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初秋的寒凉,丝丝北风渗入云隙,瓦解了擎风城上空的云层。
亲族们聚在一起捆扎着干草,为他们的窝棚准备着冬装。领主的庭院里,汗水与木屑飞溅。武器与盾牌的碰撞中夹杂着高原战士的劲吼。女爵的窝棚外,腌渍过的牛腿被吊挂在屋脊下。匕首切割着筋膜,庖解出大块精肉。
“未雨绸缪是个好习惯。武器、工具、绳索、食物、水、帐篷、木柴、饲料,我们还需要什么?”基恩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更多的食物。”赛拉望了一眼正咀嚼着奶酪的莱迪娅,回应道。
“希望你不是在埋怨我。”莱迪娅握着奶酪的手停在了半空,“我最近胃口确实不错,总想把身边的食物装进肚里,似乎那里是个仓库。但食物短缺时,我也能耐得住。”
“别拘束。这可能和你的心有关。”很快,赛拉又轻摆着下巴,“不,这么说有些牵强。”她望着莱迪娅,一时难下定论。
一阵噪音打断了赛拉的思考。
道路另一侧的庭院里,一个男孩正奋力摔打着一捆比自身还高的草扎,这样可以使草屑快速脱落。扬起的尘土已将他扎在两鬓的辫子染成土色。身后的窝棚高大而老旧,那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只站在鸡窝前扑打翅膀的麻雀。
“几天来,那窝棚里只有他一人。”基恩回应了赛拉询问的眼神。
“从规模来看,那窝棚应该属于某位领主。不知道他与屋主是什么关系。”赛拉走向邻居。
发现有人接近,男孩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需要帮忙吗?”
“不。你呢?”赛拉反问道。
“不,我能搞定这个。”男孩犹豫了片刻,“或许,你们确实可以帮我。你们要离开,对吗?”
“对,我们明天就走。”
“能带我一起走吗?我要去找我父亲。”
“你的父亲在哪?”
男孩放下草扎,“几天,或许更久之前,他从利翎山谷返回,很快就带着铁羽走了,说去某个营地。他答应过我会教我战斗,可他这次食言了。承诺就是承诺,他应该兑现承诺。”他铿锵有力地讲着。
“铁羽?”赛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它是我父亲驯养的恐鹰。它非常大,也很凶猛。”男孩比划着。
听到这里,赛拉与其他两人交换着眼神。结合之前的经历,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莱迪娅微微摇着头。基恩低头不语。
“你母亲呢?”赛拉问。
“从没见过她。”男孩干脆地答道。
“那你现在靠什么维持生活?”
“亲族会分给我一些食物,但他们不肯让我干活,因为我是领主的儿子,要子承父业。依我看全都是屁话。”男孩摊开双手,耸耸肩。
“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伦德,卡尔伦德·铁风,卡尔隆德·铁风之子。你可以叫我卡伦。”男孩郑重地介绍着自己。
“卡伦,我们不能带你走。路上很危险。你的父亲他——他会回来的。”赛拉思量了片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找一户人家照顾你,在你父亲回来之前。”她提议道。
“我不需要照顾。”男孩倔强地说。
“好吧。”赛拉把男孩拉近,催眠凝视迅速渗透了对方的思想,“现在仔细听我说。不要冒险去寻找你父亲。你会得到一份活计。”
四人辗转来到一间作坊。铁匠抡着锤子敲打着一件毛坯,用的都是蛮力。
赛拉走上前去,“铁匠,我想请你收留这个孩子。在他父亲回来之前照顾他,顺便给他找点活干。”
“走开!我很忙。”铁匠生硬的答道。
“我可以给你一些铜板,作为——”
“收起你的铜板吧,女人。那不值一根骨头。”铁匠说。
“如果再加上这个呢?”赛拉拿出了那枚乌鸦拾得的银戒指。
“不。”铁匠继续敲打着毛坯,甚至不肯抬头看一眼客人地出价。
赛拉有些恼火,打算故技重施让对方就范。
“让我试试。”基恩拦下了同伴。他走向铁匠,“你在锻造什么?”
