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刘河东家后院起火
来到西头,良田玉回了家,姨姨要我去吃些饭,我一想到爹在批斗会上受罪那情景,想到妈妈在家坐月子又出了状况哪里还有心思吃饭,随即就和姨姨马不停蹄朝萧家庄走去。
一路上我总在想,爹本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从没做过啥亏心事,总是与人为善,今个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睽睽目光中,在戏台上受那些人如此凌虐,这世道对他真是太不公平了,一旦戏台上那些人要是像疯狗一般更疯狂地把爹一下子折磨死了,或是爹受到这般非人待遇一时想不开回来家自寻了无常,我家就要失去顶梁柱大厦将倾了;妈妈今个坐月子又传出不好消息,我妈妈要是再出个意外,我家就要轰然倒塌彻底垮了。没了爹妈呵护,包括刚出生的小妹我姊妹四人往后可咋样活下去啊?要知道我们姊妹四人都还是些乳臭未干的孩子啊,尤其是我那刚刚出生还不到一天的可怜的小妹!我越想越觉得我一家人已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没了一点点活路,想到无比伤心处,我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桃子,你咋了?是不是想到你家这会的处境很伤心啊?好孩子,挺一挺就过去了昂。”
“姨姨,你……说……我爹和……我妈妈……若躲不过这一劫……我们姊妹四人……”
“桃子,应该学坚强些,你不是也懂得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看人家红杏,她奶奶生病那会,两个大人都不在家,人家不是表现得很刚强吗?听姨姨话,你爹妈会没事的。”
尽管姨姨如此安慰我,可她也没法控制那夺眶而出的眼泪,她虽然刻意背过了脸,可就在她背过脸的一瞬间,我还是看到她流泪了。不过,想到红杏一个女孩子家遇事都表现得那么坚强,我好歹算个男子汉,有个成语叫优胜劣汰,要想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活下去,也必须得学会适应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想到这,我不哭了,我应该给巧云和刚出生的小妹做个表率,万一爹妈有天真的在劫难逃,我还应该与姐姐共同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
就要走上崎岖的山路了,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头默默为爹妈祈祷平安:“爹爹,妈妈,人在做天在看,你们都是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人,一向遵纪守法克己奉公,与邻为伴与人为善,从没做过啥损人利己的缺德事,头上苍天有眼,定会保佑你们尽快化险为夷!”
我低头擤了一把鼻涕,猛然间望见一个老人在马路边的洋槐树下面拾了一捆柴,试着往肩膀上扛了三次也没能扛起来,就叫姨姨先往萧家庄,我则快速跑过去想帮老人一把,可是这个倔强的老人说啥也不叫我帮他,说:“我是个没儿没女的孤老汉,家庭出身不好,富农成分,说不准哪天就轮到我游街挨批斗了,你若是帮了我,就中流毒了,说不准会连累你清白的,到时候你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趁这会没人看见,好孩子,你快走吧。”
“富农也不见得都是坏人,贫下中农也不见得都是好人,我爹今个游街挨批受凌虐就是那几个红卫兵造反派押来的,红卫兵造反派不是贫下中农?我看那几个也不是啥好人。”
孤老人还想说啥,我即到一棵榆树跟前撇下几根嫩榆树枝条用力拧成一条软绳子,然后强打那捆干柴中分出一多半捆起来,扛到肩上就走,孤老人不费力地扛起剩下的一少半来跟在我后面指引着路,原来他是古郊大队牛皮生产队的。
到了老人家,把肩膀上柴扔在院里堆柴的地方,老人也把柴扔下,到屋里给我拿条手巾擦汗,擦汗间我见老人头发恁长了,就说:“大爷,你何不到推头铺推推头去?”
老人叹了口气,说:“今个这年头谁还敢给我这样的人推头?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把手巾还给老人,我说:“大爷,我学会推头,到时候我来给你推。”
在我打牛皮生产队下来时望见姨姨还在那等着我,我即追上去与姨姨一同往萧家庄去。
是红杏奶奶和红杏妈给我妈接的生,我和姨姨去到我家她俩都还在我家忙活着。妈妈见到我和姨姨,撑着十分虚热的身子想坐起来,姨姨忙打小炕拖过那条打着好多好多补丁的破盖底叫我妈靠着坐好。妈妈喘了会气用微弱的声音问姨姨:“不知你姐夫叫他们整成啥了?他正和几个社员赶着牲口往地里拉牛圈粪,还没到地里就叫他们不由分说给揪走了。”
“姐,有老乔在那撑着,我姐夫没事的,你只管照护好自己,姐夫回来看着大小平安心里肯定会宽慰许多。”姨姨抱过襁褓里的小妹妹叫我看看,问我:“看看小妹妹七不七?”
