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
“五叔好,身体还健康吗?”
——设是这么想问,但五叔也晓得,我自是最无资格做这番问候的人了。当然,近来确要好些,五叔不必担忧,只是昨次暑假没能随爸爸妈妈去北平看望您,还得把嘉树、汪爷、冯妈留着伺候我,五叔休要责怪我,而是要多体谅我这小病人的难处呀。如今您回来了,有了闲空,您回家里时,也来看看我吧。
华北颇不太平吧。我们这里倒还没什么危机。五叔上次寄来的书我仍是没能看完。英文于我而言太难了。说来这几月间,我总有一种思考,以为那些域外的文字,是乘着那些吃人的白色帝国的坚船,来轰炸我们中国文字的历史与精神的。我由此在英文吴老师面前,演讲了一番反对洋文的宣言,故而也被美丽的吴老师指着成绩单,接受了一番不要用借口搪塞学习的教育。这对我是大有裨益的,于是我现在仍然在努力学习英文,也许不多时,便能乘着杭州湾的渔船,去轰打伦敦人纽约人的历史与精神哩。
说起吴老师,她倒也很熟悉且喜爱Dickens这位作家。吴老师见我手中有一本《A Tale of Two Cities》,便借了她手里的《The Old Curiosity Shop》予我。这怪奇商店还有中文本,竟也是“畏庐文存”,现时我的重心也放在了这“《冰雪因缘》”上,那本tale便许我放他一放吧,毕竟五叔可不比冲叔,能予我一份辅弼的翻译。
还有什么事呢?除了政治,多是些无趣平淡的琐事罢。我的学业还不错,虽然有段时间很难去学校学习与住宿,但成绩仍是前列。校内的神父约翰与修女玛丽回国了,新来的那位神父尚且在努力学习中文。我负责的小花圃长势颇见好,现时已然是校内的一片景色——我才不会告诉您,在这片小花圃上耗时最多的人类,其实是嘉树呢。
近来两颊渐渐鼓起,腋下也生发出了满满的不该圆润起来的皮肉。“这是胖了”,我这样明白地告诉他们。“这是肿了”,他们这样暗地里悄悄议论。肿了这话,我是不愿认的——啊!就像那位汪院长,我擅自以为,他也是同我一样的温润可怜人物,不敢认现实世界之日本,非是一个愿求和平的国度,便只敢心底里强调着自己的志气,说自己的愿景委实是世界之和平了。哈哈,五叔可是不晓得,这位院长上月到我校讲话,其间谈论着和平建设国家的愿景,人群中满满地是藏不住的戏谑笑声,害得好些师生受了严厉的责罚。可当下的情形,日本的气焰之于中国,远胜于赘肉的气焰之于我。而和平的前景之空虚,抑远胜于病愈的前景之于我。无论哪种气焰,只要不加防慎,也定有愆非之失。至于和平么,这秋日的肥美,倒可为我做一团和气,笑盈盈着撑待冬日做御寒的外皮;可这日本的枪炮呀,我们民国的伟人们究竟要如何腾挪,才能让那些铁铜泛开山茶和百合?是四万万同胞的血么?抑是再捎带千百万日本人、朝鲜人、台湾人、蒙古人和俄国人的性命?小儿女懂的道理,在汪院长、蒋先生他们那些伟人那里,恐是一律讲不通的,这是我近来在学校里学到的一件事。
我近来还学到许多事,但是并非在学校里,而是在白渔。尽管自小便听您与母亲讲白渔的种种奇事,但真的要是去了,才能觅得许多平日不能见闻的好事。虽然对与您的错过很有失望,但听到课堂内外的大家赞扬五叔,我便知道,您做的事情受到了大家的承认,为大家带去了着实的好处。没有任何比这更能让我欢喜的事情了。我还在岛上交到许多朋友,您知道的,很会绣花的阿马,比鱼鹰还能猎鱼的刘哥,讲话像是四川人的苏爷爷,还有易姐姐、雨姐姐。哎呀,五叔,你们怎么能造出那么好玩又好学的去处!书声的朗朗和着海风的盈盈,听看上去,都是天国的样子呢。
我还想在信里与您多说些话,可惜最近比较厌弃这纤细的笔杆,更喜欢自己粗犷、难听的声音。以前,同学们如此嘲笑我的嗓音,我会伤心,会忧虑,但现在我不会了。这是我的私藏,我的生命。我想和您用它说说我生命的故事,希望您能记紧,牵紧它们,不要让它们逃到东海的风里去。我喜欢风,但我还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付诸在迷茫的白气里。
五叔,我不想
五叔,给一个准话儿吧!您什么时候能来看我呀!
您最聪慧精明的侄女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