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歌之殇》作者:仲逸斐
一
文清竹立于鱼池边很久了,喂食的手停滞了,池中黑红两色的锦鲤早逡巡了一次再一次,每次似乎都失望地摆尾游开。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绿丫头跟着她。自清竹进宫起,她就拨给了文姑娘,绿丫头十三岁进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像文姑娘这么淡定从容的女子,她竟是一个猜不透的人。
绿丫头凝着清竹着月白色长衫的背影,思绪游走于天外。突然一阵重而缓的脚步声惊动了她。抬首一看,竟是皇上!
李潼抬手止住了她躬身行礼,径自向陷入沉思犹未觉的清竹走去。
绿丫头退下的时候,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暗暗祈祷文姑娘可要把握住机会!
“你在想什么?”李潼好奇地瞥着她,像嗅到淡淡兰芷花香般地“惊艳”于眼前人,清新明快的脸庞上覆了一层淡淡白雾,眸子里一抹不易捕捉的“忧郁”之芒划过,“看起来姑娘你有心事。”
“谁人没有呢?陛下,就如高贵如斯的您不也有么?”文清竹听闻只轻轻微笑,复又平复面上的表情,恒定如常,“您不也为臣女在想什么好奇?”
李潼不禁莞尔,这话题算她溜过去了。
“你觉得看鱼有乐趣吗?”李潼找着一个话题问。
“有啊。臣女在看鱼的乐趣。”
“是吗?鱼也有乐趣?”
“陛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清竹轻声说道。手中恢复了喂食的动作,锦鲤们立即从波纹中感知到食物,纷纷聚拢来,抢着挤着,撞着顶着,“陛下,这不就是鱼的乐趣?”
“哈!”李潼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读过《庄子》!在这宫闱的女人之中,你倒是第一个。”
“不知道臣女是否可以把这当作陛下的谬赞?”清竹依然神情恬淡,缓缓说道。
“你不必太过谦虚,这个夸奖你还是当得起的——不知道朕可否得知你的芳名?”
“古人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臣女身份卑微,何必用名字在陛下心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呢?”清竹微微笑着,她的笑容像一朵含仿吐蕊的清雅雏菊。
李潼听了她的话,双眉蹙起,不可置信的瞪着她好一会儿,对上她笃定沉静的星眸,心知她此言不虚。不禁一叹,在这后宫之中,他岂不知处处是暗战,处处是争斗,处处是险象环生的刀锋和心机,这样有着温润沉着的眼睛的女子,代表着主人的宁静心地和睿智。他需要这样一潭清泉。
李潼打量着她:“你是这一轮待选的秀女吧?你就算不告诉朕你的名字,朕自然也会知道。”
“陛下,您的确会知道。不过不是从臣女嘴里。臣女从来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不希望会有人把今日之事传成不堪。所以陛下您还是不要急于今日知道为好。”
李潼心道如此奇女子,天与之,他怎会错过!于是他赞许的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
一切就等选秀女的那一天了!
清竹依礼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依然淡淡转身,继续喂鱼。
李潼还是得到了她的名字,宗籍官查着送来的秀女档册,翻找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当念到文清竹时,李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对!应该就是这个人!”
待到选秀女的那日,真真印证了李潼的想法,她果然是文清竹!李潼拿过册子,想也不想拿上朱笔,圈上了她的名字。
二
午夜梦回,沉痛就会占据文清竹的心房。
她推被坐起,还会想起她躲在远处看到的抄家、锁人的场面。男女老幼就像一串长绳上的蚂蚱。士兵们抄出带不走的财物,则摔得摔、砸得砸。耳边都是族人的哭泣、痛苦的呐喊。她的父母爷娘,还有小时候的玩伴……她痛苦地绞着手里的帕子,拳头塞进嘴里,咬出了深深的血痕,不让自己的痛苦呼号出来!
是文伯伯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护送她回到文家;亦是文伯伯交游甚广,找到宫里熟人打听到文清竹的大哥俞清泓因为调戏景妃被圣上赐死!
在她的记忆中,大哥清泓是敦厚仁善之人,要说他非礼女人,清竹到现在也不信。她一定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一念及此,清竹拜托文伯伯,总算是顺利选上秀女进了宫。
进宫一个多月了,她还是睡不惯这澄明殿,皇上已经封她为文嫔,过几日就要迎娶她了。
清竹在各处打听询问四年前的那件惨案,不料她未及说完一句话,刚提到四年前。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都闭了嘴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的样子。几次下来,清竹就知道这件事情想在宫里打听是何等的困难!