“太七了,若能睁开眼看看哥哥我,就更七了。”襁褓里的小妹妹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粉嘟嘟的小脸蛋简直就似桃花似的,我说不出有多么多么的可爱。
“真是太七了,跟巧兰一模一样。”姨姨对着襁褓里的小妹妹亲一口把她放了回去。
“是啊,谁说不是太七了,就是喜江还没见上。喜江要在场,桃子妈肯定不会晕死过去的。他姨姨你是不知道,你姐真吓死人啦!你要见着那场面说不定也要吓个半死。不过,天可怜见好人,总算又没啥大碍了,总算阿弥陀佛了。”红杏奶奶说。
“啥阿弥陀佛,要我说,还是大姐吉人自有天相。”红杏妈也说。
正说着,姐姐和巧云都拿着个空碗跑了进来,我问她俩去哪来,红杏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谁家添丁都要到各家送喜面讨个好兆头的。锅里还剩好多喜面哩,我们都吃过了,来,我给你和你姨姨捞上,也都快趁热吃上一碗。吃了喜面往后可是喜事不断哟。”
姨姨和我都还没吃完喜面,红杏跑进来说:“妈,奶奶,桃子他二姆姆真不识趣,人家好生去给她送喜面,她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她问生了个带把的还是没带把,我说没带把,她说那就不稀罕了还送啥喜面。我不想听她鬼叫唤给她倒碗里就跑出来了。”
二姆姆给二伯伯生了一女四男,这叫本来就惧内的二伯伯在二姆姆面前就更像个佣人一般,二姆姆还笑话我妈是造女娃的机器,妈妈又给我们生了个小妹妹,二姆姆更要嗤笑我妈妈了。红杏跑来这么一说,我妈妈就抹开了眼泪。红杏奶奶忙说:“女娃有啥不好?我早说过,穆桂英还能挂帅哩!花木兰不也是女的,她代父出征哪个不知道?自古女娃也不比男儿差。快甭流泪了,月子里爱护身体要紧。记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不也生了个红杏?我看我红杏就不赖,谁要用男孩跟我换我还不肯哩。”红杏妈说。
“我们家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我妈下葬他二伯伯胡闹腾一番没人理他也就罢了,哪知他得寸进尺又打小报告,害得我们家孩子爹丢人现眼的,叫人押着去游街挨批斗,这会儿他二姆姆又拿话成心气我,只恐我们家过得好。聚宝盆我妈不叫他们家知道自有不叫他们知道的道理,我们家小辈们也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何必要跟我们一直过不去。”
“姐,你就甭多想了,那种人我们不值当跟他一般见识的。”姨姨说。
“是啊,妈,我们不值当跟那种人一般见识。”我们姊妹们也都劝妈妈。
妈妈累了,叫姨姨扶她躺下。看着我妈抱着小妹妹睡了,我拉红杏出来,说:“你说我们咋样才能不叫我二伯伯再搬弄是非?要不然,咱村上哪家有个啥事他又要去乱汇报的。”
“要想封住他的嘴,我看除非如此这般……”红杏想了想凑近我耳朵说。
我细想想红杏说的办法还可行,又见妈妈没啥大碍了,我的心稍微好受了些,但一想到爹还在戏台上抬头示众低头认罪,鼻子一酸眼泪就又似决堤的河水般涌出来了。他们把我爹整成啥样了?爹抬头示众低头认罪时,那帮人死死抓着爹的头发,人头上的头发哪能吃得住那样用力揪?若头发那样硬揪着,肯定用不了多大会就会连头皮都揪掉一大片的,我爹这会是不是……我不敢再往后想了。
我们都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爹能够平安无事地走回来。
妈妈躺了还没一会就又强坐起来朝窗外看看爹来了没,我这会的心情和妈妈一样,就盼望爹能从天而降一下子出现在院子里,并说声:“你们都甭担心我,我回来了。”
尽管望眼欲穿也没啥用,可是我们都要时不时地朝窗外看看,不知不觉间,期盼的心情驱使我迈出门槛,走到了当院,走到了大门外,姐姐吆喝我:“桃子,你要去那?”
