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火车站,买了当天的车票就一直朝着南面行走。我们要远远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生路和出路。我们谁也不敢再谈起那个为自己的尊严而面对着比她强大百倍的人们英勇反抗的姑娘。她真让我们感到惭愧。我们实在只能算是行尸走肉的人,没有灵魂,没有尊严,也不知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要能活着,平静地活着就好。什么道义,什么人格,什么人生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这些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教养的人,能明白什么呢?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干一日,够一日了。
在黑幽幽的夜幕中,列车缓缓地向前行进着,车轮击打钢轨的声音分外响亮。我们在惊恐不安和漫无目的的行进中,趴在窗口的小桌子上互相挤着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转明,晨曦的微光已透进窗户,将黎明的曙光送进了被黑色的夜幔遮盖了一夜的车厢里,昏昏沉沉中的旅客们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瞪大眼睛朝窗外望着。朦胧的窗外,一块块田野就象是喝醉的醉汉,纷纷向后倒去。一根根电线杆子载着一条条五线谱似的电线悠悠地好象在向后运行着,上面落着星星点点早早起来的小鸟。空气中弥散着幽幽的庄稼成熟了的气息。有中途下车的旅客早已在洗漱池边洗漱着。列车员开始打扫车厢里的卫生。
我们是到终点下车,所以并不着急。吴丽给大家到开水炉里每人倒了一杯开水。我们边喝着,边欣赏着窗外匆匆而过的田野风光,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好象此时什么话也都是多余的。
半晌,吴丽忍不住说:“不知经纬的爹妈知道不知道她出了事?要是知道她出了事,不知他们会痛苦成啥样了。人家那么能干的人,真是让那些坏人给害苦了。”
“警察肯定会通知她的家人的。不过不知能不能查出她的身份。可惜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也没有给她去作个证。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如果宾馆里的人势力太大,又全都卖了良心,那她可真就冤死了。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叶香有些自责地说。
“你也不必太责怪自己了。”我说,“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太无能,太弱势了。在昨天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不逃走,现在恐怕早就叫抓进去了。人家还管你是怎样进来的,那些人肯定不会说我们是被骗进来,抓进来的,一定会说我们是主动要做的。那样他们不是责任就小了吗?甚至会把我们抓去劳 教和判刑的。那样不白白让那些干坏事的人逍遥法外了吗?我们能保住自己就算烧了高香了。帮人也得有力量呀。咱们能逃出来,也算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了。因为象她那样的好姑娘肯定是想让我们活得更好的。等我们哪天有点力量了,再去为她报仇吧。”
叶香有点哭笑不得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想得真妙。就等你嫁个当大官的,要不有大钱的人,帮我们出出气,要不,恐怕是永远没有翻身的那一天了。”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吴丽也许行。她嘴巴甜,待人好,结交的人又多,恐怕将来咱们都得沾她的光了。”我看着吴丽说。
“我?”吴丽苦笑着说,“那你就等着吧。我结交的人可全是坏人,比咱们遇到的那些人更坏,全是黑社会老大。你就等着我让他们把你卖到外国给黑鬼们当太太去吧。将来生一个黑不溜秋的混血儿。就跟黑炭一样,半夜里看见能吓得人背过气去。”
“唉,”我叹口气说,“咱俩全都靠不住。你别看叶姐现在过得跟咱俩一样,四处流浪,找饭吃,人家可是有人的,有大人物的。她弟弟将来还能没有出息吗?人家苦上几年,熬到弟弟一毕业,找一个好工作,要不考上公务员,当上官,姐以弟贵,到时还怕什么呀?就咱俩是倒霉蛋,没个出头之日的。”
吴丽听着,刚才还欢快的脸马上就拉长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哭丧着脸对叶香几乎是央求着说;“香姐香姐,你可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呀。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们呀。尤其是不要忘了我,我跟随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呀。到时我就到你家给你当保姆去,你生下了贵子,我就给你看孩子,保证能看得比任何人都好。我要是勤快起来那可是谁也比不过的。不信你就试试……”
“你俩胡说些啥呀?”叶香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们俩真能把我给气死呀。现在连口吃饭的地方也找不到,还扯啥孩子票子老公呀。别作梦了。以后的路是谁也说不清楚的。有时你以为命运好的,一帆风顺的,恰恰最后落得个一败涂地的;有时你认为命运不济的,可恰恰最后人家时来运转,一个好机会就能风云突变,什么时候也不要把人说死。靠谁也不如靠自己。还是老老实实面对眼前的事情吧。不要想得太多,越想得多越没用的。找个工作,养活自己是咱们眼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是啊,生存对我们来说是目前最为重要的问题了。可我们能到哪里找个工作,能真正干点正经事,靠自己的能力来养活自己,而不是靠被人践踏蹂 躏混日子。那样的日子想起来都叫人恶心。
