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余格率官兵前来搜捕已过去了数日,驻兵营一切军务如常,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公孙执也于昨日收到了秦阳的飞鸽传书,得知慕容梅携同陆霓裳已到达扬州,暂时安住在秦阳府中,二人安然无恙。
南岭的天气渐渐回暖,将士们的实操也渐渐频繁了起来。春耕也要开始了,近些年,朝堂挥霍无度,以至国库空虚,加之北方战事频繁,粮草紧缺,都城之中大半的粮草都送往了北边战场,因此能够拨给南岭镇守军的粮草并不多。除了练军,公孙执还要率领将士们开垦荒地,播种粮食,一年下来,收获的粮草倒也能自给自足了。
镇守南岭的将士们皆是农民出身,对耕田种地这样的农活倒也操作自如。公孙执虽出身尊贵,也好在自小便游历四海吃了不少苦头,因此这点农活于他而言也并不在话下。
粮草库中,公孙执正挑选着过几日就要下种的水稻和粟米的种子。南岭一带气候温和,又多雨水,种植水稻是最适宜不过的,而山地丘陵,则可种植粟米,如此分类下种,一来可充分利用当地水土,二来粮草种类丰富,也能满足不同将士的饮食。
公孙执正埋头于粮草之中,朱宜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了公孙执,便道,“将军,老将军来了!”
朱宜脸带喜色,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老将军来了?”公孙执闻言微微一愣,手一松,粮袋里的稻米种子便簌簌地往下落,“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就在将军您的帐房里。”朱宜说道。
公孙执丢下粮袋,飞也似地往自己的帐房之中奔去。朱宜许久没有见公孙执如此失态了,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的,突而想起贵客风尘仆仆赶来驻兵营,自己也该做些吃食招待一番,于是转身便往伙房走去。
公孙南宁的突然拜访能令得公孙执有如此大的反应,其中是有一些缘故的。
十年前秦家军虽遭人诬陷安了谋反之罪,公孙南宁身为秦柯下属自然知晓秦柯是无辜的,其子公孙执却偏偏信了秦柯谋反之言。
原来那秦家与公孙家乃是几辈的世交了,秦阳与那公孙家的公子公孙执自幼长在一处,幼年时曾是结拜的兄弟。后来长大了一些,公孙执被其父丟至江湖上历练了一番,远离了金安城,与秦阳关系也就渐渐淡了。
当年秦柯战败屈死,公孙执不明就里信了秦柯谋反之言,自认错看了人,后与秦阳断了君子之交、兄弟之情。更因政见不同,公孙南宁父子二人曾争吵几番,关系十分胶着,自公孙南宁辞官云游、公孙执违背其父意愿入朝为官,这父子二人已有将近十年未见了。
固然政见再不同,父子仍是父子,身上流的血液皆是一脉的。日子久了,公孙执竟愈发地思念起公孙南宁来。只可惜公孙南宁云游四海,公孙执虽然派人出去寻了个遍,却始终没个消息。
如今公孙南宁不请自来,怎教这思父心切的公孙执不激动呢。
将军营房,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长者背手而立,身高八尺,肤色暗黑,年约五十,灰发长须,双目彤彤有神,虽历经沧桑面上纹理密布,却仍不失浩然之气,房外春风拂来,吹起衣袂飘飘,倒似仙人一般。
“父亲!”走进帐房,见了这消瘦的背影,公孙执声音沙哑,一代铮铮男子汉的眼眶竟也红了起来。
这灰衣老者便是前朝秦家军的右卫将军公孙南宁了,十年前辞去官职之后便一直闲云野鹤,游历四海,做起了逍遥神仙。公孙南宁所到之处皆无定所,公孙执曾派人前去各大名山名海问寻,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父子二人将近十年未见,如今公孙南宁突然出现,倒让公孙执不知所措了起来。
公孙南宁拍了拍公孙执的肩膀,确比想象中的强壮多了,“十年未见,是比从前硬朗了。”
毕竟是过来人,吃的盐也比公孙执走的路多,公孙南宁的情绪控制得极好。
“只是父亲……倒是比从前清瘦了。”公孙执喉头哏咽,强忍住了心头悲伤。
在公孙执的印象之中,父亲就是那骑在马背上的一座巍峨的大山、一个擎天的巨人,是那永不被击败的常胜将军,他只道父亲是不会老的。今日一见,却发觉年月饶是无情,岁月的沧桑还是刻画在了父亲的脸上。数年未见,公孙执心中憋了许多的话,只是如今突然相见,又感慨父亲年老,这许多的心里话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见着公孙执这般难以抑制,公孙南宁亦有些动容和微微的不忍。公孙南宁固然气他不信秦柯的清白,在政见上也有分歧,然毕竟这么些年了,公孙执虽深受白羽信任仕途也算安稳,却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作为一个父亲,公孙南宁理应为公孙执的安稳感到欣慰才是。然,事实上公孙南宁此次来这南岭驻军营,却不是为了叙那父子情深来的,他要做的,或许会毁了公孙执这一生的安稳。
“其实今日为父前来,是有一事求你。”公孙南宁突然说道。
公孙执闻言怔愣了片刻,在这片刻里公孙执心绪已转了千百回。若非是有事相求,父亲……也根本不会想起来要来这南岭见他一见吧?
