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白蝉言笑晏晏,那双半眯着的桃花眼看似温情满满地打量着眼前的学生,却恍若不经意地流泻出一股生冷的气息。
仿佛与他直面相对的并非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而是一只即将沦为他膝下宠物的猎物。
可少年似乎并不屑于和他说话,抱着膝盖把头歪向另一边。
他那解除了绷带后近乎裸露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破碎的棉絮堆靠了靠,看上去医院里过于湿润生冷的空气也给他带来了一点寒意。
不知是否因为介意自己寸不着缕的样子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他对眼前这个自称嘉兰中学主任的家伙表现得有些排斥,连个笑脸也欠奉。
自打卢白蝉以一种奇葩的方式进门以来,他便始终摆上一副“这个死猪猡意图对我图谋不轨我得离他远点”的警惕神情,似乎很不耐烦和自己学校教务办这个行政大臣打交道,反而自顾自拨弄起左手腕上那一圈深陷骨肉的黑色金属来。
卢白蝉目光落在那腕子上沾满干涸血迹的黑色金属上,瞳孔微缩,认出了这正是中央科技部发行的SP黑金军用机的新款式,有些诧异这小子怎么会有这价逾千金的稀罕物,那可是连我这个校主任都没摸上过几回的好东西啊。
略一分神,却也不再做过多思量,毕竟今天把院长大人交代的事儿妥善处理好了才是正经,等他事儿一办完回去复命,嘿嘿,回头这机子那教育部不还得给自己配上一份?
什么事情总得先分个轻重缓急。
他也不慌不忙,将那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轻轻摆放在沐尘视线的落脚焦点处,又从左胸口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签字笔,调转笔头,在手上饶有趣味地抛了抛后,竟居高临下地对准沐尘双目隔空一掷,只见那签字笔当下便如回旋的箭一般朝着沐尘的脸庞激射而去!
再看那尖利不输刃锋的签字笔一往无前的运行轨迹,似乎下一秒沐尘那双眸子就将被那点射而来的利笔生生扎穿,再不闪身躲避,沐尘那张本就新伤未愈的小脸怕也要硬生生再多添上两个血窟窿!
而卢白蝉却好似打定主意不管不顾,竟依旧只在一旁笑眯着眼看那抱膝少年,似乎下一秒就能看见对方狼狈打滚躲藏的身子,这可比一直看着对方装哑巴好玩多了。
在我面前玩深沉?沐尘小儿,这都是爸爸当年玩剩下的!不开口?你爸爸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可眼看着那杆飞笔就要直直插入沐尘有些空洞的眼眶中,意料之中的躲避并没有发生。沐尘似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直至迅疾无比的飞笔出现在眼前也不见有丝毫动作。
卢白蝉暗骂了一声,随即运指如飞,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牵引住了那笔尖上残留的血脉气机,使其直接在最后关头调转方向,在顺势撩动起少年几根眼睫毛后,竟往后打了个回旋儿,“啪”的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刚才那份文件纸上。
“呸!还高估了你这个废物!”算盘打得一手空的卢白蝉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就在刚才,他还想借着这一手引自身血脉之力牵引气机的小手段,唬一唬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仔,破了他那硬撑着目中无人的死相。
可谁曾想眼前这个即将被清退的高二学生对如此明显的气机连察觉也不曾察觉。
在似乎终于察觉到后,这小子却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竟安安心心做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既不叫唤也不反抗,真是又白扮了一次媚眼给瞎子看!
话说这小子这些年在学校当真是混太平日子了去吗?
看那样子竟像是一点真材实料都没有学到,真不知这样的人出了学校,在这低阶血脉满大街走的社会又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卢白蝉有些恨恨地想,他甚至想着这小子就这么轻飘飘地在这场事故中死掉该多好,这样的话也没那么多麻烦事儿了。
卢白蝉伸出手掌轻揩了一下头上的冷汗,再没有耐心多费心思,两手撑着床沿,上身前倾,迎上沐尘的视线刀子一般直视对方:“小子!有没有胆子和你老子打一个赌!”
沐尘面带讥笑,轻轻扭过头:“我老子?你担得起么?”
“儿子都叫得起老子,老子有什么担得起担不起的?你就是给我纳头磕一百个响头我也得认你不是?”卢白蝉冷笑连连。
“那孙子你想跟我赌什么?”沐尘似笑非笑。
“我……”卢白蝉生生噎了一回,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你们想把我丢出学校?觉得我是个害群之马?”