现在她对此有些一筹莫展了。
清冷的月色,踏着月光投下的淡淡疏影,听着和风拂过树丛的喧哗,整个宫殿安静得更加寂静。清竹被噩梦惊醒,无心睡眠,便放任她的脚步,穿过了几个角门,来到平日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花园里面。湖水在月光下泛起清冷的光,风揉碎了一池的清辉。
轻柔的却有一阵低咽的箫声。
萧的主人低沉地吹着一曲《良宵引》。
清竹不自觉发声的一边靠过去。耳朵仿佛于暗夜中格外灵敏,细微的声音也可以辨识。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听涛亭中,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他执一柄玉箫,泛着玉特有的皎洁,衬的男子衣袂飘飘的神采,极尽儒雅仿若天人!
清竹轻轻立在他的身后。听着这一曲《良宵引》,望着水中清辉,享受个中静谧,一时无言。她只能凭借他的衣着揣测他的身份。就像上次一样,当时明黄的缎袍、系着九块和田玉的腰带加上明黄贡缎的朝靴,她一眼认出了李潼是皇帝;这一次,能在斯时斯地出现的男子,恐怕是哪个王孙公子莫属。
一曲终了,吹 箫人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姑娘可安坐。你可愿听我再吹一曲?”
清竹望着他朗月一般的面容,微微失神,不自觉地逸出口:“公子请自便。”
不知为何,清竹始终感觉到他的眼光锁在她的身上,一时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好尴尬及时化解,他又重置萧于唇,这次吹奏的,正是一曲《凤求凰》!
吹罢一曲,他便欲举步离去,没有问她名字、身份。这一认知让清竹竟有了些微不快但她什么也不会说。
“可惜,可惜,你又是他的人。”男子的声音相当魅惑,尤其在这无边月色里。
“有何可惜?进了宫的人,似乎便要认命。更何况幸与不幸,不过是个角度的问题。”清竹答道。
男子离开的脚步一滞,唇角带着微微笑意:“你要有这心态,倒是适合在这里生存。”
但当他说下一句话,真正震惊了她。虽然在暗夜中,然而他充满了玩味的眼,有如看到她的心里的慌乱。他突然回过头俯下在她耳边,唇角的笑纹更深,似笑非笑的语气“咬住”她的耳朵:“你,将不仅仅是澄明殿的主人,还会是毓祥宫的主人!”
清竹从震惊中回神,耳畔还留有他吐气如兰的余香,脸早红到脖子根,男子已然翩然离开。
三
翌日,便是皇上寿辰的家宴。
皇兄似乎被这个女人勾起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当今皇上的六弟、睿王李澜看着他皇兄李潼对清竹的亲昵宠溺的神色,他眼里又泛出同样的玩味神情。
“小竹,来见过六弟。”李潼唤着清竹。
“文清竹见过六王爷。”清竹把惊愕压入心中,一副淡然的微笑挂上脸庞——他正是那夜的吹 箫人!
想起那夜,她的心会忽然地“砰砰”悸动,会莫名紧张。她只是道了万福,垂下眼睑,沉静安定得乖顺地站在一旁。
李澜却没有收回流连她身上的目光,她比选秀女的时候更漂亮了,多了几分沉稳之美。
感觉到李澜的目光还在清竹身上游移,李潼目光一凛:“六弟……”
“哦,皇兄。恰才窗棂上飞过两只鸟儿,臣弟一时看住了。”李澜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容。
李潼狐疑地打量着两人,一个仍旧静如处子,一个笑嘻嘻地转去拿茶点,不由自嘲笑笑:“小竹,不用这么紧张拘谨,放轻松些……”
清竹依旧乖顺点头,随着他拜见了各位兄长叔伯。
很快,众妃嫔们给李潼奉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今日众妃嫔们无不争奇斗妍,挖空心思在各个环节上,至于贺礼更是无不是稀世绝珍。什么王羲之的字、玛瑙貔貅、象牙杯……似是在这上面讨一分巧就是一分。她们最想见到的是文嫔的贺仪。文清竹到现在为止,仍是李潼最为宠爱的。众嫔妃对她妒恨地牙痒痒。表面上和善易相处,内心里谁人不希望她失宠,自己得宠,何况她们背后每人都有个家族。
李潼坐紫檀木太师椅,身居上首接受众人贺仪。他期待着清竹的贺礼。
文清竹的礼物还是文伯伯给她的俞家的传家宝。那是一个镌刻麒麟图案的红木锦盒,打开里面是四枚一套的图章:血玉一枚、黄玉一枚、羊脂玉一枚、墨玉一枚。俱都雕成麒麟模样,姿态不一、栩栩如生。印文是一色的不同字体的“福”字。血玉红的透彻,仿佛能看见玉的纹路;羊脂玉白的滑如凝脂不带一丝丝瑕疵;黄玉、墨玉皆为世间上品。
清竹奉上手中物事,启唇道:“陛下,臣妾别无长物,唯有家父所赠的这双四福章。愿陛下龙体康健、国祚绵长。”
他身旁的李澜看到这双宝物,心头一震!四年前的旧事浮上心头:
当年宫中侍卫就数俞清泓与之最为交好。俞家也是世代公卿。一日饮酒闲聊,不知怎么的说道品玉上面。俞清泓乃博学之士,兴之所致取来李澜悬垂于折扇上的扇坠儿细细赏玩一番,令李澜大为叹服。而后清泓更说起传家宝四福章,与目下清竹手中物事好生相像。难道文姑娘与俞家有莫大的干系?俞家已经家败人亡,怎么在此时此地出现俞家的东西?
