藩紫禁城骑马,明日养心殿召见。”
父亲忙跪拜叩谢:“谢太后、皇上隆恩!”
2、父亲整着朝服,带好顶带花翎,乘轿来到景运门外,内迁官员在门边恭迎。父亲下轿后,与众人相拜施礼。然后步入乾清门、隆宗门,再向军机处。军机大臣文祥、宝玺、沈桂芬、李鸿藻闻声而出,相迎施礼。入内安坐。
3、军机处
父亲正在军机处与军机大臣们相聊。文祥说:“京城的风寒,老中堂一路劳顿了。”
父亲说:“十七年不见了,紫禁城内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李鸿藻说:“金陵克复,剿灭捻贼。学生敬拜老中堂。”
正时,外面有人报:“恭王驾到!”父亲同等一齐出门迎候。父亲赶紧走上前,施礼说:“草莽曾国藩叩见王爷。”
奕沂亦跨上一步,双手扶住,说:“老中堂免礼!”
随后,众人随恭王进军机处,恭王在主 席上坐下,又招呼众人:“请坐!”
恭王打量着父亲说:“这些年来,老中堂转战沙场,备尝艰险,祖宗江山,实赖保卫、阖朝文武,咸对老中堂崇敬备致!”
父亲激动地说:“全仗皇太后、皇上齐天洪福,靠王爷庙谟砍画,草莽何功之有!但愿从今以后,四海安夷,国运隆盛。”
众人说:“这一切全赖老中堂的经纬大才!”
大家聊了好半天,年近八十的镇国将军奕山走进来传旨:“曾国藩,陛见!”
4、父亲告辞了恭亲王人等,跟在奕山之后,左转进了西长街,然后跨进遵义门,在东暖阁边候旨。
5、养心殿
庄严的养心殿,皇帝端坐在正面的龙椅上,身疲软瘦弱,面孔苍白,一脸稚气,眼晴望着远远的门帘子,在一层薄薄的黄幔帐后,北面坐着慈禧太后,南面坐着慈安太后。
随着奕山喊:“传曾国藩”!养心殿的黄棉门帘被两个太监打起,父亲躬腰进门,走上前,双膝跪下,低头叩拜:“臣曾国藩恭请圣安!”
慈禧太后说:“曾国藩免礼!”
父亲摘下顶帽端在右手,然后连连三个磕头拜叩,并说:“臣曾国藩叩谢天恩!”这话起身,再跪在正中的一块软缎垫上,恭听问话。
片刻后,慈禧才开口说:“曾国藩,你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
父亲说:“是的。臣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
慈禧又问:“你带了多少人马进京啊?”
父亲立即敏感得紧张起来,额头渗出汗渍,便如实地说:“启禀太后,臣曾国藩仅带身边一卒一兵进京。”
“何为一卒一兵”,父亲曾国藩答:“我乃太后一卒,随从十六,乃我身边一兵。”
慈安太后开始发问:“你一路上来也还安静吗?”父亲说:“路上很安静,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结果一路倒也平安。”慈安太后又问:“你带兵多少年?”父亲答:“从离家十七年,除这两年在江南做官,一直是带兵。”
慈禧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
父亲答:“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
慈禧问:“有洋匠否?”
父亲答:“洋臣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
慈禧问:“洋匠是哪国的?”
父亲答道:“法国的,英国也有。”
慈安太后又接了话题问:“曾国荃是你的胞弟?”
父亲答:“是臣的胞弟。”
慈安太后又问:“你兄弟几个?”
父亲答:“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
慈禧太后也接了话说:“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父亲稍迟疑一下答:“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慈禧说:“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
画外音:父亲经过三天的召开,却不见小皇上说出半个字,感既颇深。而今国家多难,人心涣散,正需要一个能用强力扭转乾坤的帝王,看来,十四岁的孱弱天子不是那号人物。他又忧虑起四海安夷,国运隆盛。联想到一路目睹的苍夷,自知大清朝已是风雨飘摇的一只朽船了。可叹的是,父亲面对前途暗淡,国运衰微,振兴强国之梦破灭,而没有萌发民 主革故的意愿,困惑于忠痛之中。
6、保定直隶总督府
连日来,保定总督有人击鼓鸣冤。这日,他正在书房同赵烈文清理前任官文堆积散落的公文,突然响起了“咚咚”的鼓声,父亲说:“烈文,去前堂。”
赵烈文带父亲取衣帽,又给父亲穿上。
父亲来到堂上,问:“是何人击鼓啊?”
