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的阳光又一次爬上了医院外那堵弹孔斑驳的高墙，火气轻扬，正是晌午时分。
越发炙热的光线烘烤得墙前参差的古木湿气蒸腾，刻有“嘉兰边防阵地医院”几个古朴大字的标识牌在乳白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闪烁着荧光石质特有的柔和蓝光。
森然成势的林木间，一束金质的阳光从叶缝中洒下，一条林荫小道自乳白色的光径中闪现，不远处一团人影正沿着小道朝那院门标识牌缓缓靠近。
望着在指尖缭绕不休几乎快成实质的雾气，卢白蝉有些郁闷。
他扭头瞥了瞥身后同样衫裤濡湿的学院干事们，只觉胸腔里像是憋了一团邪火，始终有一股子气不吐不快。
“什么破地方？这都大午间的湿气还那么重，我吸它两口气，鼻子里还得喷出半斤水来，让不让人活啊？还医院呢，这病人受得了吗？赶哪天我反手一枚重力炮就把这破地儿给轰了！”
卢白蝉连枝带叶顺手揪下一根树枝，左甩又甩边走边嘟囔，还不忘斜着眼观察身边这位与自己并排同行的女同事的反应。
可那个佳人同事似乎没有听到，依然冷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昂首向前，步伐轻快，目不斜视，连应和一声的意思也欠奉。
“小白主任，咱嘉兰的阵地医院都这样，林子外有温控罩恒温，这林子里头也装了不少加湿器，看见那树根子旁那一排水母叶植株了不？嘿！是不是瞅着比寻常的水母叶更肥厚些？那可都是些移植了变异水母兽基因的好东西，纯天然的高氧凝雾剂，听说啊多吸两口不仅能加快病人的伤势恢复，对寻常人的血脉进阶也是极有好处的。小白主任啊，你说神不神奇？”
跟在卢白蝉身后的一名年轻干事眼见没人应承，便顺口把主任的话给接了下去，说完还满脸热切地耸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林子里清爽湿润的空气，看表情似乎还嫌犹为不足。
神奇个屁！你个不会来眼色的东西，活该一辈子说缩在干事房里打脸卖笑。让你接话了吗？小白是你能叫的吗？我卢白蝉纵横院里院外十几年什么怪鸟没见过？真当我小白是个屁事儿不懂的雏儿？“身经百战玉树临风风花雪月玉面郎君小白蝉”的名头那是谁都叫得起来的吗？院里那帮老头儿也是，怎么净派些不长眼的蠢东西跟过来。
卢白蝉扭过头撇了撇嘴，眼不见心不烦。
可眼见边上那位正主死活没动静，他心里又不踏实起来。
一般来说，正常清退一个劣迹斑斑几乎无药可救的差生校级教务处一纸公文下去就完事儿了，嘉兰中学家大业大，别的不敢说，就数学生多，还真不差这一两个歪瓜裂枣。
甭管你哭谁找谁骂谁怨谁，咱教务办啊爱谁谁。
可今儿大清早被院里那个老头子笑嘻嘻地叫过来，他就觉得没好事。在他手下干事那么多年了，还会不知道他那嘴脸？进门笑嘻嘻，背后准被阴，几乎是老家伙对谁一笑，那家伙出门就挨刀，而且每次笑得越狠，挨得就越惨。
今天看那老家伙偷吃了什么蜜一样，一张陈年老嘴抹都没抹干净就对自己笑得是满脸菊花开，从没见过他对谁笑得这么灿烂过，卢白蝉小心脏便“咯噔”一声，坏了，这老东西惦记上我了，一会儿他让做什么都不能顺着嘴儿答应！
可当时怎么就嘴一滑给答应了呢？卢白蝉有些气恼地挠了挠头，把手上的树枝甩得是呼哧呼哧响，像是要赶走眼前什么人。
可说不过去呀，一份退学通知罢了，犯得着专门差遣一帮人马大摇大摆走到那瓜娃子跟前摸摸头，然后把一纸通知甩到人家脸上再集体鞠个躬满怀歉意地说上一句“不好意思啊你这那你扶不上墙的东西，缺了心肝烂了肺横看竖看看你也忒不是个玩意儿所以经我们院方上下集体举双脚同意把你给开除了就问你开不开心意不意外？”——这得多伤人孩子自尊心啊，当然，如果那平日里就出了名不要脸的家伙还有的话。
“小白啊，”他还记得那老家伙不久前还那么一脸语重心长的表情跟自己这样说:“你参加行政工作也有十几年了吧？岁月不饶人啊，当年你在我手上当干事的时候，还是那么有激情有活力有想法的一个小年轻，自从我把你底下提溜上来，你在这主任的位置上一晃眼也打磨了五六年了吧？五六年，一辈子有多少个五六年？不容易啊小白。”
听着那些本该触动人心的温情话，卢白蝉却颇感头涔涔而汗潸潸，差点没有转身跑路。老东西威胁我啊？是，这嘉兰中学校级教务主任的角儿的确是您老给捧出来的，可我拿了官面上的口粮转身也没少给官家办事不是？看把你能耐的，非把啥帽子都往你头上套，当年那些脏活累活、黑锅白锅就不是我背的啦？
可当时他哪敢说？只好把腰弯得更低些，摸着额头的冷汗点头连连称是。
靠在枣木躺椅上的老家伙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这条养了多年还算听话的狗，眼角处不动声色地露出一点笑意:“本来嘛，以你的行政资历，院里那个根正苗红的教务科长职缺也该由你来补上，可你知道，院里多少饿汉眼巴巴瞧着这碗里的一块肉啊，虽说我头上顶着这院长的名头，但这块肉最后到底怎么分，我还是相当为难的。我说小白，你明白？”
