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宫墙夹御道,国是民生两交煎。现下杨治独行于御道之上,只觉两侧宫墙仿佛都朝他倾倒而来。杨治下朝后总要屏退随行,独行于这由朝殿往后宫的御道之上,这千尺御道便是他此生唯一能软弱与踌躇之处。行于其上又好似判下了他之一生只得禹禹独行,尤记得那年兰太傅说过:“他日登临帝位,你便不再是你,佛家践行无我,你亦为天下践行无我。佛家广布慈悲,你亦为黎民广布慈悲。为帝便是你入地狱,孤身独行,自此人只识得大衍圣人杨治,论只论圣人文治武功,死后亦只得后人评判贤明昏庸。于杨治此人,便消弭于人世。”
杨治此刻抬头,后宫宫门近在咫尺,且宫门已缓缓开启,他只得轻声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理了理心绪,迈步而出,一往无前。
待适应了前方的强光,看清眼前人,杨治先是一愣,随即展颜。原今日迎门之人不是中常侍常迁,而是姬美人。经昨一夜共患难,虽未多说上两句话,可杨治对眼前这娇柔女子更多了几分爱怜,特许她今日可来迎圣。
“治哥哥,瞧你愁眉不展,弦儿特做了你最爱的金丝蟹,还有刚从弦儿故宅下寻得,亡父埋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说罢便拽起杨治的手,也不顾衣袍宽大,雪地路滑,直跑出去。杨治只得跟着这少女一起,往前去了。
“快些,快些,金丝蟹凉了可就入不了口了!我的女儿红若温久了,也便不香了。”少女口气有些急切。
“你这馋嘴的丫头,我瞧你不是备予我吃,而是自己要吃的吧?”杨治此刻在姬弦面前也放下了威仪,与其一同奔向同芳阁。
二人的随行宫婢内侍一时间面面相觑,只见总管常迁自一旁来到,往这些年幼侍从头上皆给了一个脑瓜崩,开口细声道:“圣人许久未曾这般开心,当下之事无人瞧见,你等可记得?”
“我等谨记常侍教诲。”听闻众人说毕,常迁转身瞧圣人远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
同芳阁中女儿红的酒香满溢,尚未入门便已嗅到,杨治开口:“弦儿你打小便是个馋虫,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见你变上一变,仍旧是这般馋嘴。”
“弦儿打小便说待我成人了,定要嫁与你。若我变一变,现下岂不已做他人妇了?”姬弦推门拉着杨治入阁,赶忙将门又关上生怕冷风灌了进来。
“我自是说不过了,你总也有这许多歪理。不如先尝一尝你这金丝蟹。”杨治抢至桌前,一屁股坐下,抬手掰下一截蟹腿,放入口中,嘟囔着道,“不差,不差,入口清甜,再一咀嚼蟹壳极脆,蟹肉极鲜,两者于口略一混合,直让人不思他味,比往常吃到的更味美。”
“这外头的金丝龙须面特加了桂花蜜与珊江蟹肉,可是花了弦儿两月功夫研制秘方,方能做出如寻常龙须面一般粗细。蟹壳则是将北海赤蟹肉糜与金川鲟鱼髓和面炸制而成,未加一滴清水。蟹肉便是以最肥美的狼蟹膏黄浸泡最鲜甜的萨森大锹蟹肉,置入壳中。最后以金丝龙须面定其形状,入锅复炸,方才成菜。”说罢,姬弦亦是摆下一只蟹腿,放在口边,得意言道,“现下这金丝蟹弦儿可是花了半年时间方才制出的。”
“自小你便说自己懒的紧,可于吃这一途,朕丝毫未瞧出你哪里懒了。”杨治在姬弦面前忽而觉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还是商王的岁月。
“食乃人之大欲也,民以食为天,我亦以食为天,难道有何不妥之处?”此时姬弦缓缓倒下两杯女儿红,自己取了一杯抬头饮下。
杨治亦饮下杯中醇酒,忽而开口问道:“可归四海百川之味于一食,可否将四海之人归于和?弦儿,听闻肴跚国,戎狄部族,萨森国你皆去过,可否将各国风土说与朕听?”