一衙役上前来说:“报大人,门口是一老头击鼓,说有冤情。”
父亲说:“传他上堂来。”
不一会,被衙役带上堂来的是脸目清瘦,衣着整洁的老者。父亲便问:“你仍何方人士?你可知晓衙门击鼓该当何罪?”老者忙跪拜于地说:“大人在上,小民实属无耐才击鼓的。小民叫袁呈鑫,是良乡人士,一身教抚学童。”
父亲在心里说:还是个教书先生,应该是知书达理之人。便说:“你起来说话。”
老者说:“谢曾大人。”便继续说:“小民听说朝廷新派来了威振江南的曾大人,说曾大人是体民情,替民作主的好官。今日击鼓,不为别事。我那可怜的小孙子才一岁多,由于邻居掘沟排水,致他跌沟中夭亡。我这官司从乡打到县又到保定府,总是不了了之。现如今儿媳因此疯颠,老朽弃教告状,儿子亦无心务正业,老朽求曾大人作主,讨个说法,惩治那掘沟之刁民,还我家团团美美。
父亲说:“你可有文书呈本署?”
老者从衣兜里搜出折叠好的状子,双手呈给衙役。衙役又送上堂去。父亲展开认真阅览,忽然记起前几天清理堆积的案卷中见过这份状子。便说:“袁呈鑫,你这状子本署看了,待本署查证实情后再开庭审理。你先回去,潜心治家,恢复学堂。等候本署通令。”他最后大声说:“退堂!”
众衙役齐声吆喝!
7、永定河
父亲身着棉袍,乘船在永定河上察看,他不顾初春的寒风,在船头,对照20年前唐鉴送他的《畿辅水利》,把沿河两岸的山川作了一番详尽的记录。
他望着淤积狭窄的河床,说:“水患无情,一定要尽快治之。”又转向身边的赵烈文说:“袁呈鑫孙子夭亡一案,调查可有眉目?”
赵烈文说:“回禀大人。袁呈鑫孙子跌沟夭亡是实,可这案子也有蹊跷。原来,这永定河年年闹水患,沿岸民众不得安身,只好各自掘沟打土坝。说到掘沟一事,还是袁家先行提出,和邻居周家联手掘沟做坝。周家说他家孙子是掉他自己门前的沟内和水流到周家门前沟内的。可袁家强调是周家儿子领他去玩,掉进周家水沟的。袁家媳妇还疯地说是周家儿子推她儿子到水沟的。人死是实,给袁家点银两安抚方可。袁家要周家儿子抵命,无赖周家已迁居他乡。好不容易在京城边的草棚内才找到的。”
父亲听后说:“明天开堂审理此案,令原告被告证人到堂。”
赵烈文说:“是!”
8、直隶总督府
父亲根据考察情况,在书房内挑灯夜战。他对照地图,按图索骥,拟定了《永定河清淤筑堤书》。
画外音:父亲在直隶总督勤廉治政,清查处理堆积案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审结达四万一千多起。深得民众称道。
9、保定大校场
保定大校场是直隶军队演练的场地。这日,春回意暖,父亲在赵烈文等幕僚的陪同下,正襟端坐在看台上。看台上端拉有布横幅:直隶军队演练大检阅。台下宽广的场地上,站立各军,各军亦有旗号立于队前。
此时,演练总指挥彭楚汉宣布:“直隶军演练开始!”
首先演练的是中军所统的练军,号称直隶六军之一,共约千人。他们手持大刀,走到看台正前方,在旗手的号令下,开始演练“战阵”,阵图变化六七次。接下来是藤藤牌阵,再接下来是阵,三阵演习下来,共有二十般变化。勇兵窜动也还整齐。
看台上的官僚看着看着,不禁显出点满意的微笑。而父亲却是阴森着脸,对身边的彭楚汉说:“皆花法也,不中用。怎能抵御外人的洋枪洋炮。太后令本署练军,实是为加强京师防卫,抵御虎视眈眈的外国军队。这种花架子何谓自强之道啊!”
彭楚汉忙说:“直隶大人,下面便是引进外国人搞法的洋枪队。”他接着宣布:“由义胜后营演练。”
接着身材魁武,气宇非凡的赵嘉义领队上场。兵勇们手持长枪,时儿一排一排端枪射击把子,时儿短兵相接,肉搏刺杀,威武不屈。
父亲看了这二阵才说:“直隶练军,方能如自强矣。”
接下来第三阵是彭德英所带的义胜前营,兵勇所持刀枪不一,拖踏着进入看台前方。几个简单的打斗动作和队形变化。兵勇们没精打彩的。
父亲看了这一阵。刚才的兴致扫地,大失所望地说:“无足欢矣。队伍不甚整齐,所操杂技亦平平,何以御敌!”
10、直隶总督府
经过一天的检阅,年岁已高,肝病缠身的父亲疲惫不堪,骨节酸疼难忍。他仍坚持在书房翻看《畿辅通志》。这时,家仆端过饭菜来,摆在书房的小桌上。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碟,米饭一小碗。
家仆说:“大人,请用膳。”
父亲放下书,赶到餐桌前,拿起筷子扒了几口饭,挟了点菜塞进嘴,然后,用调羹喝了几口汤。便吃完饭,饭菜都还剩下一些。
家仆问:“大人,是菜不适口味,再换别的菜来?”