“擦亮你的眼睛。我在做护甲。”铁匠把毛坯丢尽火中,“领主需要更好的护甲,不能比锁子甲重,却要比它坚固。我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他长叹着。
“领主会惩罚你?”莱迪娅问。
“不,领主不会。但如果没有好的护甲,我的侄子可能会死在战场上。”铁匠说。
“我能帮你完成护甲。”基恩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或许是因为老眼昏花,铁匠把陌生人的手掌拉到眼前。看到那双手上遍布老茧,还有几处烫伤。他点点头,“这像是一双抡锤子的手。好吧。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收留这孩子。”
“还要让他做你的学徒,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赛拉补充道。
“一言为定!”
经过半天的敲敲打打,一个酷似水桶的胸甲出炉了。铁匠把它套在假人身上,对它射了三箭。其中一箭射穿了盔甲,但被后面的毛皮护垫挡住。其它两支箭被护甲的弧形表面弹开。
围困铁匠的忧愁稍稍散去。“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也只能将就了。这应该能保住很多人的命。”说完,他从窝棚里取来两瓶蜜酒,递给陌生人一瓶,“敬你,也敬我们高原人。”他痛快地喝了起来。
“你不会反悔的,对吧?”赛拉提醒着铁匠。
“反悔?!呸!承诺就是承诺!诸神为证!以我的老命发誓,我,汉格瓦尔·骨矛将照顾这个孩子,让他做我的学徒,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直到他父亲回来。”
“很好,我忘记告诉你他是铁风领主的儿子。其他人不愿让他干活,那么你呢?”赛拉补充道。
骨矛先是一愣,随后用粗大的双手捧起男孩的双颊观察了一番。有那么一刻,他的脸变得僵硬,随即拍着额头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外来人真是狡猾,欺负我骨矛老眼昏花。但承诺就是承诺,我会亲自向领主解释这一切的。”
赛拉转向卡伦,“这样可以了吗?”
卡伦点点头,“我不富裕,没有铜板给你,但我有这个,这可以换不少东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角状的东西递给赛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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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之主与女爵走在出城的路上,女爵的侍卫引着猛犸跟在后面。沿途,擎风者注意到本地人脸上的茫然,这茫然胜过此前他听到的所有质疑。
在高原,斥候这样的差事通常派给那些难堪大用之人,这些人的回报以毛皮和食物为主。而猛犸则是高原最重要的战略资源,这种资源大多掌握在兴旺的亲族手中。以猛犸换取斥候的劳务,这听起来就像用一头牛换来了一只羊角。然而,擎风者坚信自己的高瞻远瞩会有所回报。
擎风城的大门设计独特,靠左右两侧城垛中探出的门闩从内外两侧封锁城门。这样当它承受撞击时,两侧的城垛会吸收一部分冲击力,使其更难攻破。
城门内外两侧的门闩缓缓撤回城垛内部,大门在一阵沉闷的嗡鸣中打开。
擎风者停住了脚步,“我们驯养的猛犸,你会喜欢它们的。享受它们的同时,也别忘了替我留意我的敌人。只有高原获得更多的土地,才能养殖更多的猛犸。”
“谢谢你的帮助,领主大人。相信这种生物会让我的士兵大开眼界。”赛拉应道。
在前来送行的高原人中,赛拉发现了卡伦的身影。他站在领主之列,身形几乎被成年人埋没,眼神中透出某种期许。这不禁让赛拉想到铁风领主的遭遇和前路上的危险。
“你们的人常说站在雾中无法打仗。我们管那叫‘当局者迷’。在我看来,平原人放弃东隘口或许是个阴谋。如果——”
没等女爵说完,擎风者便大笑起来。他揉搓着那只铁手,“我们高原人的斧头、战锤会捣毁所有敌人的阴谋。我不会像平原上的那群绵羊一样,被什么神出鬼没的怪物吓得蛋黄乱抖。我要为高原赢得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草场。”
“怪物?怎么回事?”赛拉问。
“是啊,怪物。两个冬天前,我陆续接到平原传出的消息。在那里活动的斥候说平原与东隘口之间总有怪物袭击过往的旅行者。连人带牲畜,没有活口。而且死者像是看到过什么可怕的东西。平原人被吓破了胆,所以他们的领主决定放弃那里。希望这不会吓倒你。”
“那么擎风者领主,请多保重。”说完,赛拉与同伴坐上猛犸向北方走去。
一个面部有着鹰爪刺青的男人走上前来,正是他在双方初见时扮演擎风者,以此试探女爵的虚实。“领主,要派斥候跟踪他们吗?”
