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漂移
2011年,端午节前夕。夏日的夕阳洒在海边的波浪上,一片细碎的“金子”向金扶摇涌来,这是他喜欢的颜色。
从偏远闭塞的敖润草原来到这个奇幻的海滨城市,金扶摇一为“逃婚”,二为“淘金”。
同样的“南漂”一族,他的同学佟铁锡是他的生存偶像和行动坐标。
你看人家,小时人嫌狗不爱、二姨过来用脚踹,大了西装革履、衣锦还乡,看人都扬着脖,用鼻孔看。外面的世界在他嘴里,猫腰就捡钱,一捡一麻袋。
可是,金扶摇来海滨三个月了,不但没“捡”到钱,还把额吉(母亲)鲍金花塞给他的“贴身银子”让车上的小偷洗劫一空。
额吉眼巴巴地盼着他有个好的前程呢,而他,现在手拿菜叶子扑落不过腚来。
他闷闷不乐地想,是不是自己不成了这个社会的弃儿了?
金扶摇是家中孤独的“逆子”,最大的优点叫“执着”,最大的缺点叫“犟”。同学佟铁锡埋汰他,嘴里叼块骨头,就是藏獒拿块肉和他换他也不干。
额吉希望他学医学,他却偏爱证券学。
小时候,家里有些证券方面的书,可额吉从不让他看,怕他“跑偏”,就把那些书都藏了起来。
可是,他挖地三尺也掏出来如饥似渴地读,把额吉气得摔盆子摔碗,破天荒地骂了他一句:“随你那死爹。”
至于他“死爹”是谁,额吉不说,独贵龙(蒙古族中的村民组)的牧民们也是欲言又止,金扶摇也不敢问。反正不是隔壁老王,他家没隔壁,他家住在草原和沙漠交界处,周围八十里地没人烟。
高考时,他破天荒地逆着额吉的意愿改报了经济学(因为没有证券学),就一根筋地念到研究生毕业。
佟铁锡怂恿他想法被哪个达官贵人招了“驸马”,活出个人模狗样来,可额吉非得让他毕业回乡。
这次,他没有逆着额吉,考到了家乡的旗(相当于县)畜牧局。
从小就跟在马牛羊后面戳牲口屁股,听说现在的工作是研究牲口的大小便,他心里有些不平,这知识也没改变命运啊!
这样想着,他就走到了畜牧局的大门口。
一阵稀稀拉拉的拍巴掌声,他猛眼一看,确信不是打蚊子一一黑矮的胖局长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他这个人才了。
局长笑容可掬,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你可是我局第一个研究生,我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你。”
他对局长的话并不“感冒(感兴趣)”,而是对着门口牌匾的蒙文字发起了呆:“局长,这是哪位翻译大家?把‘畜牧局’译成了‘牲口圈’了。”
局长一脸黑线,悄声说:“蒙汉兼通的人才太少了,这事儿不要乱说。”
第二天,那块牌匾还是摘下去了。办公室主任告诉他,那几个字就是局长翻译的,别到处瞎XX咧咧。
上班一个月后,同学佟铁锡还乡“省亲”及谈项目,局长相请,人事科长作陪。
推三让四、吆五喝六、嘘寒问暖地坐好后,佟铁锡念起了旧情:“我有个从小在一起玩尿泥的同学,叫金扶摇,听说他在你局里捡牛粪,能不能让他也来啊?”
局长说:“他来不了,我局就他一个人才,天天跑牧区捡粪便,是为了搞好防疫呢。”
佟铁锡一惊:“一个研究生,就干那个?能不能开恩调回来呀?”
