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林间。
狸吾默不做语也望着她，还是那片月色镀她一身朦胧，还是这副他喜爱的模样。
他似有意收敛着喜悦，只是勾着唇角将她愣愣的可爱模样画进心里。
“没事吧。”狸吾笑问。
白沐雪不说话，轻轻的摇头。
旋龟伸直了手臂在出神的双眼前晃了晃：“小姐，快看我，我在这儿呢。”
这番提醒才将她唤回了神，稍有羞怯地低下头。
旋龟自然是看出了些什么，故作嫌弃地咂嘴道：“啧，不像话，少主还有话让我交代您呢！”
“对了，阿寒呢？”白沐雪着急追问。
“他去见红叶姑娘了，怕是……”
白沐雪见旋龟面带愁容，心下开始担心起来。
“今日一早，他收到红叶姑娘的传信，邀他赴约，临走前交代我若是天黑之前未归，便让我将您引出云牙山。”
她皱眉，问：“这是何意？这封信是你写的？”
“正是，少主怀疑红叶小姐是蝎九阴的人，若到时候他们寻上云牙山恐怕波及于您。”
白沐雪沉吟片刻，摇摇头质疑这话：“这不对呀，若真是这样，我待在云牙山岂不是更安全？”
旋龟无奈道：“少主若是未归，怕是已作诱饵逼主人应战了，到时候云牙山定会被突袭，您就危险了。”
她不觉提高音量怒斥道：“既然知道会如此，他为何要去赴约！”
此时，不远处的狸吾开始走近他们，轻描淡写开口道：“他想救那红叶。”
白斯寒从来都觉得红叶生性纯良，分明有千千万万得手的机会，却反而舍命相救。
若要白斯寒将她视为仇人，却也做不到。
旋龟附和着点头，然后拍拍狸吾的肩头：“少主拜托这位小哥照料我们，我也向山中大家伙传了信，您就放心吧。”
旋龟侧头对着狸吾挑了个媚眼，随即换来他的白眼相对。
但此刻的白沐雪却定不下心，酌量一会，频频摇头。
“怎么？”狸吾问。
“我要回云牙山去，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一个人躲起来算怎么回事？”
“哎呀，小姐，只因你与那红叶有交情，少主怕你受她哄骗啊。”
这番担心也有道理，白沐雪只好不再多说，踩着犹豫的步子终是随着旋龟走近了狸吾，而他轻轻一笑旋身背对，走在了前面。
返程的路上，她被桂花林的花香牵引着，向身旁一处望去，一树桂花开的甚是香艳。
忽的一阵夜风卷来，卷起了无数花瓣夹带着浓烈芳香，她回身躲避，却凑巧地撞见狸吾望着自己的那双眼，那双前一刻含情后一刻躲闪的眼。
二人驻足良久，最后还是狸吾走回她身旁，许给她一抹久违的调笑：“还能有赏花的闲情逸致，看来大小姐宽心许多了？”
是啊，仔细想来，要想攻打云牙山绝非易事，眼下只要自己不受制于人，族群定能解决蝎九阴，只是自己哥哥的安危令她担忧。
“你哥哥，我……自会相助。”
狸吾依旧温柔，不曾改变。
听他这样允诺，白沐雪还他一湾含笑眼眸，然后跟上前方自顾自走得惬意的旋龟。
桂花林间，花自飘零。
﹉
户隐鬼女落脚之处遍布各地，寻香阁的边际有一座破旧的楼阁。
阴湿的空气，窗外月色照不进阴森诡异的鬼楼，甚至连风也吹不进来。
楼阁上没有守楼的侍从，门外挂着许多金色的铃铛，一夜未响，无人惊扰阁中二人。
被掳的少年正安静的坐在地上，盘着腿，看起来完全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即便双手都被粗重的锁链束缚着。
他只看着坐在桌前的女子，看她一口一口喝着苦辣的酒。
方才，她都在讲一个故事，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勒令他不许问故事中的主人公也不许出声反驳。
她说她很没骨气，竟产生打消报杀父之仇的念头，又摇头念叨杯中酒水实在难喝，为何总也酿不出父亲的味道。
之后又是长久沉寂。
红叶起身抓起桌上的长刀，伸展握刀的手指，下一瞬又紧紧地合拢。锋利的刀尖抵在他的咽喉，触碰着，没有划下去。
“你要杀我？”
白斯寒稍稍仰头，勾起眼角望向站在身旁的人，眼中未见恐惧神色，脑中全然没有求饶的想法，心中亦没有逃离的念头。
“我要杀的是白郡司，要你亲笔的求救信。”
他闭眼，不去看她此时陌生也是最真实的眼神，脑中凌乱不堪，仿佛不久前与他一起关在镜子中的女子是另一个人。
白斯寒摇头，没有表情。
“你不肯？你若不肯，我便找上你妹妹，你就不担心吗？”
一切就如他说想的，果然叫雪儿离开云牙山是正确的，红叶太天真，这点还真是掩饰不来呢。
白斯寒瞥了她一眼，不语。
红叶提刀欲行，可手中长刀只颤动两下依旧不忍划下去。她自恼挫败，故而愤愤将刀丢在他面前。
“别以为你不出声就行了，就算不是你的亲笔信，白郡司也不可能拿儿子的命打赌，不管真假，他也会来的。”
白斯寒无声叹息，自嘲道：“别傻了，我家老爹才没有把我看得那么重要，况且，现在他大概也不在山里。”
“什么意思？”
“他偏爱女儿，雪儿不见了，他怎么不会去找？你传信给他也是枉然。”
话落，红叶不禁勾起淡淡笑意，似乎他设想得太周到，先后将那父女二人引开，想要自己了结这桩事吗。
他这是想断了自己报复的决心，红叶不得不承认这番结果竟然让她产生了一丝丝的庆幸，她确不忍伤害白沐雪。
“你会被杀的。”她静静地说，仿佛说给白斯寒听，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到身后，露出沉静的侧脸。白斯寒从那波光粼粼的眼中寻到了痛心和千万遍的无可奈何。
明明不愿杀我，你却也不得不这么做。
明明可以杀你，我却也不能下得去手。
白斯寒只能无声叹息。
“白郡司若是出山了，那我与母亲便亲自去杀他。”她捡起地上的刀，刀尖指着白斯寒的心口，不知此话是否威胁，但显然从他拧在一起的眉头中看到一点效果。
被刀所指的位置在胸口，心脏随之一紧。
“我不会让他来的，绝不会让我重视之人遇到任何危险。”白斯寒的话语，不容置疑。