“父亲有事,尽管吩咐孩儿便是。”尽管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公孙执仍是恭敬说道。
“我有一故人如今病重在南岭,此人育有一儿,忠孝无比。由于家境贫寒,无钱医治他父亲的疾病,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公孙南宁缓缓道来,“不想东窗事发,被官府抓了个正着,那被盗之人不依不饶,硬要我这故人之子赔他五百两白银才肯罢休。那小儿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如今被关在了狱中,正等候发落呢。我这故人心知是自己的疾病拖累了自身骨肉,又得知我游历到了南岭,便找到了我,求我救他家儿子出来。”
余下的事,公孙执细想也就猜到了。公孙南宁定是可怜那老人病重,如若其子入狱判罪定了刑,这老人便是孤苦无依,甚而要活活病死了。其子虽是因盗窃入狱,但也是为了救助父亲疾病,孝义难得,因此公孙南宁破例答应了老人的请求。只不过公孙南宁已辞官多年,要入官府救人也是不方便的,想到公孙执便在南岭镇守,便找了过来。
既是公孙南宁所托,公孙执想要出手救那小儿倒也不难。只是盗窃毕竟是触动了律法,更何况那被盗之人坚持要追究到底,想要从中周旋,还需花费点功夫。
“盗窃毕竟也是犯了律法,如今朝堂虽然不济,那律法仍是要守的。”公孙南宁又说道,“你出手救他前,先让他多挨几个板子,长一长他的记性,以免他日后再犯这苟且之事。”
公孙执一一答应了,即便是公孙南宁不说,救了那小儿出来,公孙执也会打他几个板子,好好地教导他一番。
话说着,用午膳的时间也该到了。虽然镇守南岭的将士们从前都不是公孙南宁的部下,但得知老将军难得过来,又是贵客,便都一一来请。公孙南宁推脱不了,也就去了。由于人多,这吃饭的地方就临时改在了议事的帐房里,公孙南宁坐于首位,公孙执与朱宜分坐其两侧,其余人按位份一一排下。各人的桌前摆着各式菜肴和美酒,酒香扑鼻,甚是诱人。
公孙南宁虽是不待见南岭这支军队,然盛情难却,朱宜为着公孙执高兴一请再请,公孙南宁思量着既是带着任务而来,日后也少不了要与这些将士打交道,此刻确实不好拂情。
如此想着,便也留了下来了。
用过午膳后,因为事情紧急,公孙执交代好军中事务,便随着父亲一同到了城里。公孙南宁不便出面,进了城他就先去了故人家中等候消息。
来到官府衙门,当差的下人们都在,公孙执便唤了个仆人去喊府里的大人出来。在这南岭,谁人不识公孙执?这仆人一听来者不善,便屁颠屁颠地返回里屋,请他家大人去了。
这县衙官位比公孙执小了许多,听闻大将军来访,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这名没什么好脾气的镇守军将帅了,便匆匆赶了过来。
“卑职不知将军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赎罪!”县衙宋天明远远地就拱起手来,赔礼说道。
有求于人,公孙执堂堂大将军,也不得不跟他客气起来,“诶,未递上拜呈便来拜访,是本将军唐突了。”
“将军说哪里话,快,里边请。”宋天明也不好让公孙执在外边站着,便请了他进去。
这官府衙门规模虽小,倒也布置得富丽堂皇,院里奇花异石、湖水溪流奔流不止,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也颇有一番情调。走进室内,但见里面屏风四立,轻纱帏幔,各色名贵摆件、珠宝、名家书画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这小小官府的装潢,倒比他公孙执堂堂大将军在都城之中的公孙府还要奢华无比。如今苍生涂炭,饿殍遍野,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这官府之内却是富丽奢靡,也不知这里面是搜刮了多少的民膏民脂才装点成这样的。
公孙执亲眼所见,心有感触,也不免对当今的朝廷官员只顾己身私利不顾民生凋敝而失望至极。
宋天明命了下人请茶看座,将公孙执请于上座。一会儿,茶便端上来了,也是上等好茶,公孙执却吃不出滋味来,饮了一口便放下了。二人寒暄一番,公孙执便将自己的来由说明,也将那小儿的家事细说了一遍。
“将军有事吩咐卑职,卑职不敢推脱。只是……”宋天明似有难处一般,犹豫不语。