车上的喇叭响起来了,广播员以清脆的声音向人们讲着一个靠海城市的美好风光和人文景观。我们听着,低迷的精神一下便振奋起来,害怕被抛弃了似地赶紧到洗漱室里去洗漱。我们把所有的化妆品全掏出来,要把自己打扮得好好的,去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不管怎么样,我们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人能生活,我们年轻力壮的凭什么就不能比别人生活得好呢?洗漱室里很快便堆集起好多客人们用剩下的东西:罐头盒子,方便面袋,各种各样的塑料水瓶子……连个立脚的地方也难找到。我们只得踩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洗漱,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有损于大家的心情的。
刚刚洗漱完,火车便稳稳地停下来了。我们害怕被人有意或无意中把我们的东西拿走,赶紧回到座位上,把行李架上的包拿下来,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下了好几级台阶走了好长一段过道才走出站台。来到外面一看,我从心里啊了一声:这地方好大呀。比起我们刚刚离开的城市它显得要大得多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街道不知有多长。街道里无数车辆就象一群群硕大无比的甲壳虫在缓缓地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被海风吹过来的海产品的非常古怪的腥味。一时让人觉得不大好受。但又有种好奇的极想闻的感觉。
到哪里去呢?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城市虽好可是它到底属于谁呢?能属于我们吗?这里的主人能容纳了我们吗?我该到哪里去?
还是叶香有主意,她说到了城市里,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最好是先到广场。因为广场是一个城市的中心,到了那里就能决定你要去的地方了。而且那里的人多,信息也多,能好打听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就是要找工作吗?先到哪里休息一下,再打听看劳务市场在哪里,然后再到那里去找工作。但我们舍不得打车,口袋里的那点钱根本不敢胡花,只能等到找到工作,赚到钱后再说,现在只能是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了。
我们没敢打出租车,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公交车的站牌,查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到广场的车号。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广场。广场中间有一组巨大的雕塑,四周是喷泉。有不少人正站在喷泉下面照相。硕大的广场上,消闲无事的人们慢腾腾地溜达着,也有东张四望的,好象在等着人。我们找了一个有篷子的座位坐下来,买了几瓶纯净水,慢慢地喝着,商议着到哪里先找个活做。但看看偌大的广场上并没有一家广告,更没有招聘的广告。一时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找了几个人打听劳务市场在哪儿,但他们好象全跟我们一样是外地人,谁也不知道。只得去问保安,但保安也不知道。因为他同样也是外地人。叶香就问他们当时是怎么找到工作的,总得有个给介绍的地方吧。其中的一个给我们说了一个地方,说那里有个自由劳务市场,招聘的单位很多,只是要小心,因为有真有假,难以区分,但只要认真辨别,还是能找到工作的。他自己当时就是在那里找到的。让我们去试一试。
叶香掏出本子,详细听他讲了地址和乘车路线,记在本子上。我们便乘车来到他说的那个劳务市场。
那里果然是个大市场,街道两边到处都立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牌子,上面蒙着红纸,红纸上写着用人单位招聘的人数和条件,以及工种等等。不少跟我们同样的男女四处搜寻着,打探着,不时互相商议着跟招工人员讨价还价。那些招工的无一例外地把他们的工作和待遇讲得天花乱坠,好象天底下就数他们的工作好似的。我们专心查看着招工信息,根本没有留意身后的事情。完全忘记了我们身上还有点财物,可能会遭遇危险。要是把这点生存的钱丢掉了,那可就求天不应,告地没门了。但大家全都专心致志地查看着自己能干的工作,在那里仔细甄别着每条信息,既担心找不到,又害怕找到后受到欺骗。
我们正看着一个红牌子上的字,招的全是女工,是做刺绣的。只要做个简单的培训就可以上岗,每月工资七百元,管吃管住。这样的工作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叶香马上掏出笔记本抄上面的地址和电话,我和吴丽帮她读着上面的文字。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人高声大气的歌声:
我要飞得更高
飞得更高
翅膀掀起风暴
心生呼啸……
我们顺着歌声回过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的树下有个小伙子扯着嗓子唱了两声;身旁有几个男的正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那几个男的忽然冲到那唱歌的小伙子跟前,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就打了起来。边打边恶狠狠地问:“你这个狗娘养的。发什么疯?唱得啥歌?把老子的好事也给搅了。你 他 妈到什么地方唱来了?这里是你唱歌的地方吗?”