“我到公示墙那儿望望爹,那地方望得远些。”我大声回应姐姐。
姐姐、巧云还有红杏旋即都跑来了,我们站在公示墙东边的大糖梨树下,望啊望,就是望不见爹的影子。这会忽然有只鸡惊叫了几声,原来不远处刮起一股旋风,那旋风势头还不小呢,鸡被裹进去螺旋般转着圈升起来。那旋风差不多要有水缸粗,曾听人说旋风中心是真空,这种说法是否是真的,我没多想就一个箭步钻进旋风把鸡揽进怀里跳将出来。
“哥哥,那只鸡是二伯伯家的,你才不该去救它。”巧云噘着小嘴说。
“巧云,鸡是无辜的,我们不能看着旋风把无辜的生命夺走。”我说。
姐姐和红杏都劝巧云不要有小心眼,要像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巧云仍噘着小嘴。
直到日头快要偏西时候才远远望见了几个人影朝村里走来,其中好像有我爹,于是我们就三步并作两步去家里通风报信。我爹是被跟他同时游街挨批的其他四个“黑帮”和“牛鬼蛇神”,由红卫兵造反派的俩人押解着,抬着送了回来的。果然爹头发被抓掉了一大片,头皮也掀掉有我手掌般大小,爹脸上满是血迹,腿已站立不起,和往日里身板挺结实的爹完全判若两人,爹不知受了多大罪。被说成“黑帮”和“牛鬼蛇神”的几个叔叔趁往炕上抬我爹时候,见押解他们的那俩人没跟进屋来就小声地说出了原委。
原来,在我与良田玉跟着姨姨离开批判会场后,乔书记走上戏台,来到台前对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不知就里的人群喊:“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台下口号声戛然而止顿时安静了许多,大家正期待乔书记讲话,就见那个刘同志声嘶力竭地阻止道:“大家先听我说,他们几个黑帮分子、复辟分子、牛鬼蛇神的犯罪事实已是铁板子钉钉,一点点都毋庸置疑。比如说夏喜江,他家出殡大小人等浑身穿白披麻戴孝就是搞迷信活动,与牛鬼蛇神遥相呼应,妄想颠覆我们的红色江山,真是罪大恶极。还有……”
那个刘同志喷着唾沫星子咬牙切齿地宣布完我爹的“罪恶事实”,狠狠瞪了我爹几眼,还没来得及一条一条地列举其他四人的“罪状”,忽然有人慌慌张张跑上戏台来对着他的耳朵不知嘀咕了些啥,就见他骤然脸色大变惊恐万分,有些沉不住气地说:“今天的批斗会暂由乔书记主持,我刘某人家里出了些小事,得先回去一趟。”
那个刘同志离开戏台时还不忘在我爹等五人身后一人一脚重重踢了五脚,说:“我看你们还敢不敢跟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对着干,我叫你们搞复辟,我叫你们搞复辟……”
这时我爹的头发早被抓掉了一大把,头上淌出的血顺着前额流下来,那刘同志说着就又在我爹身后重重地来了一脚,我爹没站稳,一个趔趄跌到了八九尺高的戏台下面,还撞倒一个人,而那刘同志也不管我爹伤情咋样竟自顾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姓刘的走后,乔书记对着台下高声喊:“会再开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了,大家散会吧。”
其他几个爪牙没料到乔书记这招,忙跑下戏台试图阻止到会的人离去,可是已经迟了。
乔书记宣布罢当即就走下戏台来到我爹跟前察看伤势,爹腿已跌得血肉模糊动弹不得,头若不是撞在一个人身上说不准性命不保。乔书记忙叫人到医院叫医生,医生们惧怕姓刘的竟没一个敢来,乔书记只好脱下自个的白衬衫给我爹包扎处理伤口……
见爹伤成这样,妈妈、姨姨、姐姐、我和巧云都成了个泪人儿,巧云仍对我救下二伯伯家的那只鸡耿耿于怀:“二伯伯若不告发爹,爹就不会被揪去游街挨批,不游街挨批爹就不会遭今个这罪,你还救他家那只很能下蛋的鸡呢,他吃上鸡蛋没事做又要去告发爹了。”
“巧云咋说话呢?我的小祖宗,你小声些,那俩人就在当院哩。”妈妈含着泪瞅了瞅窗外那两个派来押解的人然后小声说,“能叫他无情咱不能无义,咱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红杏一家人见我爹被人生拉硬扯揪出去时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这会竟是叫抬着回来,眼睛也哭成了个红桃。爹咬着牙忍着疼一声没吭,两只拳头却攥得紧紧的。看到那俩押解人在院里转悠着谁都没敢再多言语半句,红卫兵造反派那俩人押解着那四个叔叔走出院子后,红杏奶奶看了看左右的人,才说:“这世道这是咋了?咋净是些好人遭罪?”