李潼龙颜大悦,笑道:“爱妃的传家宝,如何给朕?”
清竹自始自终谦恭平静:“此物给了陛下,是得其所,也是此物之幸!”
“哈哈!好一个得其所!”李潼大笑。他站起身,扶起清竹跪拜的身,握住这双纤细柔荑,对众人言道,“文清竹,将是朕的文妃!”
“臣妾拜谢陛下。”不含表情的声音,冷淡遥远。泰然的神情,承受着众人或嫉妒或不屑的神色。
李潼深深看了她一眼。
李澜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冷眼旁观他们。
四
李潼随即昭告天下,册封文清竹为文妃。
绿丫头倒是替主子高兴。她兴奋地给清竹更衣,待伺候她穿起妃子的朝觐礼服,扣好珠玉流苏腰带,簪上一支妃子专用的凤行金步摇。镜中人唇红齿白,眉眼的贵气不可方物,神情仍摸不透悲喜的一如既往的安宁。
“主子,您不高兴吗?”
清竹一愣,乐与悲从不在她的考量中,她只在乎结果。寿宴上奉献那双四福章也无非是为了达成目的。她一开始就明了他的希望是见到她的礼物。清竹不过是利用了一下,使自己不至于因为激怒他而贬入冷宫,那样就无法探查兄长的死因。
绿丫头的一句话问住了她。自己的感受呢?是推上高峰的快乐?抑或是踏上刀山火海剑锋般的痛苦悲伤?她揽镜自照,脸上什么也读不出,自己都迷茫了。
册妃典礼之后,李潼来驾幸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还记得,李潼最后一次来时,对裹拥被下的她叹道:“你的心绪,竟然让朕一点也无法琢磨。有时候真想撕裂你,看看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朕如此贴近你也无法感知血液的冷热,难道你对朕就算只有情欲的占有你,也一点不在乎?”
清竹看着李潼迷惑狂乱的眼神,只能轻启朱唇叹息:“臣妾的心在何方,连臣妾自己都无法控制和不知所踪,可惜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李潼确实是失望着走了。
绿丫头为清竹捏把汗,主子的失宠连带及她们一干人等的命运。清竹始终追寻着一件事情,丝毫不能顾及他们。
李澜自寿宴那天回府后,暗命手下人探查前任户部主事文古渊的府邸。探子们用金帛女人贿赂文府管事,并许给他一座远离京师的宅院,终于查出了文清竹正是俞清泓案后,俞家族长托付给文古渊的唯一孙嗣——俞青竹。李澜得知后,大为震惊,便做书函一封,以进宫面圣名义,委派心腹送到绿丫头手上。
看过封缄的印鉴,清竹拆开了信。信中只平平记叙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清竹心下惊讶万分,不知道自己哪里泄露了身世的秘密,引得李澜动用人力物力财力去证实自己的身份,清竹不禁笑了笑。
取笔墨在雪涛笺上只书了一个浓墨重彩的“离”字,封缄递给绿丫头请她送出去。
绿丫头还有些犹豫,清竹只是轻轻说:“不妨事,你去吧!”绿丫头再看她时,只见她把信笺放于烛火上,燃成一团黑絮的灰烬。
李澜得到她的回书,墨黑的“离”字赫然醒目,思索片刻抚掌大笑:“你既抛却性命不顾而取一个理由。我又有何话说!”
