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尘感觉自己像一只沾满污血的破布娃娃，正被无可挽回地推进焚烧炉。
一切感知都在朦胧的意识中破碎得像个遥不可及的梦，恍惚中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宛如旧日的冰霜重新覆盖心头，血液从伤口溢出后划过皮肤的轨迹有一些熟悉，就像重温了一场多年前在冰雪中颤抖看完的电影，而电影的主角正是自己。
然后，冰冷的急诊室大门缓缓打开，垂危之人在窗边淡淡的月光中看见了死神张开的翅膀，而在不远处从地狱爬起的恶魔正尽情地张开深渊巨口，准备将过往的生者一口吞没。
急救舱里的血人被主治医生和几名护士合力推进了急诊室，急救舱已自动开启了高压氧舱模式，舱里的压力值维持在两个大气压水平，源源不断的纯氧正如流水般输入患者的血液，竭力唤醒着患者那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般的意志。
当一群黑着脸的队员直接撞开急诊室大门时，哪怕是见惯伤痛的医生也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震撼:几名队员手上的担架早已被湿漉漉的血水浸透，担架上是一具血肉模糊的人体。
在那具破碎的人体上，几处关键性伤势看上去已产生开放性骨折，骨折处的皮肤、筋膜已完全断裂，洁白的断骨从黑红色的伤口处伸出了狰狞的骨刺，像魔鬼在夜色中露出屠戮的微笑时嘴角闪烁的洁白牙齿。
伤口处大片表皮撕裂，鲜红的皮下组织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全身大部分皮肉肿得不像样子。更让人惊骇的是他手腕上那一圈黑色的不知名金属，已经紧紧地嵌入了那人的皮肉，和腕骨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血流如注，沿着像沾满破碎的葡萄果肉一样沾满染血的皮肉组织的衣料，蔓延至冰冷的金属架，随后，飘洒，滴落，在地板上炸裂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一滴又一滴，仿佛没有尽头。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地上就聚了了好大一摊血，和光洁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简直就像从地狱里捞出来一个血人……医生有些头皮发麻。这已经不是急救舱里那些精密的自动修复仪器和人体修复液所能应付的伤势了，患者已经陷入严重的外伤性休克，身上肉眼可见已造成多处开放性与闭合性骨折，血管大面积破裂，关键性伤口处不排除存在周围神经性损伤……天呐，什么样的事故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在问及事故的起因时，刚刚还凶神恶煞的队员们却突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吞吞吐吐的不像个样子。他们不久前还一言不合地用部门向来的“优良作风”赶走了原来急诊室里的医生和病人，把这间医院最好的急救室和急救舱都腾了出来，行径野蛮得像一群强盗。但现在，在新的主治医生赶来询问时，他们却像一群做错了事的孩子。
“医生！快救人吧！那个孩子……他……他似乎快不行了！”一名手上还死死地抱着枪械的队员急切地出声，脸上写满痛苦的表情，本该令人望之肃穆凛然的执法部专用枪还紧紧贴在他胸前，却让现在的他看上去有些可笑。
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柔软的酒红色头发配上白色口罩上那双审视的眼眸，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向来桀骜的队员忍不住面带羞愧地低下了头。
“3000cc血炼准备，人体修复液3注，纳米缝合虫一盘，军用A型镇定剂2支……”主治医生一边对旁边的护士吩咐，一边朝着急救室走去，再没有看队员们一眼。
五大三粗的队员们想要跟进去，却迎上了医生冰冷的眼神:“在外面待着，如果你们还想那人活命的话。”一名粗暴的队员马上要给他一拳，却被旁边的队长拉住:“那麻烦你了，医生。这一切，只是个意外……请务必让那个孩子活下来！”
护送伤员的整个小队难得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在生死无常面前，意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占据先机，抛开当事人一切失足的悔恨，大部分人类在面对血淋淋的意外时只能选择失语。
一旁的护士关上了手术门，把沉默的大多数拦在了手术门外，谁都知道手术室里又将迎来另一场生死的对峙与搏击，有人忍不住懊恼地咒骂，有人依旧在祈祷。