“我唱歌碍你什么事了?你们不能这么不讲理吧?你们……”
他边辩解边伸手招架着,但他哪里是那几个人的对手。不几下就被打得趴在地上了。
那几个见聚拢过来不少人,又在他屁股上揣了几脚,便扬长而去了。只剩下那因唱歌招来横祸的年轻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世上的人是不是全疯了?为什么唱个歌也能招来毒打呀?凭什么不让人家唱歌呢?他唱歌招谁惹谁了?我们也很好奇,凑到他跟前,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他见人们围拢过来,有些不好意思,便坐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人行横道的石塄子上,一脸茫然地发着呆。
善良的叶香见那些人已经走远了,又见他左脸上微微淌着血,就到旁边的药店里买了一瓶药水,让我用棉花签给他往脸上抹。我边抹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唱歌,唱歌也不找个人少的地方。何故平白无故地招来一顿毒打。
他憨厚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指指叶香的口袋说:“你看看你们装钱的地方就全知道了。就不必问我了。”
我们低头一看,吓得全倒抽了一口凉气:叶香的裤子口袋已经被割破了。露出里面红红的内裤。我们的钱全由她一个人保管着。这样我们所有共用的钱集中起来,花起来一方面可以节省点,一方面也公平,不至于花得谁的多了谁的少了,以免有什么麻烦事。不想却被小偷盯上了。多亏了他善意的充满了智慧的提醒,才避免了损失。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来感谢他了。
叶香赶紧到商店里买了针线躲到树下面把割开的裤兜缝住。我赶紧说让他报警。哪知他却笑笑说:“不必了。他们早就跑了,还能等到警察到来?就让他们占点便宜吧,人的心一大,迟早会出事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吧。我可以放了他们,但天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就让他们再玩上几天吧,快活得越多,倒霉得越快。快活是要自己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只要是这样把别人弄得一团糟,而自己逍遥自在的人,到了倒霉的时候恐怕要比谁都糟糕的,到那时他们就会自然想起点啥的。现在让着他们点,是给他攒倒霉的资本的。让他们能在将来倒个更大的霉。你不信就看着吧。”
我们仨听着,忍俊不禁地全笑了起来。实在没有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么古怪的人。自己受了委屈和痛苦,不为自己声张,却说这是为了让对方更加倒霉受到更大的惩罚的。真是不知他是自我麻痹,还是真是个与众不同,出类拔萃的高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当代阿Q,全是自己哄自己开心的。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要不请你吃饭?”