他才知道,清竹是个至性女子。原来她如许淡定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坚定的心。李澜慨叹着,不禁又写到
“君不以性命为念,可见君性纯无伪。实不相瞒,君之兄与吾交好。吾深知其为人,绝非贪色忘义之小人。诚愿君探知事之原委。惜皇兄未必识君之性情,实叹明珠投暗。”
“明珠投暗”写得何其暧昧!清竹这次只是勾起唇角。李澜似是她的知己。然而她需要知己么?知己愈多,危险则亦多了一分。
“妾只有一言,曾对王爷谈及‘有何可惜?进了宫的人,似乎便要认命。更何况幸与不幸,不过是个角度的问题。蒙王爷垂睐,妾愧不敢当。”
只是这一封书送去,李澜再没有回信。
清竹翻着她钟爱的《三国志》,一念及此,她若有所失的怅然,翻书的手微微停滞了。
五
文妃自请赴镇宁别馆居住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
镇宁别馆是建于一处人迹罕至的岛上。四周景色尽管雅致。但此处是历代年老色衰的妃子养老之地。而今居住于此的老太妃寿终正寝之后,这里几成荒芜,为人遗忘。镇宁别馆,可谓另一处的冷宫。
李潼本下决心冷冷文妃。听闻清竹的请求,沉吟不允。清竹道:“陛下,臣妾需要时间去寻找心。或许从镇宁别馆回来。臣妾会重拾那颗向着陛下的心。”
李潼听到她的诚恳,便准了,只加了一句:“无论你是否找到,朕都希望三个月后再与爱妃你团圆。”
清竹仰头看着李潼充满不舍的双眼,点点头,谢恩退下。
她带走了几个侍卫和绿丫头。
宫中妃嫔们无不额手相庆。三个月!足够了!无论如何怀上了麟儿,成为毓祥宫的主人胜算大了不少。
清竹走后半个月,李澜请旨巡西边关。李潼放心不下,派卫队跟随,直出了阳关,皇家卫队折返。队长回禀李潼:“睿王直出阳关,并无异动。”李潼才放宽了心。
李澜早一个“金蝉脱壳”,乔装之后人已经离镇宁别馆不远。
他在客栈里写了一封短笺,言明自己身处何处。
联系到了绿丫头,短笺顺利地递送到清竹手上。
清竹接信后,这一次无任何回信。她拿到烛火上默默烧了。她的神情有了几分变化,清竹会蹙眉似有几许淡淡忧愁,也闪出几分坚定的眸光。
绿丫头还是第一次看见清竹如斯反常的样子,预感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细雨如烟如雾裹住水和天。细如牛毛的雨丝飘落湖面,慢慢地雨大起来了,打起湖面点点波澜,雨点渐大,更是迷蒙一片,水与天共一色。
绿丫头看见一叶扁舟,缓缓向别馆行来。忙道:“主子,有船来了。”
清竹慢慢地系着纽子,镇定地吩咐道:“绿丫头,一会儿请他上来。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绿丫头习惯使然答应了清竹。在她心里,主子就是她的天。她的命运主使,这次即便要冒风险,她也会替主子完成。
绿丫头带着一个风尘仆仆,身上有湿雨之气的蓑衣人走了进来。
清竹只坐于椅上,不曾回头,对绿丫头道:“绿丫头,请王爷更衣吧!”
绿丫头给李澜更衣,换下了他一身斗笠蓑衣,着于己身,匆匆下楼登舟而去。
清竹拢拢发丝转身,淡如水面的纤尘不染的脸庞凝视着李澜的脸,浅浅道个万福:“王爷安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见得君面,何其难也!”李澜启唇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是那么顺理成章;又如梦如幻。清竹记得他身上淡雅而极的兰芷馨香。然而,推枕惘然不见。
睁开眼,还是绿丫头伺候在眼前。起身看时,湖心正有一叶扁舟,渐行渐远在灰雾色的水天相接处。
如是几日,或调弦于室内,拨一曲《子衿》;或习字于纸上,随手一阙《上邪》;或博弈一局,他们难分胜负……每日均以不系舟一尾,行于如雾如幻的水幕之中。
清竹不问李澜何来何往,李澜亦不问任何。
终于她再没有发现那尾扁舟,仍像未曾接到他的信函一样怅然。她以为他的来和去,不过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非如此。
“是时候该回去了。”清竹道,她看了一眼插于瓶中的莲花,轻轻喟叹一声。
清竹比预定时间早半个月回来。
宫门口,清竹遇见了仍旧一身华彩锦衣的李澜,清竹微微行了礼。李澜毫无表情,只看了她一眼,便走开了,露出一分陌路的客气。
清竹了然似的,掩不住内心的失落。
竟还是如此,是天对她对李潼不忠的惩罚吗?清竹收拾心情,径去见李潼。
李潼喜极:“朕盼了这么久,终于又见到爱妃你了!”