公孙执见他如此,便知他是有意为难,便道,“只是什么,你但凡说来,有何难处,本将军自承担了便是。”
“不敢不敢,”宋天明只得说道,“那盗儿的家境我们也了解一二,只是那被盗之人坚持要那盗儿赔他五百两白银,否则不愿善罢甘休。将军也知道,那盗儿哪来银子赔他,况且盗窃也是犯了律法,卑职便只好将他暂时收押了。将军既与这盗儿父亲是故友,见他可怜要来救他,卑职不是不给将军便利,实在是那被盗之人难以摆平啊。”
“你将那被盗之人叫来,待我与他说道说道。”公孙执心知解铃还需系铃人,当今之际,是要劝服那被盗之人方有转机。
宋天明不敢怠慢,便让人将那被盗之人请了过来。
那人来了,见过了将军和府爷,言行举止倒也是知书达理,不像是个蛮横无理之人。公孙执便与他细谈,这才了解这被盗之人如此痛恨那盗儿的原因。
这被盗之人名叫林泽,年已二十八岁,原本以经商为业,家境厚实。一年京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托他送一尊价值连城的玉雕观音到江南,岂料运送途中不知被哪个贼人给偷盗了去,那大户人家震怒不已,害他赔了家境一半的钱财才了了此事。自此以后,林泽便对那些盗窃之人恨之入骨。那盗儿时运不好,偷到了他的身上,又被抓了个现行,林泽才会想到重罚于他,解一解当年的怨气。
林泽本性也不坏,又是大将军出面为那盗儿作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林泽想那盗儿到底是为救治父亲才干这偷鸡摸狗之事,也不免生了恻隐之心。只是重罚可免,挨几个板儿却是少不得的。
林泽便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一是要赔偿所失物品同等钱财,二是要让盗儿受些皮肉之苦,长长记性,公孙执一一应允了。
林泽都已经松口了,宋天明也不好再让公孙执难堪,当下便将那盗儿小虎从狱中提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五十大板。钱财赔偿是小事,公孙执便替小虎赔了林泽所失物品同等的白银共一百两。
小虎挨了打已是走不动道了,公孙执便扶了他往家中走去。
小虎家住在城北的一处郊野,周围住的都是些贫苦百姓。亲眼所见,公孙执才真正了解小虎的家况。眼前的是一座泥胚房,房顶盖着茅草和树皮,由于年月久远,房顶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漏出几个大洞来,屋里家徒壁立,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老人身上盖着一张掉絮的棉被。公孙南宁正陪着老人说话,看见公孙执搀着小虎进来,老人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孩儿不孝,让爹爹受惊了!”小虎跪在了他爹的床边,伏在老人身上痛哭起来。
“我周家虽世代为农,却兢兢业业、坦坦荡荡,到了你这处却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老人又气又伤心,情绪波动之下病情发作,一口气喘不过来,干瞪着眼睛半分动弹不得。
公孙南宁一看情况不好,便推开了小虎,从衣袖中取出小药瓶倒出一小药丸儿,送到了老人的嘴里。公孙执及时地递上了一碗水,只见老人喉头一动,药丸被吞了下去。半晌,老人才回过神来。
“老大哥切莫动气了,侄儿如今也已安全归来。”公孙南宁见老人已有好转,便宽慰他道,“我见侄儿孝心甚重,日后是不会再犯错的了。”
小虎被他爹爹的病情吓得不轻,见父亲醒来,一颗悬着的心便落了地,便道,“爹爹,南宁伯伯说的是,孩儿日后再不会做这偷鸡摸狗之事了。”
“此话当真?”周父问道。
小虎哪敢撒谎,便十分坚定地点头。父子二人这才破涕而笑,紧紧相拥了起来。见他们父子二人团聚,小虎又有心改正,公孙执心中宽慰了许多,至少他的出手相助是对的。
“虎儿,你能够安然无恙地从狱中出来,全赖了你南宁伯伯父子二人出手相救。”虎父对他儿子说道。
听爹爹这么一说,小虎随即跪在了公孙南宁父子二人跟前,哽咽说道,“小虎谢过南宁伯伯、公孙将军,二位的救命之恩,小虎永生难忘!”
“既是故人,又何必客气。”公孙南宁扶了小虎起来,又想着公孙执第一次来这里,便为他们相互介绍了一番,小虎与公孙执这才算是真正地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