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嘉兰边防医院急诊室门外。
队长感觉自己的头一下子裂成了四瓣。
一瓣给了那个刚推出急诊室被包得像个木乃伊一样凄凉的少年。
一瓣给了匆匆赶来正拉扯着自己的衣领要死要活讨说法的少年父母。
剩下两瓣分别给了中央执法部那边阴郁暴怒的上司以及自己和手下这帮兄弟前途未卜的命运。
看见那个红头发医生两手插兜地走了出来,他赶忙哭丧着脸迎了上去。
“医生,怎么样啦?他……”
医生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深切的惋惜。
“啊……”最糟糕也最让人担心的情况出现了!队长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悲痛表情,颤抖的身子忍不住靠向旁边的队员。
他强迫自己扭转过苍白的脸盘,重新望向那个无辜地被包成了白蛹状的少年,想起自己正是这起事故中双手沾满鲜血的凶徒,内心忍不住又一阵抽搐。
本来还在自己身边不断撕扯的少年父母一见这情形,立刻“哇”地一声扑在了急救舱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杀人偿命”的话,手就像摇筛子一样疯狂推攘着急救舱,扯都扯不回。
一旁守在二人身边的几名警卫员同样怒目以对,身上的装备与执法队员们相差无几。
但他们那蔓延着恐怖青筋的大块肌肉和那状若虎熊的庞大身躯却已经显露出比普通执法队员们高出太多的血脉实力,一个个精壮的像肥硕的铁桶。
此时的“铁桶”们身躯紧绷,如同一排一点就着的炸药,顺着自己上级长官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黑着脸煞神一般对着那帮战战兢兢强撑气场的队员摆好了攻击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将化身为被释放的恶魔择人而噬。
而原本钢枪一样杵着的队员们一看这不要命的架势,立刻面如死灰,沉默的人体雕塑大面积崩塌,铁血森林似的人形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
“医生啊,我家尘宝是不是……”尽管很有可能已经猜出了结局,少年的母亲却依然忍不住要多问上一句,可问到一半又再次泣不成声。
“嗯,病人现在状况非常之糟糕!场面非常之血腥!伤势非常之可怕!”
医生一脸严肃,然后转头指着穿着护士服依然陷入昏迷的兰卡郑重地说:“你看看,都看看!把我的护士都吓坏了!多么可怕啊!”
众人顺着手势远远地望去,果然看见手术台下软趴趴地躺着一个护士。
而旁边的手术台则血水淋漓,血衣血裤被剪碎了堆在一边,碎骨碎肉齐整地码在手术盘上,再配上微黄的灯光,看上去果然凄凉。
众人神色一片暗淡,就此不语。
少年的母亲忍不住收回眼光,听着丈夫“阿兰阿兰”无力又悲伤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再次抱着急救舱放声大哭起来。
一旁的父亲悲痛地抬头,强忍着泪水不从眼眶里掉下,手上“砰砰砰”地砸着急救舱的玻璃罩,边砸还边摇头:“天意啊,这一切都是天意!”
他那对红得像两粒煤炭一样的眼球还时不时压抑而又愤怒地转向边上默立的执法部队员们,眼波流转中时刻传达着类似“你们搞死了我的儿子我要你们的命”的微言大义。
他又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妻子,像在抚慰一片受伤的羽毛:“阿兰,振作起来!尘儿只是在这个世界有点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咱们就不要吵醒他了好不好?”
见此情景,队员们心中惊惶更甚,尤其是看到那少年父亲一身冷练笔挺的深黑干部服,和肩头上亮得有些吓人的三级干部勋章后,恨不得立刻拔腿逃离这里。
但看到悲痛万分的少年他爸仿佛不经意地摸了摸肩头的勋章后,他们又重新收回了有些动摇的双腿,老老实实地定在了那里,一脸的同悲同戚。
就在这时,有些阴阳怪气的调侃声突然不合时宜地从执法队僵立的人群中传来。
“尊敬的沐雷阁下,您一定要节哀啊阁下,虽说令郎出了这档子事,可谁也不想的不是吗?”
“您可别迁怒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谁让您儿子好死不死给撞上了不是?”