红叶轻蔑一笑：“那你的意思是要杀我吗，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样？”
“你误会了，我指的是你。”
白斯寒轻描淡写的话语之中存着些惋惜，红叶实实在在为之动摇，那股情感在心间肆意叫嚣着。
“……你说这番好话，不过想让我上当受骗，要我放你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我知道你比牛角还硬的臭脾气是不吃这一套的，所以我是来代替老爹的。”
红叶一怔，喉间发不出声音，只静静地盯着他。
“杀我吧。”
良久之后，他平静的吐出三个字，阁楼之中飘荡着凄凉，婉转悠扬。
这样的抉择无疑是她所排斥的！
不能……她一瞬间有了逃离的想法，不去想什么仇恨，不去想对于母亲的交代，不去想是谁喜欢上了谁，该不该，能不能，一切都与她无关，那该是多好啊。
“我只杀他，与你无关。”隐忍着冲动，她咬牙道。
“怎会无关，父债子还理所应当，你杀了我也是一样的。”他顿声思量，接着道：“但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白斯寒站起身，锁着双臂的铁链，跟着他的动作沉闷地响动。
红叶手中的刀也跟着他的动作缓缓向上，始终不曾离开心口。
她看见摇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去的光亮，衬得他的神情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我不相信老爹会滥杀无辜，只是你总是鲁莽不愿意深究，一心只想杀他，我也只好这么做了，你……可以动手了。”
他垂下面，阖起眼，赌着她的善良。
白斯寒到底为何？不过是想保护自己重视的人，论白郡司，论红叶。
那把明晃晃的刀踌躇着不愿前进分毫，白斯寒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心中想着什么，只有闭眼之前捕捉到她眼角的湿润，他只能为此一赌。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空气中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心中有了愧疚，他实在不该逼她到这样的绝境，明明自己也了解她不会忍心下手，却还是把这样的难题抛给了她。
“我想改变你，我不想看仇恨埋没了你。”他睁眼瞧她，柔声劝慰。
红叶放下刀，将视线放在阁楼外的天色，露气渐重，不多时便要天亮了。她突然开始怀念在镜中的世界，永远静止的时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心里一定很后悔与我有所牵扯吧，否则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不后悔。”
“你说这样好听的话有何用，不要以为我是你那个傻妹妹，那么容易对人死心塌地。”
“我没说谎，你的戒备心为何总这么重，偶尔也相信一下人吧。我带你回云牙山，说想与你在一起，是希望你能够多了解我们，让你明白我们不是那样的坏人，我希望能够改变你复仇的心。”
红叶恍然，原是早已怀疑她了，却一直装疯卖傻扮作无关人士，如此戏耍她还说没有说谎。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为什么不杀了我，那样你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是个笨蛋吗？”她苦笑道。
他也跟着笑：“我不是笨蛋，我只是舍不得。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舍不得杀我。”
“谁说我舍不得。”
红叶听不出话中的意图，视之为挑衅，愤而又举刀对着他，白斯寒满意地笑了。
刀身颤抖，怨恨自己的无能，红叶埋下头不想让他再次揣测自己的表情。
白斯寒望着她的模样，负罪感油然而生，似在心中下了决定，重重呼了一口气，挺身撞了上去。
幸好双手的铁链够长，够他前进，让他够上了那把长长的寒刀。
这一刀重重刺在他胸口，越过肋骨，从背后穿出。
红叶愕然，一切就如噩梦里出现的场景一样，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她慌张拔出刀身带出一片刺眼的猩红。
她驻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滴滴答答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全数淌出。而他皱着眉头，跪坐在地，静静地看着眼前流泪的女子。
“我从未说过你可以替他去死！你凭什么这么做！？”她哭着，怨着。
白斯寒艰难地抬手，想去抹那满是泪的脸颊，可厚重的锁链几乎要将他手腕拽下。
“我曾答应你，一定帮你报仇，我绝不食言，但是……我也不能让你杀老爹的。”
“如果我……一定要呢？”
胸口的血源源不断，打落在地板上，很快渗入其中，演变成黑褐色。一滴一滴……脚下已汇聚成夸张的一片。
“不要……有太多人需要他了。娘亲和雪儿会哭的，云牙山也不能没有他……所以，不要杀他……拜托。”
“那我呢？我的母亲呢？我也需要我爹爹啊！你如何能叫我不复仇！”她无助，她痛心。
“我啊，来代替白郡司，可以吗……”
他的身体猛然垂下，瘫在地上，喘着粗重的气息。
红叶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茫然，含泪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