清竹闻言,心下恻然:“陛下,您瘦了。”
“爱妃你竟会在意朕!”李潼感动了,“小竹,你长途奔波,累了吧?快回宫休息吧!”
清竹谢恩。她确实累了,心累了。
六
清竹只见从别馆带来的一支莲花,花朵无力地耷下。叶脉、花瓣都失去了往昔的活力,萎顿不堪,一碰,几瓣失色的花掉落下来。
绿丫头要收拾打扫掉,清竹抬手止住了。
李澜再无书册往来,偶尔再见李澜,冷淡地形同路人。意料之中却深深刺伤了她,面上先会闪出恍惚,硬生生地被她压抑在心底。
难得一日黄昏,漫步而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岔道。秋冬的天气,长草慢慢枯萎,方才把路的形状显现眼前。
清竹好奇心起,踏着路径,闲庭信步般来到尽头。真是一派衰败之意!枯草掩映的残旧宫阙,几个白发苍苍的宫女“吱呀”推开门,慢吞吞地执帚洒扫。
殿宇的外墙颜色剥落得斑斑痕迹,悬挂的宫门殿牌漆金字也脱落了,看不出楼阁的名字。
夕阳笼罩下,洒在白发苍苍的宫女身上,清竹没来由感到一阵凄凉。她默然走过去,几个宫女多年不曾见过生人,竟楞怔怔的不知所措,她们看着她步入内殿。
垂纱重重,清竹见到一个女人,头发夹杂着许多白发,她依然端坐于铜镜前,整理容裳。
听见了脚步声,她飞快立起,转身拜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妾接驾来迟,望吾皇恕罪!”
清竹还不知如何反应,只见那伏于地上的女人,抬头见到来人亦是女子,满脸失望,她已经憔悴的厉害,丝毫看不出她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子。她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整整零乱的衣衫:“你是谁?来到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一个迷路之人,误入这里。叨扰了。”
“看来他一定很恨我,也已经忘掉我了。你身上明明是妃子的服饰。哈哈哈!‘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要小心哪!”
清竹此时已经知道她是谪贬冷宫的妃子,被她凄厉的笑得心里发憷:“你是?”
那女人正色道:“我是景妃。”
“是你!”一阵强烈的痛从心底蔓延上来,还有激动、仇恨、悲伤……数种滋味混合在一起,连她也分不清楚什么鲜明的感觉,“四年前,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景妃神情恍惚起来,“也罢,我现在活该如此,有什么不可说的!”
四年之前的一个夏秋交加的天气,还是暑气未退的中午,景妃单独把身为澄明殿侍卫队长的俞清泓叫进偏殿。清泓进入时,赫然看见仅着肚兜内裙,外罩纱衣的景妃。
景妃向之表白她一直关注他并倾心与他。
当她向他走来,正直的俞清泓却步步返身到门边。景妃气急装出头晕,不想清泓一揖道:“娘娘身体不适,请娘娘保重玉体。”说完飞身出门带上,紧张得汗透重衣。
不料下午景妃哭诉遭人非礼,李潼龙颜大怒命人捉捕“元凶”俞清泓,可怜清泓糊里糊涂做了刀下之鬼。
不想此事之后,李潼对景妃也大为迁怒。他冷笑道:“‘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可笑朕还真的相信你。果如‘蒲草’,你配吗?”随后,他下旨贬她在辰霞殿修身自省。
“修身?自省?哈哈哈,这无非是陛下的文过饰非之词。不过我又有什么过错?我是真的喜欢清泓,你不知道他有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世上男子有他别人也不过如此!不……不……我有错!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清泓,求求你别怪我,不要在我梦中折磨我!……陛下,臣妾说‘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从没有说过磐石就是陛下你啊!哈哈哈……”
清竹看到他哭哭笑笑,方才知道多年来,这件事情早已经将她折磨得神志不清。一瞬间,多年的悬垂心间的大石彻底落地,心中的恨随着她猛然倒地而冲溃。
“你怎么了?”清竹粗略知道一点医学常识,忙忙去掐她的人中,依旧不省人事,“来人啊,快来人啊!”
几个白发苍苍的宫女听见惨叫,进门来。看见清竹怀中拥着的她,竟犹如看见一椿平常的事情,漠然地走到她面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再号号脉搏,道:“她死了。”
“什么?”清竹震惊,“死了?”