“那是你们自己故作多情,我帮了什么忙了?什么也没干呀?我只不过是在大街上唱了几句歌罢了。为什么我不报警?要是警察来了,我敢说什么呢?我这是违反规定,故意捣乱,破坏和谐社会的和谐秩序,小偷没事,还不把我给抓起来?至于小偷说我坏了他们的好事,那只能说明他们是做贼心虚,怪不着我呀。所以,因此,本人的确没有帮你们什么忙呀。大家就都好自为之吧。”他咧着张大嘴笑着说。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你怎么不飞了?是不是忘了振动翅膀,没有赶在小偷到来之前飞起来吧?要不他们那些地上的小混混还能斗过你这天上来的?”吴丽逗着他说。
“飞得高跌得重呀。可能是我唱得那支歌没选对吧。要选支树上的鸟儿什么的,也许不高也不低,就不至于让这些混混们给打得这么狠吧?以后可得注点意了。”他轻松地笑着说,一点也没有受伤后的痛苦。
“哎,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就是不让我们感谢,总得让我们知道你是谁吧?要不以后见了面也认不出来的。”叶香说。
“天成。”他说,“天空的‘天’,成功的‘成’。”
“天成?那你姓什么?”我好奇地问。
“姓天,叫成。天生就能成功,什么也不必做的。你不看我坐在这里啥也不干,还总有钱儿花,哪象那些小偷一样每天辛辛苦苦四处乱跑,弄不好还得遭受牢狱之灾。”天成故弄玄虚地说。
“难怪你要唱那样的歌,原来你就生活在天上呀。只是不知怎么就来到这凡尘地界,是不是犯了啥律条,叫玉皇大帝罚到地上来了?”吴丽开玩笑说。
“我哪有那本事,我可不是天蓬元帅。你看看,哪点象猪八戒?不算是眉清目秀,也可算是一表人才了。没有受到处罚的。当然也就没有干过坏事了。天爷爷睁着眼睛呐。”他煞有介事地说。
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其实都是会传染的。他的达观幽默,一扫我们这些日子的痛苦和忧虑,一下使我们不由得也兴奋起来,似乎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便向他打听看哪里有招工的。不管给多少钱都行,只要不是骗人的,更不是做那些下贱事的就好。
“你们是去找工作的?那可就找对人了。”他说,“我干的工作是最能适合你们干的了。电子元件全是些小玩艺儿流水作业,机械地往上装那些小东西。活儿并不累,只是太小了,要手快眼快。你不看我现在变得眼睛这么小?全是因为看小零件看的。原来我的眼睛可大了。”
我们实在不想再听他的玩笑话了,只想尽快能找到工作,便忙打听看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在他工作的地方给找个工作。他一听,连声说没有问题,因为那家工厂现在正在扩张,急需找工人,尤其是女工更是非常欢迎的。
我的命相中有贵人扶持,现在不来了么?而且来的这么突然。所谓的贵人并不在乎身份大小,只要在一个人最关键的时候能帮上一把,扶上一程,就是真正的贵人了。虽然这是我们仨的福气,但不是也有我的一份吗?而且可能远远不止这点吧。
他带着我们一路倒车,走了好长时间,才来到他的工厂,一座位于郊区的大型电子原件厂。
果然,大门口就贴着招聘启事。而且居然还是中外合资的工厂。虽然工资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不必为找住的地方而操心,也多了几分安全感。天成领着我们很快便办妥了各项手续,领班便带领我们来到我们的宿舍里。床位是上下铺,一间屋子四张床,住八个人。但这间屋子现在只住着三个人,加上我们三个总共六个人。还没有住满,比较宽敞。
我一下就有了家的感觉,有个实实在在的落脚的地方,有个能干活就有饭吃的地方,这就足够了。安安稳稳,平平常常也平平静静,没有啥叫人心惊肉跳、心惊胆战的事发生,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就算是幸福了。
第二天,我们便真正开始了全新的生活。领班把我们带到车间里。那车间真大啊。差不多有两个篮球场大了。所有的人全都静悄悄地跟着流水线干着自己的活,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竟听不见什么响动,好象连个活物也不存在似的。只有长长的传送带在静静地将配件悄悄地传过来,又传出去,所有的人全都跟着它手疾眼快地忙着将自己应该放的工件安装在固定的位置上。领班告诉我们,我们将来应该做的事情,跟她们中间的那些人做得是一样的。然后,便带领我们来到上岗培训部,进行业务培训。
经过三天的培训后,我们便正式开始工作了。我非常新奇,又非常担心,担心自己水平不行,干不好这么好的工作,生怕给人家装坏了。后来,渐渐地熟练了,干起来也就得心应手了。因为这样的工作其实是很简单的,只是流水线的传送带将配件传送到你跟前时,能尽快地将让你安装的东西安装到固定的地方,只是手脚要非常麻利,不然就影响了别人的工作。虽然不累,但长时间地做一件永远在重复的事情,总觉得单调没有什么变化。但只要通过自己的劳动能有口饭吃,有住处,有衣服穿,还担心什么?