“明白明白！”卢白蝉伸手扯了扯衣领，每次心里一兴奋他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领子弄得更齐整些。
这是在和我讲条件啊，老东西，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的事儿干了那么多年了，这次总算肯从嘴里头吐出块肉给后边人尝尝了，这就是所谓的人老心善么？
教务科长啊，这可是审判当局正儿八经的校级干部编制，直接受地方教育局高层调遣，在嘉兰中学妥妥的一枚清水衙门职衔，拿着大头的俸禄，干着动动嘴皮的事儿，甚至有机会借助手上的权限调用学院的一些进阶设备、药材资源，让自己的血脉等级再上几个台阶！
干行政工作这么多年，以前常想着自己在嘉兰顶破天也就走到这一步了吧，毕竟自己的血脉品级也就那样，能吃上一碗干部饭，虽说只是吊在最末尾的地方一阶文职干部，他也很心满意足了。
只是什么事儿轮得到他亲自给自己喂食下套子呢？卢白蝉支棱起耳朵，心中愈发凛然。
眼见着老家伙轻轻递过来一份材料。
“退学通知？”看着那一份盖了校务办朱红大印的红头文件，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这还能有什么意思？把这份文件送到那家人手里，和他们好好说话，争取把这个害群之马拎出咱嘉兰中学。”老家伙依然笑眯眯。
“就这？送个文件，传个消息，告诉那家人你们的儿子让咱学校给退了，以后啊在这学校可混不下去了，消息摆这儿了，你们爱咋咋滴吧——这就完事儿了？”瞅着那老家伙一脸老奸巨猾不加掩饰的微笑，卢白蝉有些难以置信。
“小白啊，我对下属可是远近闻名的慈爱有加啊，在你眼里我难道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我还是很看好你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放心，这事儿办成后，那教务科长的最后人选也就出来了。”
听着那老家伙仍贼心不死地循循善诱，卢白蝉差点儿感动得两行清水鼻涕一流就信他了。可话说这老家伙自从把自己带上道来，哪一次有好事找上自己了？哪一次自己干的不是捏着鼻子帮人擦屁股的恶心事？
前方闪烁着蓝色荧光的医院门牌若隐若现，卢白蝉又忍不住看向旁边这位和老家伙关系匪浅的姑奶奶来。
小样儿，我整治不了那老家伙，我还治不了你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非从你嘴里撬出那老家伙的真正意图不可，送文件？传消息？我信你个鬼，一天天的，净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可这一路上他都不知道朝边上抛了多少媚眼了，就说这姑娘怎么一点搭话的意思都没有呢？到底是年轻人，脸皮子嫩啊，卢白蝉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年自己一双春水桃花眼迷死了多少春心荡漾的小迷妹，怎么说不灵就不灵了呢？回去买瓶眼药水滴滴。
回过神来的卢白蝉又拉东扯西地想要挑起话头，可边上这姑娘似乎想这一趟一冰到底，硬是像那静水深流里的鱼儿，一次也没有咬钩。这让卢白蝉再憋屈的性子也有些撑不住了。
得，媚眼抛给瞎子看了，本想从那婆娘嘴里再套出点院方对这次临时差遣的意思来的，看她那张死人脸怕是之后一点风声都不会给我透露了。
这婆娘不是好人，摆明了看我是这是任务领队，就想着眼巴巴在一旁看我出丑，都想远远地着看我这次沾一屁股子屎，然后端着饭碗远远地站着笑，一个个都奸得到处请人喝洗脚水，没一个好人！
你牛什么呀？不就是多了个院长老娘舅吗？不就是血脉比我高上那么几品吗？不就是家里有那么点千儿八百万的小钱吗？有什么……好吧就算你了不起，可我卢白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穿什么鞋子走什么路你再大的屎盆子能甩到我头上？
“看路。”耳边一声清脆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卢白蝉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小道，还踩上了一团团黑黢黢软乎乎油膏一样的物事，连裤脚上也蹭了不少。
“哇！小白主任你中大奖了！你踩上的是这里饲养多年的护院基因兽饕餮蟒的新鲜粪便！你看你看，那个尖尖上还冒热气呢……”跟在卢白蝉身后的那个年轻干事掩着口鼻咋咋呼呼起来。
饕餮蟒，性温和，嗜肉糜，由吞天蟒的基因变种而来，不仅体型大，食量也大，唯一让人不敢亲近的一点是，它们排泄的粪便极臭，极能恶心人，据说闻上一闻就得把隔夜饭给交代在跟前。