“她早就应该死了,她已经病如膏肓,活着无非是一口气撑着罢了。”
清竹悍然,难道此乃天意?一定让自己见到她,也是她解脱。
放下她,清竹往前挪步。五味瓶般的滋味,随着身后长眠的躯体缓缓逝去。
七
从辰霞殿中回宫,清竹整个晚间都在沉思。
接近子时,听得随侍太监的一声“皇帝驾到,文妃接驾”,清竹整整衣裳带着众人前来接驾。
李潼常常来澄明殿,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几乎都熟悉不能再熟悉了。
但他还是被一块突起的石子牵绊了一下。
“陛下,小心!”清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李潼惊奇地望住他,双眼想看进她心里,往常的她会毫无表情,任由随侍太监扶住了他。
“你变多了。”在挥退所有的下人,他执她的手拉她在他的身畔坐下。
她柔顺地笑笑:“陛下觉得不好吗?”
“不……不……”李潼也笑了,“朕很喜欢。接受你的关怀,朕真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
李潼眼里浮现出一丝腼腆和局促,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清竹心中已打定主意。她点点头:“陛下会一直得到您的所愿。”
“真的么?朕没有做梦吧?”李潼揽过她,“或许朕让你去镇宁别馆是对的,你果真找到了一颗向朕的心。”
清竹无言接受了他的拥抱。
她的双臂首次青涩地环住李潼的颈项。她第一次没有习惯的垂下眼睑。她在打量他,他们毕竟是兄弟。这眼睛、眉宇间的神态总有几分相似,但她清楚地知道她是陛下,万人之上的男人。
李潼得到了清竹的回应,他忍不住炽热地寻找她的唇。清竹嗅到了一阵淡淡的熏衣料的苏合香,直沁入心脾。
不久睿王李澜订婚的消息传来,新娘是户部主事任大人的千金小姐。李潼闻讯心神激荡;饶是平静安泰的清竹,亦是涌上一层失落,强行抑住酸涩的心境。
清竹太了然了李潼的心病。
宫中传来消息,林妃继岑妃怀孕了。
清竹请李潼至澄明殿。
李潼看着身着妃子的觐见朝服的清竹,面前之人敛容肃穆,深度拜伏下去。
“平身,爱妃你何以行如此大礼?”李潼惊异问她,心中有几分了然。
“陛下,臣妾听闻陛下有两个妃子已有身孕。臣妾先贺喜了。但是陛下,江山欲归谁手?”清竹静静立于李潼面前,似乎在说一件轻巧的事情。
李潼心下明了。她果真是聪颖绝顶,他已明知故问道:“如何?”
“陛下所虑者,唯有睿王而已。请陛下立臣妾为后。臣妾将有办法永保陛下的江山。”清竹沉吟道。
“你有何法?”李潼轻笑。他就是爱她这种性格,其实她的寡淡平静,即使请求他封她为后,所为者并非为了自己。
“陛下,何不在有生之年青史留名,至于那些背负骂名的事情,不如臣妾替您做到。”清竹凄然一笑,“臣妾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爱妃你的牺牲太大了。”李潼执住了她的手,眼神深锁住她。
清竹抿唇,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不久,李潼不顾重臣的微词,册立文清竹为后,居毓祥宫,赐凤冠霞帔。 九个月之后,她顺利诞下一子,取名李衷,成功制住了大臣们的微词。
李潼兴奋之极,不几月立李衷为太子。
毓祥宫既有了主人,清竹的的地位很快确立。她制订了一系列后宫家法。她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行止有礼进退如仪。后宫在她的整肃下,一改往日局面,众人对文皇后都有了敬畏和敬佩之心。
李潼屡次笑着称赞清竹堪称为继长孙皇后的垂范。每每此时,清竹仍是浅浅一笑,及至身为皇后,她还如以前一般,沉静安稳,只道:“天下万般诸是陛下恩德所至,臣妾又何敢居功!”
“哈哈,好一个何敢居功!”李潼与她对视着,只看进她的心里,“谢谢你。”
清竹突然开玩笑般地笑答:“不客气。”
李潼紧紧地环抱住她。
八
若干年后,李潼一病不起。
清竹率众后妃皇子跪在李潼病榻前。
李潼挥退了众人,独留下清竹。
“陛下,臣妾定会办好当年立后之前向您允诺之事,您放心吧!”