“不必了。他们不是山谷人。山谷人不会懂那女人提到的东西。平原人也一样。”擎风者拿出骨矛新打造的盔甲,“海登·克萨尔,我的老朋友。我们需要这样的护甲来保护我们的战士。”
克萨尔点了下头。“我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狼骑手的。他们很快就会返回。我听说那些座狼在耳语森林吃得膘肥体壮,个个生龙活虎。他们本可以早点回来,是我让他们驻扎在远处,避免外来者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么说那些野兽已经准备好去撕咬我们的敌人了。凯诺,那小子曾在信中提到他们在森林里遭遇了伏击。我当时还替他捏了把汗,直到我从他那收到一串精灵的耳朵。话扯远了。”擎风者望着猛犸队伍远去的方向,“关于那女人所说的阴谋,你认为那可能吗?”
克萨尔抱起双臂,脸上的鹰爪随着皱缩的眉头微微弹动。“那更像是山谷人的阴谋。他们为了得到东隘口而策划的阴谋。”
擎风者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我们回去吧。狂风迟早会扫净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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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降雨冲走了地表的暄土。浅埋的岩石暴露在空气中。它们的表面早已被时光磨平,其中一些带有刻纹。若不是置身高处,旅行者很难发现它们共同暗示着一条小径。
这是一座林木稀疏的山谷。除了土壤与植物的气息,赛拉还嗅到了药物的味道。很快,她便发现了气味的源头。
那个窝棚只够装下一人。旁边的火堆上,墨绿色的液体在煮锅内翻腾。窝棚的主人带着兽骨面具,打着赤脚。他的身上遍是刺青,似乎每一个刺青都承载着一段故事。兽皮围裙外罩着一层绳网。这张网上串着大量兽骨碎片,很难判断那究竟是衣物、饰品,或者某种锁子甲。
“闻起来像是某种提神药物与致幻药物的混合物。”赛拉对同伴们讲道。
基恩注意到一些蘑菇被骨针钉在窝棚上,“你曾经说高原人只会用蘑菇与骨头……”
“萨满。”赛拉点点头。
带着劈里啪啦的声响,一堆刻有符文的兽骨碎片落在地上。
这位萨满趴在地上,旁若无人地清点着骨头碎片,“终于!是六块朝上!太阳、天空、海洋、森林、美酒,”他把兽骨面具推向脑后,盯住了最后一枚正面朝上的符文。“月亮!”随着这声叹呃,那张苍老的脸沉如灰土。
莱迪娅走上前去,清点了地上的符文。“一共十三枚。需要掷多少次才能得到这种结果?”
老萨满立起手掌示意来者不要打扰自己,另一只手在其他七枚扣在地上的符文间游移不定。忽然,他抬起头,弥散的眼神变得锐利。“你打断了我的占卜!难道你能为大陆做出抉择吗!?”绳网上的骨头碎片哗啦作响,那声音让人烦躁不安。
莱迪娅愣了片刻,“什么,什么抉择?你可以解释一下。”
“冬天!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寒冷而流血的冬天!充满死亡的冬天!”老萨满自顾自的说着。
对于装神弄鬼、扑朔迷离的言词,基恩毫无兴趣,“我们还是离开吧。”
“就差抉择!对!抉择!你们打断了我!你们要替我选择最后一个!”老萨满指着其余符文,“在这七个扣着的符文中选择!”