兰卡是嘉兰边防医院一号急诊室的值班护士，一号急诊室的医疗物资配送一向由她来负责，此时的她正推着一辆装满血袋和药剂的小车匆匆向急诊室赶去，有些慌张而交错的脚步在明晃晃的墙壁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她刚刚也看见了那个单架上被鲜血包裹的人，按理说伤到这种程度主治医生应该也看出那人是抢救不回来的，那为什么不直接签署死亡宣判书呢？浪费这么多珍贵的医疗物质去挽救一个已经没有任何生活希望的人，其意义何在？
她尽量昂首平视，急急地推着物资车向急诊室走去，不去看走廊地板上那长长的一大片鲜艳得有些吓人的血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无法想象如此恐怖的出血量竟然只是出自一个孩子受伤的身躯，这……这简直就像猎杀了一头体型庞大的基因兽！
而幽深的手术走廊上，年迈的保洁员正推着老旧的洗地机骂骂咧咧地清理着地上有些顽固的血迹，在他眼里那些粘稠的血液难缠得就像一层尚未凝固的油漆，这已经冲洗了多少次了？
洁白的地板依然染上了一层鲜艳的绯红色，似乎有什么强腐蚀性的活性物质一直顽固地依附在地板的材质上，并不停地往地板表面渗透着，反正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别想搞干净了。
他将有些愤懑不平的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那里有一帮像雕塑一样默立的大块头，就是他们不久前用担架把那个死人拉进来的，结果流了一地奇奇怪怪的血，还把脏兮兮的担架随便往地上一扔，害自己今晚的工作量莫名就增加了许多。
“那帮死人脸一个个鼻孔往天上长，比大爷我还大爷……”
他很想一把将手上洗地机的把手痛快地甩向那帮人，然后硬气十足地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今晚没把这地板的事儿搞完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走出这医院的大门！”可看到对方手上的枪他又讷讷地退了回来。看对方臭臭的脸色，可能没等自己狠话放出口，他们就合伙把自己这老头子放倒在这急诊室门口了。
兰卡轻轻侧身让过了嘴里嘟嘟囔囔的那个保洁老头，穿过那一排肃立在急诊室门口两旁仿佛哀悼的奇怪队员。
来到急诊室门口后，她用力推开了厚重的急诊室机械大门，娴熟地反手一拉把物资车带了进去，然后转身又蹑手蹑脚地带上了门，把门外那些有些迫切地往里面探寻的目光切断在了冰冷的机械门外。
门外，铁一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没有道理的，中央那边从来没有搞错过猎杀目标！”一名队员强作硬气，似乎在逃避和辩解什么，“更何况这次有天眼和血脉测序系统作技术后盾，中央更没有理由出错。除非……除非中央那帮精英大佬们全都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群傻瓜！”
“我们行动的自信向来倚仗近乎必然的预判，但很遗憾这次的预判似乎并没有帮我们打败事实。”，旁边的队长幽幽地开口:“地方情报系统已经第一时间把我们攻击对象的信息资料发过来了，对方的信息已经在地方教育部得到了证实。”
所有队员都把目光投向这次猎杀行动的队长，在他们眼中，敬爱的队长脸上已经失去了那种雷厉风行的神采，灯光下他的表情忽明忽暗，有点呆滞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资料显示，我们所谓的罪恶滔天、穷凶极恶的谋杀犯只不过是当地嘉兰中学一名高中生，血脉等级不足一品，体能课程年年挂科……只是凭着他父母是嘉兰城地方干部的身份，才没有依惯例清退，这次事故发生时，他甚至还未成年。”
“一个学生？学生哪里来的那么高的血脉开启SP91的权限？科技部设置的血脉检测系统应该没有可能出错吧？”队员们忍不住暗吞口水。
“会不会是敌犯伪装成嘉兰中学的学生，潜伏在学生群体中故意仂造身份，隐瞒实力，然后找准时机对法兰西大人展开了暗杀？”其中一位队员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可能性很小。校方刚刚已经把这名学生这一学年度的血脉检测报告发过来了，经过血液抽样对比，已经确定是本人。”
队长的声音缓慢低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息，“而且这名学生的血脉基因似乎存在重大缺陷，这直接导致他的血脉纯度甚至比一些普通市民还低，连最基础的体能测试都无法达标——这种血脉实力，就连部队杂交培育出来的基因狗都比他强，他又怎么能在成功暗杀一名五品血脉等级的干部后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呢？”