天成有时也到我们这儿来坐坐,他略显长的脸上总是有些忧郁,好象谁总是欠他二百块钱似的。说话也总是犹犹豫豫的。不象别的男人一样显得干练和聪明。这与他在广场上跟我们开玩笑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不知为什么。但他的真诚和善良总能让我们感动。因为没有他的帮助,我们说不定现在还在街上四处溜达呢。没有吃住地方,兜里的钱再花完了,我们还能干什么呢?说不定就象那些坏人一样会走上犯罪的道路的。
所以,我们非常感激他,有时他来时正赶上我正在洗衣服,就让他把他自己的脏衣服也拿来让我帮他洗。我知道,男孩子是最不愿意洗衣服的。他一开始还有点不太好意思,但看得出我是非常真诚的,没有任何说嘴的意思,也就不再推辞,把他的脏衣服拿来让我给他洗。有时竟一下拿来好多衣服,弄得我得洗大半天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是觉得有人让我给帮忙,有人来求我办点事,对别人还是有用的,有点价值的,这就足够了。何况是帮助过我们,对我们有恩的人呢?人家叶香有弟弟,而且是个非常有本事的弟弟;吴丽虽然表面上是一个人,但她交的朋友多,现在大家犯了事,谁也不跟谁联系,但一旦要联系上,她的朋友比谁都多,有点啥事,她一定要比我们俩谁都强的。只有我象个孤魂野鬼,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要不是在半道上遇上这两个半路朋友,我活得象个什么呢?只有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干什么的?长啥样?甚至是活是死我都一点也不知道,我能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在哪里见到他呢?看到天成,我心里一下就把他当成我的亲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或者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反正我骨子里总想把他当成是我的亲人。所以,我总是想方设法来帮他做点什么事情。有时,我也再三想,杏儿呀杏儿,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把他当成你心中的那个永远应该惦记着的人呢?每当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摇摇头:你是个什么人呀?一个叫千人骑万人爬的无耻婊 子,一个现在被叫做小姐的下三烂。虽然不是你的错,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但实质上你真的象无数的婊 子们一样做了,而且做得甚至比她们更加恶心,更加叫人瞧不起。你有啥资格来爱一个虽然一般但非常纯洁善良的人呢?不能,绝对不能,如果你隐瞒你的过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纯洁纯情的少女,来欺骗他,那你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所以,我在帮他做事的时候,我是把他当作自己除了对等的男朋友以外的亲人来看待的。我没有掺杂一点爱情的成分的。当然也就坦然而泰然了。
不过,我的那两位可就不这样看了,每当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她们总是拿我开心:
“哎,杏儿,快看看,不敢再胡洗了,看看兜里还有些啥?不要把紧要东西给洗坏了。”叶香抿着嘴笑笑说。
她说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我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以为真是担心把啥给洗坏了,忙把四个兜全掏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时,才泡进盆里洗。
“你还是再掏掏吧,别把里面装着条子的纸给洗坏了,那可就耽误了重要事情了。”吴丽掩着嘴巴笑着说。
我这才想到她们俩是拿我开心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扔下盆子说:“你们就拿我开心。好心帮咱们来了个人情,给人家洗洗衣服有啥了不起的?哪就想到那些地方去了?你俩不做也就算了,还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是别有用心,我干脆不干了,让人家骂我们不近人情,一点也不感恩图报,人性不好。”
“哟,看我们杏儿,还蛮有个性的么。怎么给你个棒杵你就当真了?开个玩笑你就脸红成那样了?好了,好了,你给他还我们欠下的人情,我们领你的情还不行?明天轮你值日时,我们帮你干行了吧?就算你替我们干了还了咱们欠下的人情还不行么?勤快的杏儿,善良的杏儿,好说话的杏儿,脸面俊的杏儿,大姐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你还是好好继续干吧。”叶香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给我们当大姐完全是称职的,几句话就能把我们给哄得破涕为笑了。
“瞧,脸都红了还不承认?一口一个‘人家’,叫得多亲切呀。还不如说是‘家人’更准确些呢。”吴丽不依不挠地打趣道。
都是自己姐妹,全是对我善意的玩笑,哪能就计较呢?何况她们也实在是为我好呀。要是真的能跟他……我真不敢想下去了。我何曾不那样想呢?但她们哪能知道我的心呢?我能接受他吗?我能向他表达我对他的爱吗?能吗?能吗?有谁能来回答我呢?