李潼摇摇头:“朕相信……小竹你……的能力。朕……真的很高兴……与你……渡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一度……朕以为你是朕强留的,朕……知道六弟喜欢你,幸好……”
“陛下!”清竹听着他半是呓语的话。原来他是尽皆了然,“陛下请放心,臣妾一定会保住陛下的江山,陛下的骨血。”
“朕……只问你,你……喜欢过六弟他吗?”李潼急切地问,这原是长久留在他心中的疑问。
清竹巧笑嫣然:“陛下,可惜臣妾的身心俱在这里,只好辜负睿王了。”
李潼笑了:“如此,朕也……走得……安心了。宣朝臣们进来吧!”
朝臣们鱼贯而入,李潼吃力地留下旨意,令太子李衷继位,睿王李澜摄政,宰相裴佑、高继辅政,并同时封赏了一批将军。
清竹何其精明,辅政大臣和封赏的将军们俱是与睿王政见不合的人,睿王多年在朝廷的培植的爪牙和心腹都被避开,为太子增加了一成胜算。
分拨既定,李潼仿若累极。沉沉地闭上眼,极力寻找清竹的手,拼力握住它才安心睡去。
清竹吩咐众人退下,室内只听见李潼沉重的呼吸声。她望着沉睡中的李潼,眼睛里蓦然放出异彩。下一刻,她的手扼住了李潼的脖子。
“你……”感觉到力道的李潼惊醒过来,“小竹……”
“陛下你可知我是谁?”清竹面上罩了一层霜,她的眼睛散发凄厉的光,李潼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你怎么了?”
“陛下,我兄长拜你所赐,背上调戏景妃的污名含冤九泉,父母族人被你诛杀的诛杀,流放的流放。”
“你……是俞家……的人!”李潼用力低喘。
“是!”清竹放开了卡在他颈项的手,“我是唯一侥幸生存的俞家后人。你可知你当年不加查察,中了景妃的圈套,加诸于我俞家一门的罪名都是假的!”
“小竹,……你去过……辰霞殿了?”李潼震惊望着她。
“是的,我是否应该感谢你无意中帮我处理了此事的元凶首恶吗?”
“小竹……是朕不好。其实……朕在一年前去看过景妃……她那时……已经疯了。朕当时……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过失。错已经铸成了。朕当时……传手谕下去了。后来派人差访……得到的答复……答复竟然是……流徙之人十有八九已经……”李潼痛苦地闭上眼,“此事……已经是……朕心里……永远的痛!能见到俞家……还有活下来的人……也算……上天……宽恕朕的。
清竹抑制不住,双眼滚出热泪。
“别哭,别哭!”李潼勉强笑笑,“朕……这命……都是你的……都可以给你。
"为什么,陛下?”清竹愣住。
李潼含笑吐出最后一句话:“朕……真心的…喜欢…你!”
九
大丧未过,新帝登基未几。
不出所料,睿王就有动静了。
日夜监控睿王王府的探子回报,睿王府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每天都有三四拨人马出出进进,似乎有掉兵遣将之意。
兵部主事文正行来报,最近军队也出现些许扰乱凝定之事,在京畿戍卫中居然发现了煽动逃兵之人,这种情况居然还查出了两三例,抓回一问才知他们竟然都有在西北边陲打仗的经历。
“那即便不是睿王旧部,也是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清竹沉思道,她立即召集左右宰相商议对策。
“正行,不知道有几成兵马在睿王手中?”清竹问着文伯伯的大儿子、即她的文家大哥文正行。
“大约有三成是当年西征边陲的旧部,有一成左右是依靠睿王提拔起来的。现在这四成兵力大多散布在京畿戍卫的各个营里。虽然人数不多,但当今圣上年幼,人心未定。若那些士兵振臂一呼,难保不煽起哗变。”
“正行所言甚是。况且睿王娶了户部主事任长卿之女。长卿膝下止有一女,甚为看重,于公于私他都会倒戈效力。到时候我军的粮草薪俸都是一个难题!”裴佑叹道,“后果不堪设想哪!”
“嗯,几位大人所言极是。现在是多事之秋,万万不能马虎大意。现下只有再给睿王加官进爵,食双倍俸禄。正行,请你务必留心各营动静。能召集多少军队就召集多少。以备不测。任何动向都要报之于我。裴大人请在睿王府四周加派人手,日夜分两拨盯住睿王府动向。”
清竹分拨既定,突然深揖到底:“我和衷儿孤儿寡母还是要倚重诸位。事成之后,诸位的功劳将不亚于开国功臣!”