“自古就是好人没好报,作恶上金桥。”姨姨对红杏妈说,“巧兰还在邻家大婶那耍,我还得回去。我姐和姐夫这些天恐怕要多麻烦你们一家了。”
“大姐看你说的是啥话,这有啥麻烦,前些时候我家有难,你姐姐一家人帮了我家不知多少忙,今个他家有难了,我一家人不帮忙谁来帮忙?还指望叫他二伯伯来帮忙不成吗?我们两家人相处得其实就是一家人,你和桃子放心走吧,这儿有我一家照管着保准没事的,况且巧梅跑里跑外早抵个大人使唤了,照护人、熬米汤、做饭样样在行。”红杏妈说。
妈妈刚坐月子,爹伤情又惨不忍睹,我看了心中很不好受,就对爹妈说:“爹,妈,孩儿想退学,想到家照护你们,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顽劣的小孩儿了,我该担起责任了。”
“你小子犯浑啊?这种话也是你该说的吗?你爹没叫他们活活折磨死也得叫你给活活气死。”爹生气了,他试着想坐起来,很吃力的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躺着把头扭过来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念书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你要是真想孝敬你爹就甭再说这等混账话。”
“有红杏一家人,爹妈能挺过去的,你跟姨姨去吧,好儿子。”妈妈也说。
我不说话了,爹看着才出生的小妹妹,痛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和姨姨正要走,铁娃、毛毛和他们爹妈,还有小小子和他爹,大南张的狗娃一家、刘田子和刘田子爹都来看望我爹。张美丽和老抠叔也来了,老抠叔一进门就硬塞给我姐姐几十块钱说保存好叫我爹疗伤。刘田子爹见我爹腿伤得很重,就说:“田子他外公当兽医是一把好手,你们不知道,其实他也是出了名的‘神接骨’,喜江哥的腿骨很可能是断了,给喜江哥接腿要紧,这样吧,我这会就重去他家走一遭,说啥星夜也得把他老人家给请来。”
刘田子爹走后,狗娃爹又说“真是老天有眼叫刘河东那个龟孙子家出了事,要不是这样,说不定他今个会把喜江哥给关起来,在公社那间黑屋子里活受罪。”
“吉人自有天相,喜江哥就是被关起来也会没事的。”狗娃妈说。
“这世道真不如前些时候了,黑云挡住日头老爷眼了。”老抠叔说。
又耽搁了会天色已很不早了,我和姨姨没打向阳路走,打背阴路跟狗娃爹、老抠叔一行人相跟着走了一阵子,刘田子说:“桃子,我外公家在红水公社,这你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公社那个刘河东跟我外公是同一个村的吧?今个清早我爹到我外公家,一进村就听说刘河东家闹成了一锅粥了,真是大快人心事……”
说话间已到岔路口,大南张那一行人望着我和姨姨进到古郊地界才回家了。转过弯望见西头生产队了,我问姨姨:“姨姨,‘神接骨’应该很神吧?”
姨姨说这个“神接骨”她没见过,也许他的接骨本领不错。“神接骨”能接好我爹的腿吗?我爹头上也伤得不轻,那头发还能长出来吗?我心里热切地盼望着我爹能够很快站起来,头上的伤口也能够尽快痊愈。
回到姨姨家,我到邻家把巧兰引回来,她可能耍累了,吃了些晌午的剩饭就倒在炕上睡了。这会我又想起“神接骨”的事,就说:“但愿那个‘神接骨’能接好我爹的腿。”
“‘神接骨’其实就是说人家接骨的医术很高明,不是说真的去请哪位神仙来接骨,我是这样理解的。那个‘神接骨’接骨的本领若真的很高明,接好你爹的腿骨应该没啥问题的。你知道你鼻梁上那道横着的小壕沟儿是咋回事吗?”