我仍旧机械地给他洗着衣服,她们两个也不再打趣我了。就象真是我给她们了结了份人情似的。有时她们俩也帮我干,有时她们自己也帮他做事,以表达我们对他的感激之情。至少我们现在衣食无忧,有吃有喝,过得安定舒适,还不全凭他的一点仗义心肠?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古人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呀。
有一天,正好轮着我休假,而她们俩却还不到休假的时候。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的,天成那天也正巧休假。他来到我们宿舍,说要领我们去看大海。她们也都想去,但全都脱不开身。而我一个人跟他一个男的单独去游览,实在觉得有点别扭,不知是不是他有意这样安排的?所以,我看着她俩掩着嘴巴偷偷地笑,知道她们在想啥,也就推脱说,现在累得不行,头也痛,不想去了。可天成说,看大海可是最好的休息方法了。不管是啥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疾病,一见到大海立刻就会好起来的。不信你就跟我去试试,要是治不好,他就去请全市最好的医生给我治病,保证会好的。你没有见过大海就不会知道大海会有多么好。全是旱鸭子,没见过世面的。
他这样一激,我反倒什么也不怕了,不就是跟着一个其实你自己非常想跟着的人去一趟海边吗?有那么可怕的么?就算是跟他有点什么,他没有老婆,我没有丈夫,合法公开,哪有什么呀?全是自己疑神疑鬼的。现在那些有家有室,有丈夫有妻子的人们一出家门还不都是心里不甘,见着别人家的男女总是蠢蠢欲动的,我们是孤男寡女的,能有什么呢?全是自己心中有鬼,才看见谁都是鬼头鬼脑的不正常。
可想是这样想的,当着她们的面还是不敢迈出脚步。等到她们上班走后,我才跟着纠缠了半天的天成,走出宿舍,来到街上坐上通往海边的公交车。
说是在海边城市上班,其实我们离大海还很远的,一路换了好几趟车才来到大海边。
天成知道路程太远,往返就得一天。他便事先就购买了火腿肠、面包和矿泉水等吃喝的东西,带了满满一大包。
还没到海边,远远地就能闻见大海那不知是啥样的味道。有点泥腥、海产品的腥味,还有海水激荡起的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令人回味无穷的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味道。耳边传来“哗哗”地大海撞击礁石和海堤的声音。一股股清新的海风透过车窗幽幽飘来,使人感觉到有种心驰神往的冲动。
车子刚刚停下来,还没太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走下来,跟着天成来到海边的沙滩上。
沙滩上到处都是人,无数男男女 女把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占满了。他们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但大多躺在沙滩上,把自己埋进沙堆里,享受着沙子的清爽和舒适。好多女人差不多全身上下都赤裸着,只穿着一点兜兜和三角裤衩,差不多啥都露出来了,但人家好象啥事也没有的样子,自顾自地不是坐就是卧着,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海水里就象是煮饺子似地泡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静悄悄地泡着,洗涤着身子;有的象浪里白条一样飞快地在海水里游来游去,打得海水四溅。跟她们比起来,我可真是山洼里出来的个野猫,没见过大象的。
我呆呆地站在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就象一个好奇的孩子站在琳琅满目的玩具商店里,不知该看哪个商品,也不知道哪个是属于自己的。碧蓝碧蓝的海水就象是一幅无比巨大的蓝色的府绸子,平展展地铺在看不到尽头的天边。底下好象有什么躁动不安的风溜溜地吹着,将它吹拂得上下翻滚,四处飘飞,起伏不定。又象下面钻着一个巨大的巨人,在使劲抖动着那只巨幔,让它不停地舞动着。四下涌动的海浪飘忽忽地涌向岸边,一下将岸边的巨石击打得浪花四溅,哗啦啦的巨大的响声传得很远很远。那浪花就象是无数从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有大的,有小的,有连着的,有单独的。雪白雪白,舒卷着,翻滚着,跳跃着,欢快地涌来涌去。一只只汽艇,就象一只只鸟儿一样在海面上撒着欢,将浪花打得飞了老高。空中不时有海鸟追踪着汽船象箭一样飞翔着,雪白的身子,如同翻飞到空中的浪花。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殊的沁人肺腑的清幽之香。浑身上下就好象那些泡在水里的人一样,被海水浸泡过了,清爽舒适。无比巨大的轮船,扯着巨大的汽笛,象老牛伸着脖颈仰天大吼,“哞哞”的响声回荡在海面上空,久久不肯散去。远远望去,无边无际的大海跟天空好象粘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大海。海天相接处,连道缝隙也没有,连接得纹丝合缝。不知那里又是什么样的地方。那儿的人们又都在做什么?巨大的礁石下面,有不少人赤着脚,手里挎着篮子、塑料桶,弯着腰不知在泥沙里拣着什么。他们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铲子,不停地刨挖着。
