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沐尘睡态安然，脸上外翻的伤痕泛着红润的光泽。
单剂售价上千基因币的人体修复液正源源不断地借助静脉穿刺输液输入沐尘血管中，蓬勃的药力静静地滋润着他那严重受损的躯体。
而令人奇怪的是，尽管此次事故给他的身躯造成了如此复杂而可怕的伤势，医生却没有针对他诸如骨折骨裂啊，内脏出血啊，肌腱断裂啊一些伤势做出更多的处理，在清理完伤口后简单包扎一下就算完事儿了。
对一些其他科室医生眼中类似于表皮大面积破损、小范围内肢体残缺之类的小伤更是统一以生涩的手法裹上厚厚的白绷带。
服务洒脱，姿态随意，简直像在暴力清理那些不被顾客青睐的过期产品，丝毫不照顾被打包成木乃伊状的患者的悲愤情绪。
其实还不如直接在伤口上扎个蝴蝶结，至少卖相的话会更好看一些……对于医生在手术最后一本正经折腾一番后出来的成品，护士只看了一眼就想多翻几次白眼球来代替自己内心无声的吐槽。
而神奇的是，那帮执法队成员和患者那据说是干部的父母围过来参观了病床上的人后，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甚至有人直接感叹医生手法精道，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护士严重怀疑他们都被一旁医生那一脸“医者父母心”的专业表情蒙骗了，再加上医生那一番夹着满口半生不熟的专业名词的狂轰乱炸，还有他那正经到爆的死人语气，护士甚至感觉就算医生说过一阵子床上这人就会基因大变退化成一头猪，眼前这帮人也会满脸信服地点头。
“可那帮老头告诉我，只要我看上去像个医生的话，就没有人敢说我不是个医生呀。哪怕我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玩意儿他们也会拼命点头的，人就是这么怪，尤其在自己生病的时候。你看我给他们批的条子，其实我自己也看不懂呢……”
医生忍不住往后拨了拨自己那垂到额前的火红长发，一脸无辜地将手上运笔如飞，一挥而就的医疗档案怼在护士脸上，硬生生把护士的白眼顶了回去。
“不知道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吗？活该你个万年老孤寡，真不知道院里那帮小丫头片子怎么一个个都跟配种的猫儿一样整天围着你叫春？”
见四下无人，看上去冷艳莫名的护士摘下了那枚紧紧包裹住自己姣好面容的口罩，毫不客气地还给医生一个更大的白眼。
只是谁也没想到，病床上疑似植物人的沐尘此刻正保持着清醒的感知，尽管四肢动弹不得，周围一切声响却如水一般灌进双耳，意识虽如漂泊不定的浮云，却对身边的环境保持着高度的敏锐。
似乎有一双手直接将他从无意识的黑海中捞起，让他虽然身处梦中，却依然能望向现实。跨过意识与无意识的鸿沟，他能感觉到病房里不断有人来访或离去，错乱的脚步声透着某种莫名的焦虑。
这次事故的发酵期比他想象中要长。
在沐尘昏迷期间，执法部代表、院方代表陆续出现在病房里，分别针对事故的善后事宜与患者的伤势情况及治疗方案与家属展开了协商与探讨，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到最后甚至连校方代表也像鲨鱼嗅到了鲜血一样闻腥而至，委婉地自己的父母讨论起了沐尘本人主动退学的可能性，结果被沐尘那在监察部给惯了一身臭脾气的父亲直接骂出了血，最后还狼狈地被两夫妻联手毫不客气地轰了出去。
其实校方代表和自己父母的对话沐尘都在一旁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当听到校方这次决心开除自己时，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半截，思绪茫然得好像自己真的陷入了昏迷，最后回过神来时却只能一个人在黑暗的意识里摇头苦笑。
他倒不觉得校方这次开除自己有什么不对，像自己这种血统又不好，成绩又差劲，动不动还会翻墙翘课的歪瓜裂枣不是早该被人一把扔在无人问津的破墙脚下了吗？能拖到现在才决心开除也是个奇迹了，他们也忍得很辛苦了吧？
留着自己的话，学校不替自己惭愧，自己倒先要替学校惭愧一把了，“同情弱势群体”“不忍心打击伤残人士”什么的那还是算了吧，虽说未必伤得了我这饱经风霜的脸皮，但人都要走了，这些虚伪的表情还是不要拿出来恶心人了吧。
其实就这么走了的话也挺好的，不是吗？天不管地不收的，不必再为那一沓沓血脉检测单上刺目的成绩胆战心惊了，不必为了一节讨厌的炼体课再苦心翻墙四处游荡了，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人突然走过来一脚就把自己踢到泥堆里了。
既然已经跌破在泥坑里的话，那么被来来去去的人多踩一脚或少踩一脚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多一条伤痕和少一条伤痕对自己来说都是体无完肤，多一条骂名和少一条骂名总归都是声名狼藉，把类似的摔打当做常态就好了，虽然看着有些麻木，可有时所谓逃避却反而能让人暂时安心。
只是这样被人赶出去的话，会让父母感觉很丢脸的吧？他们从容地游走在嘉兰的干部群体中，血统尊贵，地位卓越，领着令人钦羡的薪资，干着象征身份的体面工作，是众人眼中名副其实的名流精英，社会的中流砥柱。
以他们如此优秀的血脉，本不该拥有这么一个差劲的儿子的。可事实是，即便是最优秀的两种血脉，在结合后依然有一定几率诞生出最差劲的原始血脉，可怜得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气运的富二代，离开了父母的庇护注定无法生存。
在某种程度上这类人甚至远不如常人，即便面对生活的击打也无法做到有效的反击，活生生一条血统不优又被拔去了所有尖牙的弱狗，在独立后注定只能靠着社会施舍的残羹剩饭仓皇度日，茫茫然不知所求，惶惶然不知其所终，只好狼狈又吃力地维持自己底层血脉人的生活。