“待吃完再说与治哥哥听。”姬弦手上嘴上一刻不停,不过一炷香时分便将桌上餐食一扫而尽。擦了擦嘴,慢慢饮起酒来,将周边诸国风土一一说与杨治听。
“山川异域,也不知争斗何时能休。”杨治饮酒慨叹。
两日后卫萤醒来,忽而觉着自己从未有过的精神。守于一旁的白姝瞧见忙去知会镇安司人准备热水,卫萤需沐浴更衣。
卫萤沐浴更衣之后,更觉神清气爽,竟于镇安司讨了一柄长剑,于庭中舞起剑来。
“卫姐姐何时学得一套这般好看的剑舞?白姝记得从前你可以一点武术功底都没有的。”
“便是这数年于红谷苦闷之时,先师教了我这八八六十四式腾霞剑法,无聊时耍上一套耗些时间,亦可强健身体。”卫萤收剑,擦去额上汗珠,回了班房饮一杯热茶,长长呼出一道热气。转头朝白姝一笑,道,“姝儿,可愿随姐姐往镇安司狱走一遭?或要劳动姝儿用些法子让人开口了。”
“卫姐姐怎知晓我有让人开口的本事?”白姝些许得意的瞧了瞧腰间的葫芦,更动了几声踝上的银铃。
“当初宴雨楼中,我等几人可不是被你迷得失了神一般。想这些年精进,迷魂功力怕是更上层楼了吧,要不也迷不倒那被称‘春秋绝色’的冷秋霜啊。”卫萤病症有了救治之法,心情也好上许多,调笑起白姝来。
“卫姐姐,你若再这般调笑白姝,白姝可便不去帮你的忙了。”白姝的俏脸倒是罕见地红了。
“不去便不去,想我去找冷秋霜帮忙审讯,即便是看在仲商的面上他也不便拒绝的。”卫萤好似满不在乎。
“他打架倒是还行,逼人开口能有什么本事?”白姝似有有些不服气。
“这你可有所不知,冷玉手外劲可分筋错骨,内劲可挪动脏腑。这两手下去,凡是人怕都受不住的。”
“他这些手段费时费力不过下乘,且说不好就有人可挺得过来。”白姝听罢方才又再洋洋自得起来,“不过我亦需喊他一同,一是如今卫姐姐已做了征西军师,出行自需有些排场,护卫还是要的。另便要让冷郎瞧瞧我的手段,好让他以后不敢拈花惹草。”
入得镇安司狱中,三人行至一处刑室,窗口狭小,阳光射入反倒衬得室中诡异。卫萤坐下,白姝、冷秋霜二人左右而立。狱卒拿着卫萤给的名单,直提人去了。
“一股霉味,当真难闻。”白姝取出一粒香丸,点燃后方才猛地喘了口气,“差点没把本姑……夫人憋死。”
“和你言说多次,莫要自大到人前称自己做夫人的?”冷秋霜小声说与白姝,而白姝全作不闻。
“谋逆嫌犯柯其章带到!”狱卒此时提来一人,一身锦衣华服,头戴玉冠,三人透过光亮瞧见此人不过四十来岁,入得室中,依旧昂首挺胸,丝毫不似阶下囚的模样。
“姝儿,用刑!”卫萤既不审亦不问,开口便是用刑。
“你这黄毛丫头,可知我是何人,胆敢对我动用私刑审讯逼供,莫不是嫌命长了?”那人依旧趾高气昂,朗声质问卫萤。
“你柯家本是大衍肱骨,怎奈勾结肴跚戎狄外贼,欲做窃国之事,证据确凿,此刑便是律法所判。故而卫萤现下无需审讯,何来私刑逼供一说。”卫萤说着,将一叠供状掷于柯其章脚下。
“此为何人供状,与我何干?可有说到一句我柯其章沟结外敌或意图谋逆之言?即便有人诬陷于我,亦需物证相佐,你又可有物证?另若三品以上官员触犯律法需得会审,审尚未审,何以判我之罪,这行刑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柯其章一番辩驳声如洪钟。
“此间无有外人,卫萤还请柯大人受刑。”卫萤安坐微笑,昏黄的阳光经由桌面反射至她脸上,似有说不出阴森。
“你若杀不死我,他日我定百倍奉还。你若杀了我,自也有人替我报仇。”柯其章说话间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圣人既已欲一举铲除你这般世族豪门,为大衍除一毒瘤,你觉得还有人能替你报仇吗?”卫萤说话清淡,可意思柯其章听得清楚,便是今日定要杀了他。
“各世家于神州大地已存续数百年,岂是一句话便可覆灭的。”柯其章嗤笑道。
“会否覆灭也与你无关了,姝儿,动刑。”
卫萤说罢,白姝将腰间最小的一只葫芦取下,葫芦口冲着柯其章。白姝猛力打开葫芦,只见一物如弩箭一般刹那间射入柯其章之口。柯其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一物顺着咽喉入到腹中。
正在此刻牢中异变又生,十数白衣蒙面人闯入狱中,投放烟幕,屠杀狱卒,更将狱中犯人尽皆放出牢房,随后即刻撤离而出。
卫萤听闻室外动静知晓狱中生乱,微笑地瞧向柯其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