“那些人在干什么?”我不解地问天成。
“他们在拣蛤蜊。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海产品,炒着吃,做酱,还能做饺子。”
“啊?什么也不必干,拣回来就能吃?还有营养?他们也太能享受了。”我吃惊地说。
真想不到,生活在海边的人竟这样幸福。拣着就能吃,等于他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干呀。哪象我们陆路上的人,春天种下,等不到秋天是永远也不可能吃到的。而且我们吃的是植物,人家吃的可是动物呀。而且还是海里的动物呐。
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
“要不说有什么样的环境就能产生什么样的动物。人也不例外呀。”他象个哲学家似地说,“你看人家在水里就象一条鱼一样,游来游去的,多么自由。要是让咱们下去,恐怕就得喂鱼去了。”
我们边说着,边沿着海岸线在柔软的沙滩上行进着。为了享受海滩摩擦脚底的快乐,我们把鞋脱了,放进一只塑料袋子里,天成拎着鞋,我提着食品。软绵绵的沙子象无数的按摩垫子,将脚摩擦得痒痒的,带着清凌凌海水的细沙在脚肢间吱吱地往上挤着,双脚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活。柔嫩细软,舒适清凉。一阵阵的海风吹拂着,脸颊上有种被什么抚摸着的快活。
“你怎么不好好念书,这么小就出来打工来了?”半晌,他好象才发现什么问题似地偏着头问我说。
“脑子笨呗。”我说,“学什么也学不进去。哪象人家那学习好的,好象天生就是那读书的材料。读不成个样,还不如不读呐。早出来赚点钱还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对他还不太了解,不能一下讲出自己的最真实的东西来。出来几年来的经历告诉我,对谁也不能轻易说实话。不然,你就可能被人利用,甚至遭人算计的。
“我也是。”他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中等到偏下。连个中等水平也轮不上。考任何学校都没有希望,只得辍学打工,供妹妹读书了。她可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从来都没有下过前三名的。父母的聪明遗传基因全让她给占去了。我可是熊瞎子敲门——笨到家了。唉,没有办法呀。不过,这也好呀。要是我们两个全都学习好,那可就把父母给害惨了。让他们哪来的钱供我们俩呢?”
我惊讶地望着他,半晌说不话来。如果不是老实得连心肠都愿意拿出来亮给人看的人,哪能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把自己最真实也是最叫人看不起的东西讲出来呢?事实证明,这样人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不会欺骗,不会隐瞒,不会撒谎。一是一,二是二。任何时候,谁要是相信甜言蜜语,被巧舌如簧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谁注定最后都会被骗得一败涂地的。到那时可就噬脐莫及了。而且重要的是他有着极强的责任感,替父母分担负担,给妹妹创造良好的学习和发展机会。这样的人不管将来能成怎样的光景,但至少是平平安安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的。不会有太大的风浪和挫折的。
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我竟脱口而出说:“那咱俩还真是半斤八两,全是半脑子。”
“快别那样糟踏自己了。世上还是一般的人多么,哪能全是成事的人呢?不过,咱们还真是相象的地方多,不然,为什么说世上会有‘般配’这一说呢。”
“你胡说。”我一下红了脸,假装生气地甩了下塑料袋子,大声说,“谁跟你‘般配’了?尽作美梦。”
“你看我说对了不是?老实人说话人们总是不爱听的。我上学的时候,老师说,有个叫鲁迅的人说,人们总是想听假话,谁要是说了真话,谁就要挨打的。我虽然没有被你打过一顿,可还总是要挨骂的。”
“你一点也不老实,”我嗔怪着说,“尽想趁机占人便宜。”
尽管我嘴里在埋怨着他,但心里有种发现了点什么的快 感。人们总是把老实与诚实混为一谈,以为只要是老实人,总是和窝囊、木讷、无能和迂腐连在一起。其实,老实与诚实是不太一样的。老实是本来就是这样的,无法改变自己的,想圆滑世故,但无能为力;而诚实则不然,诚实的人往往是不屑于滑头滑脑,见风使舵,不是不能那样,而是不想那样,不屑那样,看不起那样的人。他们愿意把自己最真实的内容亮给世人,而不是遮遮掩掩,以假面具出现在世上。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叛变,没有二心,表里如一,内容大于形式。就象那深井里的水,你不到井口边,探头向下瞅,是永远看不到其深远的。越近越深,越深越清。不象那浅薄的盘子里的水,一眼就能看到底的。