姨姨边做饭边说起我鼻梁上那道小壕儿的来历,我坐在小板凳上边帮着烧火边用心听。
那时候我很猴很好动,只要睡醒了根本不可能到炕上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刚刚学会了爬,就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总闲不住,村里人都说这么一丁点大就这么猴这么费,要是学会走就更猴更费了,肯定是满世界转悠谁都招架不住。有天,我睡着了,奶奶把我卧在了老炕,给我盖上小盖底,看到我那样子以为要睡一大觉,就去院里与我妈妈一同择菜了。没料到我却睡了不大会就醒了,用脚蹬了小盖底就在炕上爬起来,一会儿爬到窗台上,依托着慢慢站起来朝窗外看稀罕,并咿呀咿呀地喊闹着,还没等奶奶跑过来把我抱出去,忽然间就栽出窗外来,窗外的墙根放一口锅,我栽出去正好掉在了锅沿上就砍断了鼻梁骨。
姨姨说正好古郊这会有个悬壶济世的医生听说我砍断了鼻梁骨,就火速赶来我家给我疗伤接骨,这位悬壶济世的医生就是个有名的“神接骨”,他接骨的本领非常高超,患者根本不会感到痛苦,不久我的鼻梁骨就长到了一起,伤好后鼻梁上就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壕儿。
这件事我也听妈妈说过,起初我还以为我鼻梁上那道小小的壕儿是生下来就有的。
这位悬壶济世的医生说我妈妈是“心甜赶吉地”,那意思就是说我妈妈非常善良,非常善良的人必有好报。这位悬壶济世的医生原是八路军某部的一位军医。抗战时期,八路军某部三连在大南张秘密休整待命期间,古郊一带常闹瘟疫,这位军医经某部首长批准,化装成一游方郎中来给穷苦百姓治病,一边还肩负着刺探敌军情的重任,把情报随时送回某部,以便某部做出解放陵川的具体作战方案。由于这位“游方郎中”常常是给人看好病不收诊费等,当地人就在“郎中”前面冠以“悬壶济世”来称颂他。当年姥姥病了,这位军医风尘仆仆来给姥姥看病,我妈妈当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闺女,见郎中来了,就忙端来一碗白开水,并在水里放了些约一寸长的麦秸秆儿。问:“放麦秸秆儿做啥用?”答:“先生远道而来,心跳正紧,喝水急了恐对身体不好,放上麦秸秆儿,喝水时需要先用嘴慢慢吹开麦秸秆儿,边吹边喝,边喝边吹,这样就不会伤到身体。再说了,先生远道而来渴得要命,端起来马上喝要烫伤嘴的,放了麦秸秆儿,先生就不能马上喝了。”军医听了我妈妈的话深受感动,转业到地方医院还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我那年砍断鼻梁骨,正巧赶上这位军医被派到古郊一带巡诊,听说后就火速来为我诊治。
姨姨说到这里饭中了,吃罢饭钻进盖底窝,想着刘田子爹能搬来“神接骨”给我爹接腿骨,我爹的腿应该是能接好并且恢复得很快的,头发能不能长出来我说不来,但我想那头皮应该是能很快复原的。进而我又想到了古郊人所敬爱的乔书记。乔书记解散了批斗会为我爹包扎伤口会不会给自个惹来祸?但愿他能在激流险滩中化险为夷,但愿他好人一生平安。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忽然间我看见爹的腿骨白花花的,要不是筋脉还相连着,大、小腿就要分家了。可是爹硬把我拉过去想托着我的肩膀站起来,他费了好大劲,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子雨点般落了下来,似乎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是没能站起来。四哥看到了,要把我爹小腿拽下来当烧火棍,我不依他,俩人就撕扯着打了起来,把衣裳都撕扯得片片树叶般了,我说:“你一家人在院里摆香台告冤状是不是封建迷信?奶奶出丧你不回来,你爹到公社告刁状你不阻拦,你今个反倒要来落井下石,你还是人不?”
“我就不是人,我是狗。”四哥抖了抖身子,果然变成狗去叼我爹的小腿。
这会乔书记突然出现在我爹面前,我爹受到鼓舞冷不防站了起来,情急之下四哥又恢复了人形,浑身哆嗦着躲到墙角丝毫不敢动一动,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爹问:“你的腿咋一下子就能站起来啦?还疼吗?”