父亲说:“我吃好了,你端去吧!”父亲又心事重重的坐到书案前,思绪着练兵的事宜。
又一日,赵烈文将直隶军队将士做的考试试卷拿来给父亲看。父亲抽了几份看后说:“我出的这么简单的题目都答不到,简直是答非所问么。”
赵烈文在一旁说:“我直隶京畿之地,纨绔子第的作风在军队蔓延,吃喝嫖赌,较外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说:“烈文,我正为练兵忧患。现在的练军也难符其实。如果按湘军式的部队组建,容易招人耳目,直隶不比江南,朝廷也有大臣纷纷发表议论,主张练兵,而反对养勇。”
赵烈文说:“朝廷是要直隶练成归朝廷的绝对统辖!”
父亲说:“这是体制上核心问题。我已拟好《直隶练军事宜折》,如若受阻,我不如辞职回家算了。”
赵烈文说:“大人,不必如此。练兵乃西太后之重托,不如请西太后允准,先行试办。以避免与诸大臣冲撞。”
父亲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样吧!”
11、养心殿西阁
慈禧太后对安得海说:“曾国藩上奏的《练军事宜折》、《直隶练军事宜折》我都看过了,曾国藩不是有人猜疑的那种汉人。咸丰十年要是曾国藩在直隶护卫家城,准比格林泌和胜将强。举世闻名的园明圆烧得多惨,就依曾国藩的,先行试办,命军机处拟诣。只可惜曾国藩年近花甲,垂暮之年,大清祖宗的江山还得要人来保呀!”
安得海说:“喳!”
12、保定直隶总督府书房
连日来的夜晚,赵烈文常来父亲书房闲聊。赵烈文说:“大人,好久没陪您下棋。您整日愁闷着,会伤身子的。”
父亲随口说:“烈文,拿棋来,走几局。”
赵烈文端来围棋,摆在棋桌上,父亲坐在棋桌边说:“看到棋,就记起了康福的那几招。后来只要摆上棋,我就立刻破了他的招术。”
赵烈文争着挚白子,望着棋盘,等父亲下子,又说:“康福回老家已不短,他可还归来?”
父亲放下第一颗黑子在棋盘边角外,然后说:“这次到京城来保定,我算是明白了许多。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胯,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
赵烈文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割。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世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父亲见赵烈文说出如此耿烈的话,便停下了撂子,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赵烈文忙躲开父亲的目光,直望着棋盘。过了好半天,父亲才说:“然而当南迁乎?”
赵烈文说:“恐遂陆沉,未必能救晋、宋也。”
父亲又说:“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赵烈文说:“群德正矣,而国势之降,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行。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
父亲说:“吏治风俗颓坏已极,官则出息毫无,仰盗于摇役;民则健讼成性,藐然于宪典。加以土瘠多灾,暂晴已旱,一雨辄潦,诸多棘手,靠一人乃一筹莫展。”父亲说着便站直身来踱到书案前,又说:“孔孟圣学乃几千年传颂,儒家将修身作为治国平天下的第一步。只要君德正,勤于正事,同治中兴定令呈现。”
父亲便坐下来,拟写陈折:直隶风气败坏,竟是各省所未听说过的。我到任以后,不得不大力整顿,把清理积案,停止任意摊派作为头等大事。严明法纪,违者严惩。我自认自己不是铁腕人物,就在近期的江南之治也是很宽容的,但是如令在直隶却严厉起来。……
赵烈文默不作声,立于书案边观之。
不久,父亲又上折,参劾直隶劣等官吏:一个多月来,我所见的官员有很多,从他们那里所听到还是令人鼓舞的。希望从此风气能有所好转。现在我把所察罪犯的十一人列单呈上,恭请圣上一看。虽说不十分确实,但是臣确实多方察问,不敢轻信旁人,不敢稍带个人成见。另外还有十几个未曾察明,等两三个月后,详细察清再据实上奏圣上。严重的仍罢官斥责,不能犯同一罪过而惩罚有所不同。案轻的令其改过自新,对他们应该重在劝诫而不在严惩,藩臬两司所开贤官与我调查相符,我也分作两次呈圣上一看。
13、父亲所奏各衙门劣等官吏,纷纷被朝廷革职,摘掉顶戴,脱下朝服,卸甲归田。有的甚至被押进班房,有的被开刀问斩。
14、父亲在书房又拟好《奏陈直隶总督应办事宜》:尤以练兵、饬吏、治河为至关重要。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诸群子为表率,以儒学为人。儒学乃有义理、考据、经济、辞章四科,唯以义理为治学根本。
画外音:父亲曾国藩的立志、为学、办事的思想,也对青年的毛泽 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13年10月12日,毛泽 东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的读书笔记《讲堂录》就记述了他听国文教员袁仲谦和奉为楷模的修身课教员杨昌济讲授父亲曾国藩论著的感悟。《讲堂录》还记入了“大本大学”、“八本堂”等修身要点。毛泽 东还通读了曾国藩的《家书》、《日记》等书,他还在1917年8月23日的信中写到:“寓意所谓本源者,但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俱倾已。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