至少在尘域的法度下可没有继承这一说法，来自父母血脉的继承对一部分人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继承，甚至称得上是光荣的延续，但沐尘觉得自己显然不在此列。
虽然父母亲大人从未对自己言明介怀此事，可自己一贯的表现终究还是愧对了他们的宽容。
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掉，哪怕开明的父母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再洒脱再随意，也还是会暗暗为自己这个儿子伤心的吧？
自己果然是个很麻烦的人。
沐尘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不调皮不捣蛋甚至有一点善良可他偏偏很麻烦。
因为在明明没有翅膀的时候，那种人总是想着要飞上天抱一抱天空。
而他们却在跌满一身伤痕回来时才渐渐知道，对于没有翅膀支撑的自由来说，想飞也许没有错，但弱小却是原罪，自己也许并不让人讨厌，但却很麻烦。
沐尘知道，也许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这么一个麻烦的人，总有那么一些人缀在自己身后，为自己追求的不成熟的自由买单。
在这种莫名伤心又自责的情绪下，渐渐地，沐尘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有些模糊且混乱起来。
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像激流里荡出的汽泡一样快速浮现，又随之破灭。
那些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灰色记忆开始一次次闪现，又一次次消失。
记忆的尸体不断堆积，让他小小的脑袋变得异常沉重，像塞满了春日里四月飘飞五月凌乱的柳絮。
“如果留下太累，不如就这样放手吧。”
“要背负的东西太重的话，不如一起遗忘吧。”
“就让撒旦的归撒旦，正义的归神明，以后太阳就只是你的太阳，月亮也只是你的月亮，你的都属于你自己，我们都不要什么宿命。”
意识凌乱中，他仿佛听见那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喃喃响起，一声又一声，在他黑色的寂灭天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雷纹。
似乎有那么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开始将他脑海中那凝结成块的记忆缓缓打碎，投入无边的意识黑洞后又以另一种姿态慢慢重组，缓慢而又温柔地重组。
在这双大手有力的摩弄下，那些积攒在沐尘骨子里懦弱的、阴暗的、不敢与人言的一切都开始像污水一样一点点渗出。
记忆里逃避的、委屈的、畏惧的脏东西都被毫不留情地一点点剔除。
像是积垢已久的身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热水澡，深层清理后已不再是以满面风尘示人。
真是一种久违又安心的感觉啊，这算是死神附赠的福利吗？
以这样的方式死掉，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在意识再一次陷入沉寂的过程中，沐尘有一些开心地想。
就像是在梦里又做了一个梦一样，他感觉沉睡状态中的自己又将在那个男人熟悉而又陌生的呢喃声中，向着意识更深处沉沦。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只是没想到死亡来得那么猝不及防，离开时自己却又那么安心。
就像在演话剧一样，你知道了那个结局，中间即便会有些情节会让你不开心，也不会那么不开心。
可又是谁在导演这个话剧呢？沐尘为这个新出现的无厘头困惑感到遗憾，然后彻底放开心神，顺着那个男人的呼唤，让自己的意识再一次消失在无边的大海。
而往后的几天，执法部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派一个代表过来就事故进行商讨，他们有时带着诚恳带着微笑，有时却带着威风带着恫吓——但他们很快发现家属们根本不吃这一套，干部们熟知的公关套路这家大人甚至玩得比自己还要熟悉。
一看档案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在当局的大羽翼下共啖国粮的亲密同僚啊，往大了说叫同盟战友，风雨同舟，往小了说叫一根绳上的蚱蜢，是生死与共，往实在点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失敬啊失敬。
随后声泪俱下的代表们又打蛇顺杆上地乱攀了一堆关系，当场上演了一场革 命者相遇相知相亲相惜的戏码:两边都高喊着“我为当局献青春，献了青春献终身”的革 命口号，四手相握，无语凝噎，好生痛洒了一波类似于“革 命者誓死为革 命献身、立志在革 命中永葆青春”的热泪，最后就差相爱相杀了。
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都是吃干部饭的，我们也不容易啊，看在当局的面子上，你也就别难为我们这些跑腿的了，一家人可不能打一家人啊。
一脸沉重表情的沐雷眼中凝满革 命者的热泪，尽管内心对眼前的革 命战友们怀着满心的歉意与悲痛，可这依然无法妨碍他高举正义的拖把再一次把这群便宜战友们赶到了病房外。
在见识到这家人在多次劝说后依旧不依不挠死活要一个说法的架势后，代表们也终于看清了对手软硬不吃的路数，原本频繁的劝谈一度沉寂了几日。
但正当沐雷夫妇商量着怎么把事情往大了闹时，执法部那边派出的代表们的态度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变，这让即便是在干部沙场上久经阵仗的他们也有些猝不及防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