“再说了,以您儿子的那种等级的原始血脉,即便在学院再摸爬半辈子可能也捞不到那劳什子等级证书,还不如……”
执法队员里一名眼尖的队员已经通过少年父亲左胸的身份铭牌知晓了对方的名字。
平时就是小队里头号刺头的他在硬憋了一阵后终于忍不住对着眼前这对流泪的父母嘴碎起来,脸上挂着一副桀骜又不耐烦的神情。
“咚!”可没等他说完,他整个身子便沙包一样倒飞着撞上了身后雪白的墙壁,滚刀肉一样翻滚着在地板上摩擦出一道好长的血迹,整个嘴巴被捣得稀烂,牙口碎了一地。
“轮不上你来教我养儿子,你算什么东西?”冷厉的声音刀子一样切割着众人的神经。
四下里顿时剑拔弩张起来,两边阵营警惕而又凶狠的目光如同刀片一样飘来飘去,却又都紧握着手上的装备不敢轻举妄动。
气氛微妙起来,只听见刚刚那名队员捂着嘴巴在走廊上像条死狗一样发出凄厉干嚎。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两边人马都在对方的目光中死了无数次。
队长一个强硬的手势止住了蠢蠢欲动的队员们,惊惧的眼神落在刚刚一言不合便悍然出手的男人身上。
就在刚才,一股生死存亡的危机感猛然在他心头炸起——那是一种来自上位者的血脉压 迫,是他们这种等级血脉的人无法触碰无法抗衡更无法超越的血脉终极!
他实在难以想象刚才还为了生死不明的儿子有些懦弱地痛哭流涕的男人怎么说出手就出手了?
而且那种瞬间爆发的力量几乎是以超越音速的姿态直接命中目标,甚至像捅窗纸窗户一样直接穿透了那名队员的脸部防弹罩,使得那队员的脸也被高强度合金的防弹罩爆裂的碎片切割得血肉模糊。
现在连文职干部都这么强了吗?他不由得凛然。
望着眼前这个掏出一块精致手帕开始缓慢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的男人,回想起这急救舱里那名少年的身份,他有点后知后怕起来。
“医生啊,那人是没救了,是吗?”队长强忍着一股要晕倒的冲动,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看上去很多余的话,语气软得像滩泥,再没有了开始时的威风与煞气。
“没救?”医生一脸认真地眨了眨眼睛,“谁说他没救了?”
哭喊声戛然而止,走廊上只剩下医生的声音悠悠传来。
“擦破点皮,弄碎几根骨头而已,哪有那么容易死?只是以后很难恢复罢了……我说,你们一个个脸怎么突然变得臭臭的?”
众人望着医生那头酒红色的头发,突然有种把它扯下来再轮流踩在脚底好好蹂躏一番的冲动。
一旁的护士看着形势不对,赶紧一手推着急救舱,一手拉着似乎还不明所以的医生跑掉了。
她生怕眼前这群人一个没忍住就冲上来要集体问候医生,也顺带问候一下自己。这人平时帅帅的不说话看上去还挺岁月静好,怎么一开口画风就突然变了呢?
寂静的走廊上,只留下一双双阴恻恻的眼睛幽幽地望着匆匆离去的护士和医生,直到二人推着急救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在一种呆滞的表情下,队长缓缓提起左手手腕,开始启动腕部皮肤下植入的血脉检测仪,准备代表嘉兰分部执法小队,向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央执法部上司们汇报基本情况。
在人体科技高度发达的尘域,血液检测仪相当于每个人的身份证。
医院在每个人一出生时便会应当局要求,统一在婴儿的左手手腕处植入一枚微晶片,从而运用该晶片对每一个新生儿展开血脉备份。
而在获取血脉数据后,晶片又会以个体为单位,将相关数据无线上传至中央检测器“命盘”上,以便对新增数据展开深入分析。
这枚由宿主细胞培植出来的智能晶片更像是人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它能够在快速破译基因信息的同时,根据每个人血脉中的先进基因链数量以及其优质组合情况,划分出每个人的原始血脉等级,并对变动的数据信息展开实时上传记录。
尘域当局赖之完成各项庞杂的数据收集工作,市民们赖之享受包括血脉监测、健康追踪、全息通讯等在内的各项科技服务。
可以说,经过几代人的推广,这枚名为血脉检测仪的晶片已经伴随着每个宿主从出生走向死亡,成为了每一个尘域人成长的标配。
立体荧屏立刻从手腕上方弹出,队长怀着莫大的恐惧,颤抖着手指点开了全息影像通讯。
中央执法部议事厅的内部景象立刻闪现在队长眼前,高级干部们都铁黑着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保持着肃穆,桌下有几只被摔裂在地上的茶杯。
一名看上去有些矮小的干部出现在立体影像正中央,他像猎豹一样弓着身子,两手撑着桌面半俯在议事桌前,双眼流露出些许疲惫却依旧熠熠生辉,如同狮子怒目,一股精明干练的气息扑面而来。
身为基层执法队员,以队长的职衔本没有直接面见部长大人的可能。
但由于队长是此次行动的直接指挥者,中央部中大员们一致认为还是直接连线汇报更能了解实际情况,于是对部门什么“非直系上下属非特殊情形不得公开面部信息”的明令都选择了集体性忽略。
尽管之前从没有见过部门boss的庐山真容,但当佐佐拉的三维面部信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队长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一身杀伐之气四溢唯恐天下不知的精壮汉子看样子就是执法部部门老大没错了。