局长没吱声,看了一眼人事科长,出去上卫生间了。
人事科长用手罩住佟铁锡的耳朵生怕跑了风:“你那傻雕同学不大会来事儿啊!〞
佟铁锡大大咧咧地说:“从小就那熊色,老兄想想办法。”
人事科长声音更低了:“不过,局长倒很欣赏他的一根筋,要是他能‘嫁’给局长的女儿,丰厚的‘嫁妆’和不错的前程自然是少不了的。”
佟铁锡听后一拍大腿:“这还不好办吗?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
信心满满的佟铁锡开着大奔跑到了敖润草原深处,他把这个“喜讯”和正在捡牛粪的金扶摇一说,金扶摇脑袋险些摇掉了,生硬地说:“这一‘驸马’前程留给你吧。”
佟铁锡笑骂道:“你个死家雀,又没让你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你挑什么挑?”
说完,不由分说,把他扯到大奔上。一溜烟地向回奔,拉着他去了局长女儿开的游戏厅。
游戏厅的角落里,“堆”着一个一袭黑衣的女孩儿,正在如入无人之境地打着游戏。
千呼万唤之后,她才站起来,和刚才坐着时差不多一样高。
这让金扶摇想起了小时候捡的“牛粪拍子”,便皱了一下眉往外跑。
佟铁锡递给“牛粪拍子”一张购物卡,出来悄声说:“扶摇,别错了章程。长得就是旺夫相,让你的下一代成官二代或富二代手掐把拿的。”
金扶摇不领情:“我没那个福,还是你来吧。”
佟铁锡眼睛一瞪,仍不死心:“你个死物玩意儿,将来当官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以过渡一下嘛。”
金扶摇被佟铁锡的“过渡论”擂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袖子一甩,又跑到牧区捡牛粪、戳羊屁股、充实生活去了。
一周后,佟铁锡与局长谈得火热的畜牧业三连产项目告吹,佟铁锡前期的活动经费打了水漂儿。
这可是上亿元的大项目啊!他怒气冲冲地去找金扶摇算账,发现金扶摇正拿着一纸红头文件发呆。
佟铁锡扯过来一看,上写着:根据工作需要,调金扶摇同志到哈日罕苏木(相当于乡)畜牧站工作。
“这是全旗最偏远的一个苏木,离旗政府二百公里,离家三百公里。”金扶摇喃喃地说,“我自己好办,住在偏远敖润草原里的额吉怎么办?”
“活该!”佟铁锡发着狠地把红头文件扔给金扶摇,“死爹哭妈的犟种玩意儿,从此恩断意绝。”
说完,气呼呼地摔上门,钻进大奔里一溜烟儿地跑了。
他的举动,把金扶摇整得一头雾水,我被“发配”了,他恼啥?
佟铁锡的项目“黄汤”了,金扶摇被“发配”了。
“额吉,我又让你失望了。”在额吉鲍金花面前,金扶摇脑袋耷拉到了裤裆里嘟囔道。
“扶摇,你就安心地上班吧,我自己生活惯了。”额吉倒很想得开。
“不,我要辞职。”金扶摇脱下工作服。
“你说啥?铁饭碗不要了?”金花一脸错愕。
“额吉,我脑海中萌生这一念头不是一天半天了。我热爱自己的家乡,可不热爱‘出栏多少’这些干巴的数字,我爱……资本市场拼杀的快感,希望额吉支持我。”金扶摇拿出最大的勇气,一口说完这些话。
“资本市场?资本市场……”额吉鲍金花面色如水、欲言又止,她转过身去低沉地说,“做你想做的事吧。我自己在这个‘世外桃源’,难得清静。”
“可是,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荒原上……”金扶摇说不下去了。
他明白,自己回到家乡又如何?额吉还不是一样守着这片草场生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金扶摇辞别了孤身一人、穷居山野的额吉,让另一个同学哈日呼把他送上了去海滨的火车。
坐在拥挤的火车硬座上,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金扶摇想起了额吉的前半生。里里外外一把手,房前屋后无近邻,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自己拉扯大,自己要是不混出个人模猪样的来,能对得起谁呀?
想着想着,沉沉睡去。这时,一个瘦猴一样的人靠在了他的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