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自弹罢独溯,又风尘仆仆赶了这么远的路。我重伤在身虚弱得很,被人丢进房间后就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甚有一觉不醒的架势。
独溯是何曲谱?人称天曲。
技艺上乘者方可学习弹奏,更需要强厚内力作为支撑,而我本就气血亏空,若不是夜倾及时赶到,我怕是无法收尾了。
夜倾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如此乱来,丝毫不顾及身体的损耗情况也要弹独溯,简直是对自己的压榨。
为何天曲一生只能弹奏三次,只因其对身体的损耗巨大,更有甚者消耗寿命,便是弹曲一次,虚度十年。
其间良回来过,替我把脉,他表示除了体虚一空外,并没有什么后遗症。阿冉也来过,每日就把端来的餐饭送了换换了走,而后只剩柳青青偶尔推门来我这坐一会儿,又去看旺财了。
他身中的毒,就连隐门与枫楠山庄都不曾有过记载,不过是被那个商人从烟渚畔辗转买下,又阴差阳错被磬竹居的壮汉错用。
旺财自从遇上我,运气就没有好过。
自我清醒,记忆就从隐门这间灰白的方正建筑开始。
我躺着一动都不想动,阿冉送来的餐也不知经过多少次更替,我不想出门,亦不想说话。
也不想看见外头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他们的字里行间只会重复令我想起一件事……是我害死师父的。
终是一人进来,要同我说说话。
我不认识他。
他却对我并不见外,不似其他门人对我排斥。
他说,他叫少越,是师父的朋友。
他穿着隐门的衣裳,行为举止不羁但不轻浮,年龄上与师父差不大,比我年长个三年罢。他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但是论气质长相,完全没法与师父相提并论。
少越推门进来,带了碗厨房新做的热羹,见我醒着就把它端到我面前:“要不要吃一些?听阿冉说,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刚想说多谢,我张了张口,干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少越又给我倒了杯水。
我咕咚咕咚一杯下肚,这才感觉肠胃一阵冰凉透顶,是了,我已经三天没进食了。
“多谢。”我找回自己的声音,衣袖抹了抹嘴。
少越笑笑:“不客气。”
他不像阿冉送了餐就走,反倒在我房间里坐下了,甚有与我长谈的意思。
我狐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他想做什么。
“我没有恶意,你也不必太过介怀。”少越道,“当年离笙带那姑娘回来时,隐门上下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可比现在惊人。”
我一怔:“……你是说殷若?”
“正是殷姑娘。”
少越催促我喝些羹汤,我就意思意思舀了几勺下肚,是新鲜的豆瓣加上刚摘的豆芽,煮得糜烂香甜,很适合病患。
房里阴暗得很,没人点烛火,我亦没有开窗。羹汤的热气蒸腾而起,熏得眼睛有些发困。
“你是师父的朋友,就是同门了,本该称你一声师叔吧,但我实在张不开嘴。”我老实道。
少越哈哈一笑:“无妨,就同离笙喊我少越就好。”
我点点头:“少越。”
我喝着羹,少越就同我聊起了师父的过去,我多问几句,他就把与殷若的故事都告诉我了。
二人不说历经千难万险,却无缘在世成双,结局令人不甚唏嘘。
我终于知道了当我与良回说,要找回妄念时,良回为何摇头了。
因为师父不愿,也不舍,妄念为何称为妄念,不过是杳嫣讽刺一句。
服下妄念,解毒妖囚醉,其代价却是……忘了殷若。
少越低叹:“离笙哪里是不肯活着,不过是不肯接受殷姑娘以命换命罢了。”
师父因痛失挚爱而一夜白头,我总算理解了为何山庄南庭会到处都种满了荼蘼。
“那日师父喝下梨香,忘记殷若已死。他醒来后到处都找不见殷若……一定是很慌乱吧。”我轻声道。
闭上眼,我想起师父那张清俊的面容,往日里漠然的神情却因殷若而柔软。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出声。
——“若儿再也不要同我这般捉迷藏……好不好?”
——“……我好想你。”
他的一举一动都万般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破碎了他的梦。
良回说,师父已好久不敢入梦,思念她,却又恐再见她。
刹那,再软烂的羹都被堵在喉无法下咽,我起了干呕的情绪,赶紧喝了好些水才止住。
我看着少越背着光的脸:“或许这样的下场,师父以及等得太久了。”
“你倒是看得开。”
我摸了摸架在床头的窄琴,再瞧着碗里的剩粥,忽而一口气咕咚咚全部囫囵下肚。
我打了个清脆的嗝,摸着肚子道:“饱了。”接着我兀自下地伸伸懒腰,却脚一软一个趔趄撞在桌上,脚掌传来钻心的疼。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越皱眉:“小心些。”
我抱着脚坐回床上,摆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我道,“多谢你方才说的话,我已经想明白了。”
“哦?怎么说。”少越好奇的看着我。
“师父虽然不在了,但他为我留的命,谁都拿不走。”我的目光从琴上移开,“师父生前希望白衣们一个个都整整齐齐的活着,那么久一个都不许出事……旺财的眼睛,我会想办法的。”
“小姐要如何想办法?”适时良回推门而入,他是来辞行的。
少越为良回留了个位置,良回就坐在我面前,他道:“我在隐门已逗留太多时日,裴庄主来了书信唤我回去,今日不时便带着青青与青恕青命四人回去了。”
少越道:“良先生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不再多留几日?”