卢白蝉在心里拍手称是,可不是嘛!你还有脸先提出来?可嘴上却依然保持着矜持:“不不不,主要是院里面觉得,像沐尘同学你这种人才,应该在社会上大展拳脚,学校嘛,反而有点小家子气,你在里头手脚可能施展不开。学院可是处处为我们学生考虑的,沐尘,在这件事儿上你可不能瞎想啊,你好歹也是嘉兰中学的学生,我们这些老师作为长辈总不能害了你不是?”
“哦,长辈……”沐尘咂摸着这两个字,不置可否。
“那长辈大人想和小子我打什么赌呢?不好玩的赌局我可没有兴趣下注啊。”
卢白蝉嘿嘿一笑,想着鱼儿总算吞钩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我是良苦用心为你好”的神情。
“一个月后,便是咱学校建校一百二十周年庆辰,依照惯例,校里总会在宴请嘉兰历届政体干部之余,动员全校学生周年大比,大比的成绩直接与学生中学毕业后初级血脉资格证的成绩息息相关。这个,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沐尘微微扬起头,微微眯眼:“你想让我去参加那个周年大比?”
卢白蝉两手一拍,端正神情,继续苦口婆心:“是啊,老师可都是实实在在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的!你想啊,你要是能借着那周年大比在众目睽睽下挤进那前百强,不说那到时候那数不清的丰厚奖励,就是谁再想把你赶走,也得在那帮校友干部面前掂量掂量不是?有机会进入前百强,你在学校后面的路子总是会更开阔些,嘿!你就是翘着鼻孔走路,把唾沫钉子吐到人脸上,人家也不敢吭声啊。”
“一个月?你看我这身体,能算得上是有机会?”沐尘眼角含笑,轻轻摇头。
这小子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卢白蝉心里呵呵冷笑,脸上却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沐尘同学,话可不是这么说。老师这可是在不遗余力地给你创造机会啊,本来实话说,以你的成绩想在这学校混是混不下去的,别说年度考核不过关,就连毕业的基础血脉资格证你也未必有机会到手,到头来反倒拖累了教育部对咱学校的业绩考核,你作为嘉兰中学的一份子,也得为咱学校想想啊。”
见沐尘不吭声,卢白蝉又自顾自开解起来:“我说沐尘同学,即便你现在不应承这个对赌,最后早晚也得因为考核成绩不过关给清退出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是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在那周年大比的舞台上展示一番,这样即便离开也显得体面些不是?”
见他喋喋不休,沐尘突然不动声色地开口:“多少学生参加比赛?”
卢白蝉愣了一下,饶是他这般厚脸皮的人也有些尴尬起来。
嘉兰中学两院三级,光是武院每年新生入学季向本市和毗邻市区吸纳的学员就已然高达万数。
每年被嘉兰中学的名头吸引过来的流动学员更是数不胜数,这还得是有点血脉资质的,否则连嘉兰中学的武院大门也迈不进,只能去社会上孤魂野鬼一般混,一辈子难以出头。
人数?这还没算上文院那帮重脑修不重血品的书呆子,不然两院三级学生参赛人数何止十万?
这都比得上一些中武城市相对普通些的中学学员规模了,想在这如此大阵势的周年大比中挤进百强,恐怕也得是学院的种子学员才有机会做到。
但对沐尘这种连年度日常考核都不过的学生来说,哪怕是想着一路突出重围,杀进前一千名次,恐怕也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机会?我给你机会又如何?再好的机会又哪是你沐尘说抓住就能抓住的?到头来还不得是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乖乖离开?
见眼前这个举止有些奇怪的卢白蝉并未回答,沐尘也懒得追问,又偏过头望着一旁破碎的生命检测仪不声不响起来。
陪了一会儿笑脸的卢白蝉见对方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摆起进门时的架势,脸色一点点冷下来。
方才他对这小鬼头好话说尽,口水费尽,偏偏这厮无动于衷,硬是一招金口免开和他唱起对角戏来,便是那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更何况他卢白蝉?
再说,一会儿等那素红云领着一帮干事赶来,他可再没这么好机会行那威逼利诱之事了。
全天下都知道那沐尘小贼在学校里头对那素红云死乞白赖混不要脸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泼皮相,天晓得那平日里看着冷言冷语的婆娘事当临头会不会动那恻隐之心。
可现在,你不应赌?由不得你不赌!
“真不知道你打哪来的自信,你以为你沐尘是个什么东西?一天天山猴子一样满天下蹦跶,哪一天突然给人阴死在了路边的沟沟里,可能也没多少个人记得你起。”
平日里卢白蝉的养气功夫一向很好,多少繁杂琐事、闲情杂绪,多少不甘,多少不平他卢白蝉从来只放在心里,顶多一个人背地里腹诽几句,暗地里伤心生气,可今日不知为何,一看那个满脸不知所畏的狗屁小子,他就忍不住满腔火大。
你沐尘有什么可讨喜的资本呢?