卢白蝉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望着身后一群手下干事忍痛憋笑的神情，恨不得弯腰起身反手一坨把那缺心眼儿的泼嘴干事口鼻七窍都给死死糊上，怎么鬼迷心窍带上了这个不会来事儿的玩意儿？
他小心翼翼地巴眼瞧着身边那位丽人的反应。还好还好，她似乎也没怎么在意，我这高大的形象也不算折损得太坏，不丢脸，不丢脸！
“你说这医院也是，这么大一坨横在林子里，也不派一两个人经常打扫打扫，是差那几个钱了，还是差那几个人啦？赶明儿我做做好事，从学校拉几批学生义工过来，集体帮他挑粪！”
卢白蝉嘴上打着哈哈，一边还弓着身子，用刚刚折下的树枝专心致志除起脚跟粘上的粪便来。
“舅舅说，让那一家子知难而退就好。”在一旁沉默打量许久的丽人望着眼前这人热火朝天除粪的架势，小心提起公文包，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突然开口。
两手正抓着草叶子擦拭着裤脚蟒粪的卢白蝉有些惊喜地抬头，几乎要一个箭步冲到那姑娘眼前:“那意思是该让他们退学的还是得让他们退学？哪怕用上一些手段也无妨？知难而退，好，好！有的是法子让那一家子知难而退！”
加紧捂住口鼻的姑娘冷面带霜，忙不迭往小道旁侧了侧，还没等她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小白主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抓着两把沾了星星点点蟒粪的草叶子，神情有些激动地朝医院大门跑去，嘴里还不忘嘟嘟囔囔些什么。
“早说嘛，哈哈，知道老家伙的意思，这态度就好拿捏了。原来是不好自己出手，才让我给捡了便宜！”
“趁着一个人先跑去把事儿办了，一群人吊着在身边碍手碍脚得很，许多狠话都放不出来，一些小手段也不好展开。对！要他们跟过来瞎掺和什么？我是谁？我可是卢白蝉啊。”
嘟囔着，卢白蝉便使了几个轻巧的武技身法，一溜烟一样几个呼吸便冲出小道尽头，穿过不远处的大门，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自身的血脉品级本就已经抵达三品，相比常人已颇为不俗，再加上这些年也一直处心积虑为晋升做着准备，走的也并非一昧的只知处理琐事杂物的行政书生的路子，在积冗之余始终不忘锤炼肉身，凝炼血脉，光是买基因药剂的薪水就不知花去几何，等的不就是晋升登顶的这一天？这让他如何能抑制得住兴奋？只想着早早了事找找回去领功授职，说不定还能赶上顿庆功午宴，我还用得着跟你们这帮子没天日出头的家伙在这里磨磨唧唧？
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催动血脉酝酿已久的雷霆巨力，借着细微的风势开始以更快的速度滑行起来，还忍不住回头望了几眼，似乎害怕那个自己手下多嘴的干事又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只留下一帮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往日里稳重矜持的小白主任失心疯一样突然跑没了影。
“小白主任怎么看上去那么兴奋？他手上还抓着两把草叶，那草叶上还沾着……咦！”
“小白主任裤腿上的那个都还没擦干净，还留了这么大一块儿。我听说啊，有些人专门对一些体型庞大的基因兽粪便有着特殊的癖好，你说会不会是小白主任……咦！”
“刚刚小白主任屁股扭啊扭的，我好像看到他左边臀部衣裤那一片在那草叶上蹭上了不少，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咦！”
几个口舌活泼的女干事一见那平日里最要脸皮的小白主任跑没了影，当下便聚着小脑袋叽叽喳喳说起闲话来。
“红云姐，那我们……”还是几个矜持的男干事先回过了神。
“噤声，跟上去。”
望着那已然不见的身影，被身边干事唤作“红云姐”的素红云那惯来风轻云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无奈，一向性子清冷的她也不由得暗暗恼怒起来。
“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真以为事情那么好办的吗？连话都不听我说完，就急巴巴上前卖弄去了，生怕别人抢了他功劳似的。”
“舅舅跟我说的是，让那一家子知难而退就好，可千万不要惹了那一家人啊。”
长门有客自嘉兰。
一行人有些紧张地加快了步伐，原本齐整划一的步伐变得有些凌乱不堪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