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中学毕业,上了大学,并于一年夏天到自己堂祖母李莹莹家去度暑假。这位祖母住在祖传的小庄园里,是林峰从母亲名下得到的。庄园包括一片不大的、离县城不远的土地,中间只隔着田野和小河畔的一个集镇,以及五十名农夫和两座房子:一座石屋,无人照看,废弃了;另一座木屋,是他父亲盖的,李莹莹同两个也是表亲关系的孙女,就住在这里,小姑娘一个七岁,一个六岁,都是孤儿,是她的表侄女留给她的,她爱侄女,像亲生女儿似的。
祖母有自己的财产,是家里分给她的,还有自己的小村庄;她始终是个姑娘,自从林峰的父母亲去世后,她的侄儿和侄女们便迁居到这个小庄园里。
她照看着它,犹如管理一个小王城,精明节俭,勤恳细心,但独断专行,按封建主的方式。她不让监护人插手她的事务,不承认任何证明文件、公文、契约、字据,维持上一代封建主们在世时原先的秩序,对监护人的来信她答复道:所有字据、契约和证明文件都记录在她脑子里,由她负责,当孙儿长大成人,她将向他作出说明,而在此之前,依照他父母的口头遗嘱,她是全权主人。
监护人耸耸肩,挥挥手,因为庄园不大,又掌握在像祖母这样的主人手中,一定能更好保存下来。
林峰上了大学,来她这里顺便看看,道个别,兴许时间会挺长。
在这一角落,童年时人们曾将他从这里带走,后来他长成小男孩,有时亦曾于暑假来此做客,如今一个什么样的伊甸园向他敞开了胸怀。周遭是怎样的景色——屋子的每扇窗都是一幅特殊的画框。
一面是河岸陡峭、蜿蜒起伏的小河;另一面为广袤的田野,耕作的和荒芜的冲沟;而远处,所有这些的尽头,是蓝莹莹的群山。第三面可见村镇、村庄和县城的一部分。空气新鲜,凉爽宜人,吸一口犹如夏天沐一次浴,浑身为之一振,精神爽快。
围绕整座房子的,是这样的景色,这样的空气,田野环抱,果园拱卫。两座房子附近是广阔的果园,保存完好,有幽冥的林荫道、凉亭和长椅。离房子越远,果园便越显荒芜。
枝繁叶茂的大榆树近旁和一条糟朽的长凳四周,满是樱桃和苹果树;那边是花楸,而那边是一小群椴树,它正想围成一条曲径,却突然钻进密林,同云杉林、桦树林兄弟般混杂在一起。蓦地,一切结束于一座悬崖,一排长满灌木的林丛和一道直达小河的几乎半俄里长的堤岸。
果园旁,靠近屋子,是一畦畦菜圃。那里有圆白菜、芜菁、胡萝卜,香芹菜、黄瓜,然后是硕大的南瓜,温室里则有西瓜和甜瓜。在这大量蔬菜中,向日葵和罂粟显得尤为鲜艳,引人注目;菜豆在杆子旁爬蔓。
小屋窗前,一个大花坛在阳光下变得五颜六色,色彩缤纷,从花坛有道门通向院子,而另一道玻璃门同类似于外廊的大阳台相连,通往用作住所的木屋。
李莹莹喜欢看到眼前开阔敞亮,阳光灿烂,花香四溢,而别像个穷乡僻壤。
屋子的另一面朝向院子,她可以看到大院里、下房里、厨房里、干草棚里、马厩里、地窖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恰如在她手掌心。
只有那座老房子如同眼中钉,处在院子深处,阴森森的几乎总是处在阴暗处,灰蒙蒙的萎靡不振,有些地方窗户给钉死,台阶上野草丛生,笨重的大门闩着同样笨重的门闩,但盖得又牢固又厚实。而那座小屋,从早到晚洒满明亮的阳光,树木离它远远的,使它开阔敞亮,空气新鲜。只有花坛犹如一条花带,从果园那头将它环抱,重瓣玫瑰、大丽菊和其他花卉不由得让人感到就在窗前。
在屋面下搭巢的燕子在屋子四周飞舞盘旋;红胸鸲、黄鹂、黄雀儿和红额金翅雀在果园和小树林里栖息,每到夜晚则有夜莺啼啭。
各种家禽和毛色不同的狗挤满院子。几头母牛、一头山羊和两个女仆到田野上早出晚归。几匹马待在马厩里几乎闲着无事。
屋子四周的花丛上,蜜蜂、熊蜂、蜻蜓环飞,蝴蝶的翅膀在太阳光点上颤动,母猫和小公猫们蜷缩在角落里晒太阳取暖。
屋子里的生活多么欢乐和宁静!那儿什么没有?房间虽小,但舒适,摆放着古老的、从大屋里搬来的爷爷们的、叔叔们的家具,悬挂着林峰的父母亲笑容可掬的画像,以及托付给李莹莹照看的两个小女孩的双亲的画像。
地板上过漆,打过蜡,铺着漆布;炉子贴有花花绿绿、古老的、同样取自大屋的瓷砖。柜橱里塞满老式的、一走动便颤动的碗碟和碰得叮当响的银器。