要血脉没血脉,要成绩没成绩,要实力也没什么实力,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没点数?你哪还有脸皮跟我在这儿针锋相对?我卢白蝉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跟我杠?
沐尘兀自恍若未闻,抓起一把金属颗粒,任其于指缝间缓缓流下,歪着头喃喃。
“难怪这小子如今骨子里如此怕事啊,被这等欺善怕硬的恶狗平白吠骂几回,任你心似什么琉璃金刚,年深日久下总归是一腔脾性消磨,满身意气耗尽,也不知哪一天就倒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了。可谁又记得你当初是何等意气风发,卓绝众人?”
“啧,你这一世混得也真可怜,不如我。想着甩手死等老天来收我回去,可看你这小半世活成这个样子,我又不忍心走。谁让你是你,我是我呢,我连你都不帮的话,你这辈子还能指望谁来帮你拽出这个泥潭子?”
“虽说不合规矩,可那贼老天前几次又哪里跟我讲什么规矩了?算我好心喽,这一次我还就把心一横,给那什么狗屁老天实实在在摆个脸色好了。倘若这一次横竖也是那个结局,也无所谓作弊不作弊了,就让我大大方方帮你作一回弊好了。”
卢白蝉在一旁看得是茫然又心焦,想着这小子莫不是被那车轮挤坏了脑子?平日里听着那些长舌干事们拣着这小子闲谈取笑,都说沐尘小贼肚子里一包窝囊气,皮肉里包得一身软骨头偏偏又喜欢笑脸犯贱,成日里与那些咸鱼帮混混们鸡鸣狗盗,是一脸痞气邪气。
可看看眼前这位,怎么跟传言有些不一样呢?
刚刚竟还敢跟我这个学生口中的“阎王主任”冷面硬刚,只言片语殊无敬意不说,竟是有些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卢白蝉在嘉兰中学是何许人也?哪年的年度师生颁奖大典我不是顶着大红花上去的?怎么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呢?说是伤后失忆,看着也不像啊。莫不是以为靠着装风卖傻的把戏就能把今天退学这事儿混过去了?哈!沐尘小儿你也不要太天真!
倒是你啊你,得加紧给力啊卢白蝉,你和一个学生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的干什么?管他是黑子,白子,我把这棋盘一翻看,哪个嫌命长的还敢多手再多下半个官子!
想明白这些了的卢白蝉正要打断沐尘那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却见沐尘两眼失了心一样直直地看着他,嘴唇轻动,不咸不淡地吐出了几个字。
“公门老狗。”
卢白蝉头皮炸裂瞬间大怒,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心中郁积的滔天火气,欺人太甚!
“沐尘小贼你说谁?!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沐尘也不废话,直接撇撇嘴,又把那四个字用唇语比了个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公,门,老,狗!”
卢白蝉长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有些颤抖的手指又亲亲摩挲起自己那已经很齐整的领子来,眼神由狠厉复归平静,似乎在内心已下了什么决定。
不算宽敞的病房里,一股生猛的气机暗流涌动。
残损的机械器皿上,那些破碎的机械零件似乎被什么牵引,朝着病床的方向轻轻颤动起来,一颗颗沉默而坚定地静静向上悬浮。
病床上下四周,零星飘洒的金属粉尘瞬间朝空中飘荡,仿佛被磁石吸引一般,有些诡异地在半空中悬浮汇聚,一股又一股,像无数四处流窜的小蛇,继而又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汇合成一条体态修长、摆尾不休的黑色大蛇。
如满天星嵌入病房那洁白墙壁的碎片残渣开始剧烈摇动,似乎被人用无形的双手向外拔起,迫不及待想要脱离墙壁展露自己那一份赤裸裸的狰狞。
斑驳残损的墙壁上,锋利如刀的防护罩碎片轻轻划过一丝尚未褪去的蓝色电流,最后竟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生生爆烈成一蓬又一蓬更加刁钻尖利的碎片,如同一群嗜血的狂蜂,汇聚成一团灰黑色的乱流,最后没头没脑地朝着病床上那人一拥而上!
而病床跟前,运指如飞、两手如钩的卢白蝉嘴角微笑的弧度渐渐放大,向着他眼中那个不知好歹的学生,亮出了他那一口曾因办事不利、被院长含怒打碎过几颗的雪白寒牙。
“今天,我替你爸妈教你怎么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