爹说:“啥是神接骨?神接骨就是神仙来给你接骨,你看不见他,他就给你接好了。一点都不疼,你只能感觉到好像有人轻轻摸了你一把,奇吧?‘神接骨’早把我腿接好了。”
爹没责怪四哥,反把四哥叫过来,说:“兄弟情同手足,应该拉起手来。”
我和四哥走到一块手拉着手又重归于好,爹看了很是满意。
“你虽然比我高一个年级,但都在古郊高小念书,过星期回家我俩相跟上不省得大人来接吗?星期天后晌相跟上往学校走也省得大人送,你说是不是?”我等着四哥回答。
“我妈说,奶奶一样儿女两样待,只对你家好,我妈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我害我妈怕,我得听我妈的,所以过星期你还是叫我三叔来姨姨家叫你吧。”
我还想说服四哥,四哥不见了,爹叫我给他找水喝,我找到一口活水井,弯腰取水时不慎掉进了井里。我想喊“救命”,连着喊了几声不知为啥连我自个也听不见,我一急,水漫过了我的头顶,一霎时水漫金山寺了……我醒来鸡已叫过头遍了,屋里黑乎乎一片,老炕上姨姨说:“……老乔,你咋看着姓刘的在我们哭郊瞎折腾不管呢?好歹你也是书记呀。”
“人家现在是踢开党委闹革命,你就是管了人家也不一定听你的。”乔书记的声音。
“那也不能叫他胡来啊,你看我姐夫,也就是按传统规矩出了出丧就招来祸害了,哭郊地面大的去了,哪家不死人哪家不出丧?这往后还不知要出多少冤屈事情哩。”
“可是谁又敢……”乔书记欲言又止,隔了会说:“天就要明了,我得走了。”
乔书记走后,想到爹那惨状,想到月子中身子虚弱的妈妈,我鼻子一阵酸楚竟忍不住啜泣起来:“刘河东,我操你妈!古郊公社若没你龟孙子肯定是天下太平。”
接着,我又蒙上盖底埋怨起我二伯伯来:“若不是你,我爹也不会成了今个这样子。”
姨姨听见我骂,就说:“桃子,天还早,还能再睡会。听姨姨话,往后可不敢乱说昂,人心隔肚皮,这年头乱说,有人添枝加叶地告发了,你可要吃大亏的,谁都救不了你。”
又睡了不大会,良田玉在门外喊我上学,我答应着穿好衣裳开了门,姨姨也起来了,我们正要走,姨姨说:“俩人记住,到学校也不敢随便乱说人家刘河东昂,有人传到人家耳朵里,咱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人家现在可是咱公社说一不二的人物,知道不?”
“知道了。”我和良田玉答应着走出来,良田玉问:“小妹妹肯定很七,是不是?”
“是。”我说,“长得可像你了,很七,还有两个小酒窝窝呢,真讨人喜欢。”
“我才不七哩。快甭取笑我了桃子。欸,桃子,你爹咋样啦?该死的刘河东真够狠。”
“欸,我姨姨不是不叫咱乱说吗?你咋又随便说刘河东了,当心有人听见。”
“我才不怕龟孙子哩。咱班同学个个都说他是孬种,他奈何不了咱。”
我虽然也不怕刘河东,但姨姨说过不能随便往枪口上撞。看看周围没人,我说:“田玉,我姨姨说的不无道理,咱还是尽量少提他吧。”
良田玉压低声音说:“桃子,说给你个小秘密,咱有赵老师罩着,没事的。赵老师的老父亲跟毛主席打过白狗子,身上挨过不少枪子,是个老红军,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左腿也叫锯了半条。他刘河东再闹腾料他也不敢跟老红军膀抗膀。”
良田玉有啥话都不瞒着我,我于是也把刘田子告诉我的不知算不算是个秘密,悄悄告诉了良田玉。良田玉说:“桃子,你真够朋友。”
我和良田玉约定,我们都不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说起这个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到底还是不径而飞了,起初我没弄清是咋回事。
上学路上,良田玉还告诉我,饭铺和供销社属一个单位管辖,当天卖了多少都得如数交到会计那里。饭铺的老胡好开个玩笑,曾当着单位全体员工们的面,说天下三百六十行里面要数卖饭的清廉了,卖一毛上交十分,卖一块上交十毛,一个穷卖饭的迟早是囊中羞涩两手光光,咱怕啥,不管文化大革命还是文化小革命,革命迟早革不到咱头上。
这话传到了刘河东耳朵里,刘河东就找一个老胡不认识的人到饭铺了解情况,那人进到饭铺恰好蒸中一笼馒头,就也开玩笑说:“天下三百六十行里面就是饿不死卖饭的。”
“那是那是,要是饿死了卖饭的那谁还敢卖饭呢?”老胡打着哈哈说。
“那是那是,一顿吃一个也不应该能饿死卖饭的。”那人也打着哈哈说。
“那是那是,一顿一个吃个半饱也不见得会饿死。”老胡继续嘻哈着说。