显眼之处,摆放着古老的萨克森瓷盘、牧女、侯爵小姐和中城的瓷罗锅、桶状茶壶、糖罐、沉重的瓷勺。小圆凳、包铜雕花的红木桌子、小茶几紧靠在舒适的角落里。
李莹莹的书房里,摆着一张古老的、同样包铜雕花、带镜子的写字台,上面放有瓷瓶、孔雀羽毛和神像。
但老太太把镜子蒙上了,她说:“你在对面看到自己的脸,妨碍写东西。”
那里,还有张她用餐、喝茶和咖啡的圆桌,相当坚硬,以及一把包皮革、带洛可可式高靠背的古老安乐椅。
按教养,祖母是个旧世纪的人,她不喜欢箕踞而坐,总是举止端庄,虽朴实随和,然举止持重体面,讲究礼仪,从不像眼下的太太们那样盘起腿来,她说:“女人这么坐多丢人!”
她高挑个儿,不胖亦不干瘦,是个生气勃勃的老太太……甚至算不上什么老太太,而是个五十上下的女人,乌黑的双眸灵活有神,笑容善意优雅,以至即便当她生气、目中雷雨大作时,也可在这狂风暴雨后面见到晴朗的天空。
双唇上方长有淡淡的唇须;左脸颊靠近下巴处有颗胎痣,痣上长着一绺浓密的汗毛。这给她的脸庞还增添了一道慈祥。
她的一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在家时,她不系头巾在院子和果园里走动,遇到节日和有客人时,她才戴上顶包发帽;但包发帽勉强顶在头顶,于她并不合适,并且好像随时准备从脑袋上飞走。她亲自陪客人坐了五分钟,道了声歉,便将它摘了。
上午,她穿件宽宽大大、有腰带和几个大口袋的白色短上衣,下午换上件棕色上衣,逢重大节日则穿上像银子般闪闪发亮、稍能弯曲、窸窣作响的衣服,肩上披条古老的、专由刘潼一人存放和取出的披巾。
“如今这样的披巾多少钱也搞不来!”她显摆道。
腰带上和口袋里挂着和放着许多钥匙,因此,祖母好像一条响尾蛇,她顺院子或果园行走时,老远便能听到她身上发出的声音。
马车夫们听到这响声,马上把烟头藏进靴子后面,因为她在世上最怕的是失火,由于这缘故,她把抽烟视为最大的恶习。
厨师和厨娘们一听到钥匙的叮当声,同样忙活起来——急忙抄起刀、长柄大勺或是扫把,而陈鹏赶紧从黄静那里跳开,往大门口跑,而黄静早在祖母出现之前,已经跑进棚子,好像十分吃力的样子拽着大洗衣盆。
屋子里,听到从院子返回的女东家的钥匙声,梁浩急忙从自己身上摘下脏兮兮的围裙,随手用什么东西便擦起手来,有时是条东家的头巾,有时是块抹布。再往手心吐几口唾沫,使劲儿将干巴的不顺从的发辫捋平,然后在圆桌上铺上最精美的干净桌布;而刘潼是个沉默寡言、愁眉不展的女人,与女主人同龄,并不很肥胖,而是因为长期待在房间里身体变得虚胖和憔悴,她正将一套煮沸的银咖啡壶和杯盘端来。
梁浩站在角落里,她总是躲在阴暗处离女主人更远些,并竭力装得十分爱整洁。女主人要求这一点,可梁浩却对保持整洁有点儿别扭。她用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拿东西不那么牢靠,一不留神便打碎东西;茶炊或是茶碗会从手中滑落;同样,穿上干净衣裳连走路都别扭。
每当吩咐她星期天梳好头,洗个澡,换身衣服,于是照她的话说,她整天就像装进了口袋里。
好像她只有此时才感到幸福:当她因擦地板,冲刷门窗,洗碗碟,将全身弄得脏污不堪、披头散发的时候;当她弄得蓬头垢面,令人无法辨认,而那双手脏到如此程度,倘若需要挠一下鼻子或眉毛,她得动用胳膊肘的时候。
相反,刘潼是个过分拘泥、傲慢自大、总是低声说话和所有下人中唯一一个爱整洁的女人。她从最年轻时起便来侍候女东家,当她的侍女,再没离开过,熟悉老太太的全部生活,如今成了她的女管家和可信赖的女人。
她们之间用最简单的言语说话。祖母几乎不需向刘潼下什么指示:她本人知道该做的一切。如果有紧急的事要办,祖母并不提出要求,而是好像提建议似的去办这样或那样的事。
祖母不会向自己的手下人提出请求,因为这不符合她封建主的本性。家奴,听差,仆役,使唤丫头——这一切永远如此,无论如何不可改变。
她办事很少用个人命令:家庭事务她交给刘潼去管,村里事务则由管家或村长去办。
倘若她用名字和父名称呼谁,那么此人便明白,他已大祸临头:
她用手指着威吓,有时晚上起来盯着窗户:烟斗里的火星别突然着起来,别有人打着灯笼在院子里或板棚里走动?
