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中充斥着凌乱的悲戚,一地的腥味刺激着红叶所有感官,她颤着身子伸手触他脖颈处,想要知道他死去没有,但迟迟不敢求证。
骤然,外面风起云涌,阁楼的门被人猛地撞开!
拦在门口的无数金铃刹那间互相撞击,原本一片安宁的夜晚立刻奏起一声声群魔乱舞的调子。
一把刀劈开金铃相牵的红色细线,木魅山鬼们的主人踏进一条腿,那力量几乎将楼阁撼动。
只一瞬间,满屋子令人生畏的妖气压抑得让人窒息,像是天地间所有妖鬼卷起的狂风,完完全全笼罩着这座隐秘古旧的阁楼。
能引领万妖的白郡司自然不能小觑,他夺门而入,殃及屋内烛火熄灭,只剩明月施舍一点亮光。
白郡司将刚才斩断红线的刀收进了怀里,渗血的瞳孔扫荡一遍四周,视线最终锁定在屋中的二人。
他举步靠近,几扇被撞倒的木门外是无数鬼魅黑影,声势浩大令人胆寒。
零星星光洒在他随风飘曳的深色披风上,寒光缀着他冷漠的脸,蕴含怒意的眉间,浑身散发着身为妖魔鬼怪的张扬跋扈。
门外小鬼的嘶叫声与远处夜猫的叫声层层叠叠,不眠不休,恐怖如斯。
红叶站起身与白郡司双目交汇,虽不见她躲闪,但心下却是害怕的。仿佛门外那无数张面目狰狞的鬼影下一刻就会闯进屋,将她生吞活剥。
白郡司低头俯身,查看了白斯寒的伤势,在他确认无碍后脸上的怒气缓和了不少。
“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子,我还真是后知后觉呢。”
红叶一愣,知晓其话中之意,垂首沉默,她此刻猜想着自己会被怎样杀害。
青面山鬼高大威猛,徒手便将白斯寒双手的锁链扯断了,而后将其驮在肩上,冷眼瞪着红叶,直到白郡司对他摇头示意他离开。
红叶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最终融进外界一片混乱的黑影之中。
她不语,默默站起了身,迎着白郡司的视线,眼中传递着深思与挣扎,她抱着必死的念头走进他们,突然不再害怕了,只觉得死去也不坏。
“要杀就动手吧。”她淡淡开口。
白郡司站在她面前,笑了笑,明知故问道:“为什么要杀你?”
红叶对他这样的反应相当恨恶,不愿回答他,转为怒目,直直瞪着。
“你的父亲确实是我杀的,你应当杀我报仇。”
此话一出,红叶心中再多的侥幸终于落空,她曾希望一切都是她的误会,这一切都是玩笑,或许云牙山不是敌人,或许这一切都是……值得她原谅的。
然而此刻,她只能接受眼前站着的是仇人,与她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红叶宛如失了智,提起染血的刀对着白郡司疯狂砍去,全身肌肉都由恨与怒支撑着,她无法思考,毫无章法誓死拼搏。
刀身狠劈数下都不能击中白郡司一根发丝,他只单手便截住她的刀。
“你别让这小子白白牺牲这么多,你觉得你真的能杀得了我吗?”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嘶吼着!
“他这么做是为了你,怕你被我杀了,那小子是在保护你,你却这样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他惋惜,眼中传达之意与白斯寒却有几分相似,这令红叶不解。
白郡司缓缓走到残破的窗边,示意百鬼退去。
安静了许久,窗外风声渐渐微弱,这回他才听清身后女子愤怒的心跳声。
“你知道为什么你酿的酒那么难喝那么苦辣吗?”他轻声问道。
红叶隐忍着他近乎质问的语气,心中似乎有预感,白郡司接下来要说的事自己将需要更多的勇气才能接受,她开始害怕,想要制止他。
“因为你少了血液和肝脏,明白吗?”他严肃道。
红叶瞪着眼睛,咬着唇:“你要说什么!”
“你的父亲一直在残害人族,用他们的血和内脏酿酒,这破坏了我云牙山规矩,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
当年的红叶父亲是属云牙山管辖的山间头领,最初还算安分守己,山间酿得果酒在郊外换取财源。
直到有一日,蝎九阴唆使,若用上人族身体酿造美酒,定是另外一番美味,传说人血酿酒乃是妖界美味,无妖不爱的烈酒。
当整个山族妖怪尝上一次这滋味,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们杀戮,他们违信,他们似完全不将云牙山的规矩放在眼里。
“你可知为何你母亲要教唆你爹爹酿人血酒吗?”
白郡司望着呆立原地的红叶,沉沉问道,心里已然有些怜惜眼前的女子。
她不信,她觉得不该相信!可是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自己俯首认错,她错了?难道她就真的错得这样离谱吗?!
“因为蝎九阴这种妖怪善蛊毒,那人血酒纯粹是你母亲私心想要的‘灵丹妙药’,可保她青春,可为她延年。”
“你胡说……”
“我没必要对你说谎,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也应该明白。”
所以这一切竟都是母亲的原因吗?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红叶觉得心正在慢慢收紧,有些疼。
“不会的,那是她的丈夫呀,是我的爹爹呀,母亲怎会如此……不会的……”
白郡司长长吐了一口气,斟酌半晌开口道:“虽然这话有些残忍,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蝎九阴是不会被情爱左右的,你和你父亲……也许都只是她的……棋子。”
棋子?!