就是这句话给老胡带来了麻烦,那人按一顿一个吃个半饱和当时一个馒头一毛算了一笔账,一天三顿饭六个馒头就是六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二百一十九块,老胡在饭铺卖了三年饭,说明老胡贪污了饭铺六百五十七块钱,那人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刘河东,老胡就遭殃了,单位领导找老胡谈话,叫他退赔这几年贪污的钱,他傻眼了。老胡虽然爱开个玩笑,但从不占单位便宜,还算个老实本分的人,领导说他亲口承认的叫他退赔出来,他这才知道是中了别人设的套,当天回到家就气出病来了,这一病就再没起来……
“所以有些话尽管不是秘密也不能随便说,若是秘密就更不能乱说了。”
“田玉,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理论,看来我还真是得向你学习哩。”
不知不觉已到了学校,进到教室我才知道我对良田玉说的所谓的秘密早不径而飞了,我们班有好多同学不知通过啥渠道也都知道了刘河东家出的那些丑事。
这天后晌下课后,有几个同学凑到一块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啥,我就好奇地凑了过去。开始声音很低,后来索性谁也不避讳谁了,干脆公开化了 。
“刘河东光顾整别人,他家后院起火他肯定没料到。”
“其实这样的人,要叫我说,他家里就应该天天都后院起火,天天都鸡飞狗跳,天天都不安宁,要不然往后还不知又要有多少个像桃子爹这样的好人遭殃。”
“是啊,他家后院起火了,他就顾不上闹腾了。”
“你说叫他家天天后院起火就能天天都后院起火?我看还不如我们给他狗日的制造些麻烦出来,叫他也尝尝被整的滋味。我正想着给他制造些麻烦哩。”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办法弄不好会把我们都牵连住,甚至会连累到赵老师。”
“只要不大张旗鼓,都小心些行事我看没事。桃子你说呢?”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问:“你们只知道刘河东家出事了,一定还不知道出了啥事吧?”
马上有同学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桃子,你甭以为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刘河东得知他家出的丑闻还在我后面呢?这已不是啥子秘密了。”
陈冲也说:“这事已经一传十十传百了,你还当新闻呢,你问问咱班男生谁不知道。”
同学们说的跟大南张刘田子说的基本相符,我想,刘河东麻烦多了,他就顾不上祸害老百姓了,老百姓就可以踏踏实实种地踏踏实实过安宁日子了。
原来,刘河东的媳妇跟人好上了,这事在不经意间被刘河东老爹知道了,这老爷子起初将信将疑没当回事,可是架不住那些爱嚼舌根的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耳根吹风,他也就信以为真了。他跟老伴说:“儿媳妇红杏出墙你可听说过?”
“听说了。不过你没抓着她的把柄她不会承认,她不承认你咋好意思惩戒她。”老伴说。
“不想个办法这顶绿帽子咱儿子就戴定了。你我虽然得子很晚四十多岁才得子,儿子没辱没祖宗,咱儿子现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准过段时间还要青云直上,若哭郊那厢的人听说他戴了绿帽子,他到那厢工作还咋见人?我不能容忍她给咱儿子丢这个人。我得想个办法,得想个办法好好治治她。”这老爷子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还真想出个办法来。
儿媳妇过来吃黑来饭,家里边仍如往日那般其乐融融,老爷子也如往常一般看不出一点破绽,可是不知咋的,她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心中生疑,就问:“爹,妈,你二老是不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外人总是眼黑咱家和和睦睦,就放些闲话出来好制造些事端,咱家闹将起来了,这样他们就好在一旁看咱家的笑话。你二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正是这么个理儿。他们说就叫他们乱说去吧,咱不信就是了,你也甭多想,我俩都知道你是个好儿媳妇。”老爷子说这番话是想打消儿媳妇心中的疑虑,他好来个暗中侦探。
儿媳妇为了证明自个清白对刘河东没二心,就抢过婆婆手中的活计,说:“妈,我年纪轻轻的闲着也觉没啥意思,往后洗锅刷碗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情你就都交给我吧,也好叫你儿媳妇有个尽孝道的机会。河东回来见咱仨人处得很好他到外工作才安心,你说呢妈?”