良回推辞。
我急问出口:“那旺财怎么办?你们都走了,谁来制药?”
良回道:“此药隐门无解,我只好回枫楠山庄寻找典故,但若在下没有猜错,是从烟渚畔传出来的东西,或许小姐可以去烟渚畔碰碰运气。”
烟渚畔有一丹药,名叫融尘,方可治愈阿歆的眼睛。
我皱眉:“又是烟渚畔。”
良回道,这几日替阿歆看病,终于有个结果来。先前喝下梨香,再加以后期辅助,阿歆的毒已经控制住了,只是眼睛上的皮肤粘连在一起,伤了眼睛,通过切割修复也只能瞧见模糊的景象。
如今旺财还未清醒。
“只是烟渚畔向来都是身处纷争之外,又极为护短排外,要让初雪如何去讨药来?”少越问道。
良回的目光掠过我,向少越道:“恐怕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初雪小姐有这个资格了。”
“我?”我挠挠头,“那好吧,良回你说什么是什么吧!我也预祝我马到成功。”
于是就这么仓促的定下了方案,由于不想瞧着元琛长老吹胡子瞪眼对我阴阳言语,亦或是我与隐门众人剑拔弩张……我还是早些出发得好,眼不见心不烦。
良回出去了,少越就替我简单的分析了如今局势,磬竹居新掌门孔蓬死于我手,如今正张罗着推选新掌门继位,怕是不日会找我打击报复。
我一想起孔蓬那小人嘴脸,眉眼一冷:“那种杂碎,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够我泄愤的。”
少越笑着摇摇头:“可你如今这副模样,若遇上孔蓬,你可打得过?”
“打得过……打不过也要动了手才知道。”我气短,气势一瞬就弱了下来。
确实,我才恢复了些许体力,怕是赶路就已不易,更别提遇上敌人了。
“依你说如何?”我问道。
“出发,以免夜长梦多。”
我诧然:“可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没这个实力吗?如今又要我离开?”
少越解释:“那些门派必定知道你藏身何处,若是再先你一步抢夺融尘。如今,只有抢占先机,才可制胜。”
我点点头,此事不能再牵扯上隐门,否则师父在天有灵……会怪我的。
这也不能骂人家薄情,毕竟隐门肯收留我这个满手鲜血的外人多日,已实属不易。
如此,我等到了余梦城,再做休养不迟。
背上琴,我同师父道别。
再踏入这个感慨万分的黑白之地,我轻声道:“师父,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
或许,是我对自己说。
那院落里的荼蘼悄然凋零,随风摇摆着折了腰肢,重重的垂下头。
这些花儿,自从师父离开,已多年未曾有人浇灌过了。
许是赏花的人离开了,它们也觉得世上百无聊赖,于是也纷纷离开了。
收拾好行囊,我说出发就出发。择日不如撞日,当晚用过餐饭,良回等人向隐门掌门辞行,听我要走,也出于仁义替我多叫了一辆车。
我向良回要了好些补药,打算路上当零食吃,以防万一还带上不少伤药与干粮,少越替我把旺财装进了车。
阿冉阿襄等人迎我们出门,我与柳青青他们简单的道了个别,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见。
隐门外,架着两辆马车,一辆是良回等人的,另一辆就是我带着旺财的。
路途遥远,早去早回,又与夜倾有十日之约。我大抵是打算等治好旺财的眼睛,就把他也丢去枫楠山庄了。
我笑笑,这可比跟着我乱闯安全多了。
柳青青上前抱了抱我:“初雪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一定要来信,我们会想办法帮你。”
“一定一定。”我胡乱答应。
而一旁的阿冉早就红通了双眼,阿襄则一言不发,颇有些大人的模样。
我过去拍了拍阿冉的脑袋:“是个男子汉就不能哭鼻子了,好好在隐门学,学到的都是你的。未来哪天我回来,可要抽你检查的。”
阿冉重重点头:“嗯!”
我则走向阿襄,他却不领情,他把头一扭,谁都不看。
我好笑的扯扯他的衣服:“小大人,下次不要再把衣服穿反了。”
阿襄大囧。
我掏了掏兜,又翻找了半天,终是从行李里,找出师父送我练习用的剑递给阿襄:“终有一日,我会替师父报仇的。”
我轻声道。
阿襄哼气,接过剑也不看我:“如果你不行,我总有一天也会报仇的!”
我笑:“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如是,我与众人简单挥别,上了马车一路向余梦城而去。
夕阳之下,昏黄的光线将我们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两辆马车并驾而驱,终有一个岔道左右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