“那怎么解释他在嘉兰中学本该上课完成通勤训练的时间段内，却一个人出现在了距离边防线只有5公里的森林公园附近，并且手上还拿着法兰西大人的专属军用机呢？”队员耷拉着脑袋，无神的双目望向还残留着绯红色血晕的地板。
“啊，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不如先听听嘉兰中学的老师对这名学生日常行为的反馈:该生目无师长，胆大包天，在校期间曾经常性罔顾校规校纪，带头逃课，劣迹斑斑，凶残至极！建议即刻开除处理……”队长的神情有些怪异。
“敢情这小子当时是逃课来着？”队员们扬了扬眉毛，有些哭笑不得。
“不排除他逃课的嫌疑。当时上的正是这名学生一向讨厌的炼体课，他那炼体课老师在谈到这名学生逃课情况时的原话是:这小子可是个惯犯！”队长打量着队员们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摇着头继续开口。
“对于第二个问题，同样不排除真正的逃犯在触发血脉预警系统后扔下SP91，而随后被丢弃在公路上的SP91恰巧被这名学生捡到的可能。”
队员们面露恍然，似乎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被预警系统锁定的高危血脉种为何突然变成了一名血脉纯度不足一品的学生，因为早在这名学生捡起SP91前，警报就已经被触发了！而真正的凶徒早已趁着攻击目标的转移，不知又躲到哪个角落里看热闹去了。
一想到这儿，队员们便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个狡猾鬼。一个人像幽灵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地方边防部的最高长官和给三十几名安保亲卫给宰了，找了个替死鬼不说，最后还逃之夭夭，当真是可恶至极。
而在谈论到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学生捡起了被触发了警报的军用机时，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提出了一堆类似于“烂人运气普遍不好”，“学生的成绩好坏与运气大小向来成正比”，“论学生逃课与出门撞车的概率性问题”等深刻论点，极大地丰富了学术界的刑事研究课题。
同时，他们又用一种超越哲学的思想深度，把“该生故意隐藏血脉意欲何为？以身犯险有何犯罪动机？”这种阴谋论问题，成功地导向为“这小子为什么这么倒霉？哪些因素直接导致了一个人出门被车撞的概率直线提升？”这种极其挑战人类极限想象力的开放性问题。
分分钟变身神级侦探的队员们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口水纷飞，好像所有刑事科的干部都跑去吃干饭了，世界上就剩下这一撮人不是傻子。在一旁静静看着的队长嘴角连连抽搐，自觉地把脸别了过去，假装自己从来不认识眼前这帮没脸没皮的家伙。
然而，讨论到最后，他们却不得不满脸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如果排除掉中央干部们突然神经错乱成傻瓜的可能性的话，这一次，向来号称打击罪犯零失误的中央恐怕是真的把目标搞错了——关键是，自己还奋不顾身地充当了打手的角色，最后还误伤了一位少年！
“人还没救过来，是误伤还是误杀还不好说。那孩子的父母听说是地方监察部和教育部的高级干部，对他们这个儿子一向非常宠溺，只怕中央这次不好善后。”
“通知父母了吗？”
“第一时间就通知了父母，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
队长叹了口气，感觉嘴巴有些发苦，这下搞事情居然搞到自己人头上了，也实在无语。他那掠过队员们的眼神有些悲哀，传递的意思也很明确:同志们！革命胜利的结局已被人万恶地改写了！准备好一起承受家属的怒火吧！委屈是必然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队员们再次陷入郁闷异常的沉默，躲闪的目光不敢触及地板上尚未褪去的血迹。作为亲历者，他们比谁都更清楚最新型军用泰坦号货车的杀伤力有多大。
那如同悍马一般的机动力，那流线型车体所带来的速度加成，那硬度堪比黑金的新型合金外壳……这些开挂一般的存在让任何人都不敢在面对泰坦号货车的冲撞时掉以轻心。即便是陷身于铁甲洪流一般的基因兽群中，只要手上有这样一辆泰坦号，队员们也有绝对的信心一路狂碾杀出重围。
而现在，这样恐怖的冲击力直接作用在了一个学生的身体上，听说这个倒霉的学生血脉检测成绩还不太好，体能考试还年年挂科，想来自我修复能力也高不到哪里去……队员们都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有些沉重的忧虑:这个人恐怕救不回来了！
队长把目光移向了紧闭的急诊室大门，深沉的眼眸飘过一丝疑虑，也飘过一丝令人难以捕捉的隐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