见儿媳妇洗罢锅碗出去,这老爷子对老伴说:“待会你先睡吧。”说罢披上羊皮袄尾随其后,儿媳妇进了她自个屋里,老爷子就躲到不远处的大树后面静观其变。天空的浮云飞快地朝东行进,看上去倒像是月亮在急速地往西边奔跑。这一黑来可苦坏了这老爷子了,直到鸡叫过三遍他也没见到个人影儿钻进儿媳妇房中,就蹑手蹑脚来到儿媳妇的窗户前,只听得里边说:“过个月把俩月,等村上没啥闲言碎语了,只要刘河东不在家,看到窗户上那暗号你再来这和我睡一块,你说好吗?不然,往后咱就没机会了。”
“叫我等那么长时间我可不干,就十天半月我也等不得。”
“这不是村上的二懒子吗?”老爷子听到这心里一怔,“他啥时候就钻到她屋里去了?对了,一定是她磨磨蹭蹭洗刷锅碗那当儿就溜进去的。”
老爷子一下子火了,照着门扇就来了两脚,一边大声喊:“两个不要脸臀的东西给我爬出来!我还以为哪些闲言碎语是谁编的瞎话,这下你没的说了吧儿媳妇?二懒子,儿媳妇,都给我爬出来,叫左邻右舍们都看看你俩干了些么事……”
屋外这老爷子还在骂骂咧咧喊个不停,屋里二懒子早穿好衣裳打后窗溜走了。这时门开了,儿媳妇出来指着老爷子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你早就对儿媳妇我垂涎三尺,我不答应,你就来我门上捣乱,你叫我往后还咋样见人?都闹成这样了,那边屋里的咋还装聋作哑也不出来管管这老不正经的……”
刘河东妈嫌败兴,慌忙出来死活拉住老爷子,说:“不叫你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你偏要管,这倒好,叫人家把你给套进去了吧,这下你就是跳进黄河恐怕也洗不清了。”
“我可没瞎说呀妈,他背着你早就想对我那个了,是我不依他,他才……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河东啊,我没脸见你了……”
老爷子本想抓儿媳妇个现行,好叫她收敛一些,哪知没叫儿媳妇受到惩戒,反倒叫她反咬了一口,气得他红着脸操起旁边的翻粪叉就冲儿媳妇投掷过来,他老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了回去。再看这媳妇儿被这老爷子这么一叉没叉到,就朝那边的井口跑去,嘴里还把刘家祖上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出来围观的左邻右舍们怕这媳妇儿真去寻死,就连忙把她拦进屋里,一边忙叫人往古郊说给刘河东家里出事了……
“精彩!叙述得太精彩了!”赵老师不知啥时就站在这听了。
发生在刘河东家的这个故事同学们虽然都听说了,但都知道得很不完整,这会叫我们班的小演说家吴天亮把这些片片断断贯穿起来,还真是叫在场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大家见赵老师给吴天亮鼓掌,也都拍手叫绝。就在都鼓掌时我忽想起了牛皮生产队头发恁长的那个老人,就对赵老师说:“赵老师,你说我们班成立个‘学雷锋推头队’好不好?”
赵老师笑着反问我:“桃子,你说说你为啥想成立个‘学雷锋推头队’?”
于是我把我的想法说了一遍,并把遇到头发恁长的老人也当众说了说,赵老师说:“桃子的想法很好,推头就是理发,我们班有了‘学雷锋理发队’,每当夏天来临,夏天天长,‘学雷锋理发队’就能发挥作用了,可以打着横标,利用午休到各生产队学雷锋去。男生从今天起抓紧学会理发,女生嘛,‘胡兰头’现在已在古郊地面流行,可以学学剪‘胡兰头’,成立个‘胡兰头剪发队’,也可以牺牲午休打着横标下到各生产队学雷锋去。以后我们班还要适时安排时间下到各生产队学雷锋去,我们要把学雷锋当作一项光荣使命去完成。”
当下,我们班同学纷纷报名成立了“学雷锋理发队”和“胡兰头剪发队”……
放学后,良田玉问我:“桃子,你咋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你不记得我们俩的约定,也不记得你姨姨说的话了?下课后你咋又随便说起人家刘河东家……”
“咱班男生好多人都知道了,他家的事已不再是啥秘密了。”
“话虽如此,可是刘河东这人好找茬,当心你的话传到他耳朵里又要牵连你爹。你还记得清晨上学时候我在路上跟你说的饭铺老胡是咋样死的吗?他不就是跟上好开个玩笑中了别人的套?所以我们要当心些,不是有句话叫做‘小心没大差’吗?这句话说得好啊。”
“我只是在咱班男生中说了说,没事的。谢谢你善意的提醒,田玉。”
……这个星期我总惦记着爹妈,也总觉得日子太漫长。另外,一想到二伯伯和我爹同室操戈,我就想起我托付红杏的事,按红杏所说去封二伯伯的嘴,我想肯定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