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耳不能别清浊之声,则谓之聋;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韩非子)
韩非以一“啬”字,去替盲、聋、狂开解。自古以来,作如此设想的人,数目实在太多。“稍减精力,便通声和气,便行利目,复智于初。”(韩言要义)这些人总以为,亡目不过是眼珠泛白,无闻不过是双耳腾去。“哑则去圣,跛则歇足,狂则去智,皆是人为。”(竺文恪公全集)
“人固可做行无言、去闻、绝言、罢行、弃智那般事,然其所谓盲、聋、喑、跛、狂者,多因外力与病情,固非所谓人力成就,己力赶赴业障也。”(太寒先生日记)
他们残缺,他们破损,他们不“健康”,是么?
是亡去的眼,唱叙了奥德秀斯的漂流、春秋诸国的訇荡。它们深情地见证着上帝的幻灭与地狱的归来,于癫痫及喑哑的苦涩里歌唱。于失衡的步伐里,心灵矫健地前行;在失去魂灵清醒的深处,不辍的笔为黯淡的星光记行。
Lunatic,月光之下,那不是疯狂的炼狱,那只是人生,只是自然,只是万物所寄的平凡社会,只是你我所望去的那一股平场的潮汐。
“虽残不废。”不是靠宣谓或条例,它本是一种无需强调的事实,一种蕴于魂灵深处的底气。然而,不磨合,不宽容,不理解,只是“以为”,“以为”,“以为”。街上的稚儿受着家长的纵容,嘲弄为国而跛行的老兵。文明的官僚寓居正义的书堂,见着失明无声的人,却只有无辜的漠然。“与我无涉”,“非是我则”,“他们堕落”,“管的够多”。“他们没有勇气”,是的,因为素无那名为实力的基台。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听过一阵声音:
“没有了左眼,就用右眼看世界两边。两眼都丢了去,就用耳朵去体会四次。眼耳都弃损了,便凭触摸与记忆,去回顾、建设我们的头脑。手脚又折断了,便把喉咙作为呼吸与思考的通路。”
可是,果是如此,若一切都失去了呢?
“如果到了最危难的时候,竟失去了一切,便用剩下的一切将其夺回,都这样了,兄弟姐妹们,还要怕一个死字不成!”
这狂傲的高言啊,如今已听不成了。1可自那音气里荡出的豪迈云涛,仍久踞着太行与白陵,不见止息。
作于丁亥甲辰。
注释:
1、末尾引用两段讲话选自1945年11月14日,西河知名学者李啸凭(1880-1947)先生在西河大学所做演讲《国民的健康》。李啸凭自幼左目失明,抗战前赴西南过程中遇滑坡,右腿受残,晚年又有严重的听力减退。1947年4月24日,李啸凭先生病逝,本文或许正好作于这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