“能不能先解释一下这些符文的含义?另外,你在占卜什么?”赛拉问。
“不!你们要先选择!这有魔力!魔力就快消失了!”老萨满指着煮锅,里面的液体已不再沸腾。他挥挥手像是在给符文施法,但没有任何火焰或烟雾出现。
看到煮锅下的火堆不再旺盛,赛拉调侃起老萨满,“不如我们帮你捡些木柴,再帮你把火烧旺,以便你的魔法继续下去?”
随着怒气的涌动,老萨满身上的兽骨碎片抖动起来,“你不需要理解魔法!只要承担你的责任!”
“好吧。如果你坚持,那我就随便选一个。”赛拉伸出手,却被同伴拦了下来。
莱迪娅谨慎地摇着头,“这会不会是什么陷阱或者诅咒?”她不由得联想起一些过往,“曾经有个家伙触碰了邪女巫的鱼骨梳子,结果他的浑身长出了很多倒刺,整个人变得像刺猬一样。”
“只是一次占卜,没什么。”说着,赛拉随意翻开了一枚符文。
“野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老萨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现在你能解释一下了吗?”赛拉问。
一段时间后,老萨满才平复了心绪,他把所有符文翻到正面。“你们这些远离高原的人不会理解符文的奥妙。这是古纳美莉安人从诸神的低语中获得的智慧。”
“太阳代表生命、开始、活力,是万物的伊始。”
“月亮代表思想、结束、安静,通常表现出某种结局。”
“星星代表幻想、方向、迷失,它是符文中最复杂的一个。”
“天空代表变化、动荡、快速,它包含着很多选项,连星星都会迷失其中。”
“大地代表家园、族群、安全,是万物的根基。”
“河流代表帮助、顺利、生活,也是某种命运与助力的象征。”
“森林代表隐藏、探索、过去,这是我们不可逃避的,无法改变的。”
“海洋代表封闭、精神、未来,它一向深不可测。”
“武器代表主宰、权威、力量,有时候它也预示着战争与死亡。”
“盾牌代表保护、忠诚、亲友,当武器与盾牌共同出现,就是考验我们的时刻。”
“马匹代表旅行、突破、胜利,当然它也代表其他我们仰仗的牲畜。”
“美酒代表食物、奖励、收获,大多数时候,这是所有符文中最好的一个。它同样预示了男欢女爱。”
“野兽。”老萨满叹着气,“这是最危险的一枚符文,它代表不幸、意外、危险。”
“我是格尔加罗·卢恩。是的,就是‘符文’。大多数人都拿我当个手艺人,因为我能给他们刺青。可实际上我是个萨满,或许还是高原上唯一活着的、有力量、有知识的萨满。我用了一整个春天来准备这次占卜,试图揭示大陆的未来。”
按照刚才占卜的结果,老萨满重新摆放着符文。
“前三枚符文,太阳、天空、海洋。这是大陆目前的境况。生命在封闭的环境中快速繁衍。”
“接下来的两枚符文表示人们的现状。森林、美酒。通过探索,大陆上的人们收获颇丰。”
“月亮。”老萨满把它们摆在更上一层,“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会迷失、一无所获。”他皱起眉头,“希望它还有更多我未理解的意义。”
赛拉把野兽符文摆在最上方,尝试着解释其中的含义,“在更远的未来,人们的选择会给自己带来灾。是吗?”
“灾难——”话未言尽,老萨满的精神便快速衰萎。他侧身倒在地上,望着将息的火堆,“我太累了。我无法解释,无法解释这么多……诸神传递给我的太多……我不该试图揭示大陆的未来。我原以为我足够强壮,如果我的身体还年轻一些……”
老萨满闭上眼睛,他抓起所有符文撒向三人,随后翻过身去,像是睡着了一般。
“美酒、马匹、太阳。”赛拉擦了擦下唇,“似乎不错?”
“天空、”莱迪娅迟疑了一下,终还是翻开了另一枚扣在自己身前的符文,“盾牌。”
基恩摇摇头,在他身前没有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