队长的身子忍不住像弹簧一样绷直,持枪立定,“叭”地一下对着佐佐拉来了一个标准的干部礼,一旁的队员也跟着向部门老大远程致敬,以示自己虽行动失误但对部门却绝对是忠心如初。
“我需要一个解释。”佐佐拉有些沙哑的语音同步传来,全息影像中的他挂着两条厚重的黑眼袋,显然昨夜一宿没睡。
“你最好能为自己这次行动的失误准备好足够多的理由,否则我不介意像对蚂蚁一样亲手把你碾死。”
佐佐拉的语气寒意凛然,野兽磨牙一般的森冷迅速渗入每一个执法小队成员耳中。队长明显感觉气温下降了几度,耳膜处开始结霜。
他面带苦涩,怀着一种在狮子面前致词的战栗感,开始竭力整理起此次行动汇报的词措。
整个议事厅保持了一种难得一致的沉默,在干部们眼中,这次行动无论是策划还是执行,都是在彻头彻尾地为执法部光荣的执法史抹黑。
正义的缉凶者手上反而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这对执法部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自家人在自家地盘被人不声不响地干掉也就算了,自家儿郎却因为疏忽让凶犯抓住机会把自家人拉去当了替死鬼,这次行动简直是在为神圣的紫荆花家族蒙羞!
来自地方一线执法小队的报告和分析为这次事件提供了更多参考信息,所有证据都在无声地指明这看似简单明了的干部谋杀案,其实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预谋!是来自有着阴险嘴脸的敌人最阴暗无耻的挑衅与报复!
敌人就像一只只潜伏在地底的毒虫,总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借着夜色偷偷爬出地面,给你致命一击。
而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一把利剑,遥遥地指向审判当局眼中唯一的宿敌——那帮该死的魅影杂碎们!
辽阔的尘域并非铁板一块——自人族踏足尘域以来,这已然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场的干部们心中对那段燃起百年硝烟的尘域史也如明镜般了然。
尘域107年,人族内部在经历了百余年的动荡与分裂之后,以紫荆花族为首的三大家族陆续完成了最初的资源分配,开始谋求政治与军事上的合并统一,以求终结当下混乱的格局。
值此乱世,紫荆花家族当代家主冷君率先揭竿,凭借着家族与自身强大的号召力与组织力,以绝对的暴力与威势对当时四分五裂的势力展开了强制性的兼并糅和,高举“审判族獠,中兴人族”的大旗,肆意搅动风云。
最初的审判当局也由此建立,且实力迅速壮大,风头一时无两。
然而,并非所有势力都甘于臣服冷君的强权,相对势微的金桂花家族和彼岸花家族便是反抗军的中流砥柱。
在面对紫荆花家族猛烈的攻势时,两个家族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决定联手自保。
于是二者在吸纳了当时不甘心屈从于郁金香家族残暴镇压和强权统治的游移势力后,集结成了另一大名为“魅影盟”的新生势力,与同样在烈火中诞生的郁金香新生政权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分庭抗礼,进而一步步形成了数百年后唯一能与审判局对峙的最大势力雏形。
直至尘域130年,这场人族内部长达二十三年的纷争才迎来止戈之日。
历经了最初的资源积累和内部动荡后,尘域大陆以东南边陲山脉为中央边防线,分别划分出了审判局与魅影盟这两大政治军事体,基本实现了人族势力的稳定与分配,大致奠定了尘域往后数百年的势力分布格局。
而如今的魅影政权早在联合起义之初便与当下的审判当局仇怨深种,往后数百年不间断的摩擦与碰撞更是使得二者的矛盾犬牙交错,日益加深,终于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境地。
每当回想起这些,两方势力范围下的市民们总不免一番唏嘘。
在那段光明乍现暗影沉浮的岁月里,新生的政权都在战火与废墟中经历了最初的成长。
暴力与血腥将人族两大集结的势力打磨得比刀尖还要锋利,彼此对峙的阵营中不时传出合纵连赢的呼声,一切似乎在预示人族统一的契机即将来临。
但遗憾的是,二者在历史发生转折的同一时刻,却都不约而同地踏响了征服与反抗的不同乐章,随后又在针尖对麦芒般的抵死相抗中,把彼此推到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对立面。
这次的案件就是一个信号!
在听完嘉兰分部执法小队的汇报,中央执法部的高级干部们敏锐地察觉到事件的性质已经隐隐超出了执法部管辖范畴了。
案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这极有可能是一直在阴暗下游走的魅影政权蓄力反击的一面旗帜,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