“奴仆”和老爷之间的差别永远无法消除,什么也不能消除。她严厉得恰如其分,宽厚和仁慈亦恰到好处,但一切全在主人观念的范围内。甚至当黄静,或其他女仆的无特权婴儿来到世上时,她怀着尊严受辱的神情,默默听取了有关此事的呈报,然后吩咐刘潼给点那里需要的东西,鄙夷地望着一边,只说道:“别让我再见到她,下流坯!”黄静和伊琳娜复原后,避开女东家一个月,以后便一点事也没有了,而孩子嘛,“去了乡下”。
仆人中若是有谁生了病,李莹莹甚至会晚上起来,派人给他送去酒精和软膏,第二天派人送他上医院,医生她是不会请的。然而某个孙女舌头稍有瘙痒或是肚子有点儿鼓,会马上去上城里找大夫。
“野玫瑰”是对住在城郊集镇上的一个老太婆的称呼,她用些简单方法替“仆人们”治病,手到病痛消除。常常,经过她治疗,有人将一辈子弯着腰吃尽苦头,甚或有人不能用自己的嗓音说话,一生只会发出哼哼声;有人从她那儿回来失去了双目,或是没了颌骨——但毕竟疼痛消除,农夫和农妇们又干活了。
这样病人和医生满意,而地主自然就更满意。因为野玫瑰只对农奴和小市民行医,医疗管理部门对她也就不予注意。
李莹莹让仆人们喝菜汤稠粥,给他们喂得饱饱的,直至吃撑,逢年过节吃大馅饼和羊肉;圣诞节烤鹅烤猪;但她不允许在他们的伙食和衣着上温情有加,作为仁慈,她会把自己的残羹剩饭时而给这个或那个女人。
她喝茶和咖啡,女主人喝过后轮到刘潼,然后是女仆们和上年纪的毛明串。节日里,会给马车夫们、地主家的农夫们和村长端上一杯酒,看在他们繁重劳动的分上。
早晨,女仆们正收拾桌上的咖啡用具时,一个健壮的农妇闯进房间,脸颊极为红润,嘴巴永远挂着笑容——哪怕挨打时也是;这是孙女李兰和李玉的保姆。在她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她的小帮手。她们是带孩子们来祖母屋里吃早饭。
“哦,我的小鸟儿,哦,怎么办?”祖母说,总是为难,不知先亲谁好,“唔,怎么样,李兰?瞧这乖孩子,头发梳得好好的。”
“我也是,奶奶,我也是!”李玉叫喊道。
“李玉的眼睛是怎么啦,红红的?别是睡梦中哭的?”她关心地问保姆,“别是太阳晒的?你那里的窗帘拉上了吗?你可是小心点,粗心的婆娘!回头有你瞧的。”
还有三四个年轻女仆待在女仆住的房间里,她们整日里弯着腰,缝东西或钩花边,因为祖母不能见到仆人们无所事事——而在前厅里却闲坐着若有所思的毛明串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爱逗乐的唐静,以及两三个给毛明串打下手的仆役,他们也什么事都不干,并且经常调换。
毛明串本人也只是在饭桌旁侍候,懒洋洋地用树枝赶着苍蝇,懒洋洋和若有所思地换盘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待到女主人询问他,这才勉强回句话,好像他活在世上天晓得有多沉重似的,好像心头压着多大苦恼似的,虽说他根本什么苦恼也没有。女主人委派他当管家,只是因为他驯顺听话,饮酒有节制,也就是不会喝得烂醉如泥,而且不抽烟,上教堂又十分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