天成显然就是这样一个诚实的人。他一点也不迂,相反处处透露着聪明和睿智。坦诚而善良,老成持重而不实机变。
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地心跳加快,脸也微微发红,感到烫烫的。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不会吧?能这么快吗?才认识几天呐。而且理智告诉我,一旦自己的过去让他知道,他即使现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你,可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抛弃的命运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个人不管命运对自己如何,都得把握住自己,不要陷入泥淖中,一旦陷入其中,以后就再也难以自拔了。
宁杏呀,宁杏,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了。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知道么?尽管不是你自己自愿干的,但谁能知道是你自己不检点自甘堕 落呢?还是老老实实做活养活自己吧。好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不要得寸进尺了。命运也许只能这样安排你了,你只能跟着命运走了。不要想入非非了。
这样一想,我反而踏实了,不再担心什么,心中坦然,脚下便安然了,跟他自自然然地沿着海堤走着。走了好长时间,实在是走不动了。拐到一个垒着石桌石椅的凉亭里坐在凳子上,掏出带来的食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天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真太漂亮了。漂亮得就象我们家菜地里成熟了的西红柿。”
“胡说。”我嗔怪道,“有你那么比喻的吗?尽糟践人。”
“真的,一点也不走样的,就跟真的一样。你知道西红柿的特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说。
“可以吃的。营养价值很高,不管是凉拌还是蛋炒,都是非常好吃的。”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把我当傻子呀。”我哭笑不得地说,“谁不知道呀?连三岁小孩子也知道的。还用你说吗?岂不全是废话?”
“中学课本里有句成语叫‘秀色可餐’,意思是某些东西就象西红柿一样是可以吃的。”他别有用心地说,“漂亮就象美味一样,完全可以当成食品来消费的。当然不是象火腿肠一样的,必须是‘秀色’”
我听着脸涨得通红,不明白他是在赞美我,还是在贬低我。望着他怪笑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突然,他站起身来,一下抱住我的头,嘴巴对着我们脸和嘴狂吻了起来。我一下吓得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喊,怕人听见更难为情了。只是一下一下地企图挣脱他无理的拥抱,使了好大劲才挣脱他,赤着脚在沙滩上狂奔了起来,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跑着哭着,不听话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汩汩流淌着。我哭我的屈辱,哭我的无助,哭我的苦命,哭我从没有见过面的爹娘,哭我无法象正常人一样生活恋爱,工作和过着平淡而平常的日子。我只能四处漂泊,四方流浪,哪里才是我的归宿,哪里才是我的家呀?谁能告诉我呢?他吗?那个有点“不讲理的”叫天成的男人吗?还有那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谜一样的父亲。他是谁,他在哪里,干着什么样的工作?多大年纪,他还有没有别的儿女?我有没有兄弟姐妹?谁能告诉我呀?天呀,地呐,你能回答我吗?
吓得脸色苍白的天成在后面紧紧追着,他撒着腿飞快地追上我,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神情紧张地说:“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你恨我吗?骂我是个坏蛋吧。我没有把握住自己,对不起呀……”
我一下蹲在地上,掩着面嘤嘤哭着,边哭边抽泣着说:“我哪能怨你呀?不恨你不怪你不怨你,更不会责骂你……”
“那你哭什么?”他诧异地怔着脸说。
我一下把掩着脸的双手放下来瞪着他狠狠地说;“你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