得到了众位肯定的回复,清竹放心不少。
她摊开一张雪涛笺,当年鸿雁传书的情景倒还历历在目。绿丫头研好墨看见主子的字,赞叹道:“主子的字仍是隽永秀丽。”
“可惜久已不写手生了不少,”清竹慨叹,“今夜,我必须要去一趟睿王府,你先替我把这信笺送给睿王。”
“是!”绿丫头跟随清竹这么些年,对主子的智计钦佩不已,她一定会有办法力挽狂澜。
李澜接到信。信仍是平平常常的称呼,充满怀念和叙旧之意。最后只是提到因功劳卓著,母子都会顾念他的情义,并与他“摄政王父”的称谓,并告知他可以得到特许食双俸禄。
他的目光停留在“摄政王父”四个字上,一阵狐疑油然而生。
是夜,清竹乔装登车之睿王府。
“你……”李澜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除去外袍。一身熟悉淡雅的兰芷之香扑面而来。她还是美丽怡人如许。李澜不仅勾起了当年别馆相会的回忆。
“王爷。你难道真的要谋害你的亲骨肉?你该记得我当年和你的事情。”清竹的语气中有股幽怨。
“李衷,当真是我的儿子?”李澜疑心道。他虽然迷醉于两人一室的暧昧气氛,理智还未离开他。
“王爷,我当时从别馆回来。有一个月左右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被先帝宠幸。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发现自己身怀六甲。况且王爷可以把衷儿的年龄推算一番,证明我此言不虚!”
李澜心中推演一番,不由大惊。
“王爷,还要图谋我孤儿寡妇吗?何不坐享齐人之福,你可以教导辅佐衷儿,成为我朝贤明的君王呢!”清竹笑靥嫣然。这笑容许多风情,慢慢软化了睿王李澜的心:“哈哈!想不到这天下,还是我的!还是我的!”
他一把抱住眼前之人。犹如在镇宁别馆一样,重温一场鸳梦。
清晨,天刚有点亮色。清竹悄然离去,她面容倦怠,倦怠的神色如往常一样安泰。
十
马车载着清竹回来不久。文正行例行奏报京畿戍卫的动向而来。清竹倚榻休息,听到帘外奏报,在意料之中,却仍交代了几句。
刚刚文正行退下去,绿丫头引着一个王府知事模样的人进来,此人奏报清竹:“摄政王将在明日早朝上殿议事。”
帘后清竹漫不经心般,说了句:“知道了。你回去代我多谢睿王爷,有劳他了。”
此人便跪安,由绿丫头带去偏殿领赏。
清竹哪有不知,他是来试探她的虚实的。
翌日早朝时分,李衷端坐宝座,他年方六岁,已经生的面容清秀,眼睛大而且明亮,小小年纪就机智聪颖。宝座后一方竹帘,映出清竹似笑非笑的笑容。
大殿里只有辅政大臣和兵部主事,再有若干个兵部官员。一个儒雅不减当年,风度恍如天人的男子迈步而来。他正是睿王李澜,看到殿上这么少的人,眉头一皱。裴佑不得不佩服清竹机智过人,收服李澜主动上殿议事。
行礼之后,男孩清脆的声响:“王父平身。”
李澜看着这个容貌酷肖自己的男孩,心头流过一股暖流。那是他的儿子,这天下,一分一寸都是他儿子的了!
冷不防的,这个男孩从高高的御座上面下来,一直到他的面前问道“王父要地位、天下,朕可以献给王父,为何要兵戎相见?”
高继不失时机喊道:“请摄政王给个解释。你又做出了什么言行?让皇上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气话!?”
“左右拿下摄政王!”随着帘后的叱声,侍卫们应声跳出。
“你……”李澜眼光微睨,盯住眼前咫尺的男孩身上,“文清竹,你不仁休怪我无意!”
“呵呵!”帘后一阵轻笑。
“娘!”这时从宝座左边门里转出一个人。
“衷儿!”帘子掀开,清竹搂着这个男孩子,他才是真正的皇帝李衷!
李澜面对此变故,心神微微而动摇,在失神的当口,侍卫们飞身而至把他拿下。他看见了李衷,他和李潼几乎像到了极致,原来清竹彻彻底底骗了他。
李衷当即宣布了摄政王谋朝篡政的罪,按律当监禁永年。清竹特许他可以带家眷圈禁终生。
李澜透过监牢铁栏轻声问着清竹:“为什么?”
清竹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才道:“为了衷儿的天下。”
李澜心中一叹,不再说话。
李澜圈禁后,军队和朝臣清洗了李澜的势力。绿丫头把奏事的宰相大人和兵部主事送走后,她看见清竹倚在卧榻上,读着《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看不出主子的心境不知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