红叶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说法,惊惶面容转为呆滞,回想着关于母亲的一切,脑中不由自主便将其与白郡司一家相比较,着实是天壤之别。
白郡司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你要恨我也应当,蝎九阴我亦是不会放任她不管的,但我可以保证,我必定不会将你视作仇敌,倘若有一天你被母亲背叛了……随时来云牙山寻我。”
她似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我相信那小子,他相信的姑娘不会糊涂。”
直到白郡司离开,她也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宛如雕塑般,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雾蒙住了双目,满眼的酸楚源源不断。
如果自己是个糊涂的人该多好啊。
多少次,她在夜里碰见母亲独自诡谲的笑容,家中甚至有个密室是她也不能进去的,母亲说是炼药之处,现在想来确有可疑。
红叶从来都知道,即便她们体内留着相同血液,也是不能对自己坦诚相见的。
一夜之间,她孤身一人。
﹉
明日东升,万物苏醒。
白郡司站在古蜀镇旧宅庭院,独自酌酒。虽然外面已是白昼,但街道此时依然宁静无声,略显寂寥。
姑蜀镇,这个小镇何时变得如此陌生了?
他或许还是喜欢这个地方吧,若不是那年的事,他们一家或许还是在这,或许两个孩子也会像他那样融入人族,甚至亦能他们结为好友。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碎步声,他没有回头。
“爹爹,你在干嘛呢?”
“没什么,那臭小子怎么样了?”
“我给阿寒上过药了,避开了心脏,没有性命之忧。”
白郡司朝她笑笑,脸上不见一丝一毫忧心之态,很明显,他不相信白斯寒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徒然有些心疼那个叫红叶的女子,她显然是爱上白斯寒的,可那白斯寒确实从未爱过名为红叶的姑娘,不……或许是还未来得及爱上吧。
“你觉得你哥哥喜欢那红叶姑娘吗?”白郡司看向身旁的女孩,问道。
白沐雪沉思,似是而非的情愫她不能肯定,只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白郡司揉揉她的脑袋,笑道:“那小子所做的一切仅是道义和良知所产生的善念罢了,年轻的很,他根本不懂如何爱上一个人。”
“那他为何甘愿被红叶杀呢?”她不解。
“你真以为他傻啊,与其被那姑娘失控杀死,不如自己避开要害做个假象罢了,那小子狡猾的很。”
白郡司叹一口气,又似松了一口气,至少那小子是理智的,不像那些为了情爱弄得你死我活的多情之人。
亏的尚未爱上……
白沐雪怜悯着红叶,她似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这太不公平了。
白郡司望着眼前姑娘失落的模样,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那你呢?”
“我?”
白沐雪的情况更令他上心,女儿家的心思往往比男子来得成熟许多,这丫头趁着自己疏忽之际,便擅自倾心于来路不明的妖怪小子,这多少有些让白郡司不能接受。
“你喜欢那个狸吾吗?”
被爹爹这冷不丁的质问吓得一抖,沐雪小心翼翼抬头看他的表情,她从那略带醋意的神情中看出点……愤恨?
她被瞧得有些怯懦,却依旧顺从内心,微微点头。
随即,闻得一阵长长的哀叹,白郡司揉搓着自己的眉间,怨道:“我这还没养够的闺女呢,这么快就想嫁人了?”
“才没有,我才没想着嫁人!”
“哦,是吗?那不要嫁他?”白郡司试探着开口问道。
“才……嗯……”
白沐雪下意识地想要反驳,直怨自家爹爹不厚道,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愿否认,便成了这般模棱两可的说辞。
“那臭小子又不喜欢我,他欺负你女儿来着!”
白郡司不言,不由得瞅一眼院外,看到站在门外的身影明显因这话微微一震,随后便带着些怨气急急离去。
白郡司,忍俊不禁。
那哪是不喜欢的表现,分明比这丫头上心多了。
“我先与他们去查探蝎九阴的事,等臭小子养好伤,我再接你们一起回云牙山。”
“嗯……”
他的孩子正在成长,正在学会为自己所重视的事尽力,为自己所喜爱的人尽心,虽算不得多大本事,但有朝一日他们自会有所受益,受益匪浅。
偌大的卧房内,被日光挥洒得一片温暖,略微苍白的面庞被笼在这样柔和的光晕中,泛起不同以往的温柔。
白斯寒低头,发尾便垂落胸前,掩在一片艳红的纱布之上。
大约是坐得累了,他瘫躺回了床上,仰头正好对上明亮清透的双眸,他闭了闭眼,轻轻一笑,伸出指尖推开她的脑袋。
“看什么。”
“给你换药呀。”
白沐雪伸手在他伤口上戳了戳,结果换来他屈指一记响亮的敲头,看她龇牙咧嘴地捂着额头大声呼痛,一时间竟觉得倒回去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是孩童的那段时光。
白斯寒正欲起身,手臂却立刻被她拽住往下一按:“你乖乖躺着,不能乱动。”
“老爹回去了?”
“嗯,说是等你伤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她捣鼓着身旁的药箱子,手下忙碌着一圈一圈解开他的纱布,湿润的绢帕擦拭那些残留的药膏和血污,又将手中的药小心翼翼地涂抹上伤口,心闲手敏。
任由她上下其手地为自己包扎,白斯寒心中挂念着一件事,酝酿了个看似随意的口吻问道:“老爹没杀她吧?”
“没。”她答得平静,含着笑看着他略显不安的模样。
得到答复的白斯寒沉下心来,曲着手臂枕在脑后重新躺下。
枕边放着他一早无聊而看了一半的书,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望着窗外。
包扎好后,白沐雪也没有立刻离开,依旧坐在床边,陪着他安静地感受当下难得的闲情逸致。一声苍老的呼叫打破停滞的时光。
“丫头,过来帮我捣药。”
梅婆婆站在屋外,招着手唤她过来。沐雪整理了下裙摆起身对床上的人道:“我先去那边,旋龟在家中,有事让他过去叫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