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之bark,有“树皮”及“剥去树皮”两义。据黑又纳主教1说,其语源或为古日耳曼语之borke,读音颇近白慎唱词中的皮,及汉语、藏语中的朴、剥。当日的笔记里有这么一句:“皮肤乃是长在肉身上的衣服,是主予亚当夏娃的第一套衣衫。但两人因窃食了智慧而生发欲念,他们只为衣衫的简薄而羞 耻,只为不能褪下的衣衫而脸羞,却不知这乃是主的宽怀。主本意寄赠两人以纯洁,令他们终身幸福且无争,但这奢望终因既在的诱 惑与果实而坠落,人必要受这不能再剥减的肌革裹藏堕 落的行尸。”
皮肤是一件衣服。但是,它诞生时,似乎正是为剥下而设。“剥取兽革者谓之皮”(说文),“自商丘至于楚简,金籀文之皮者,多象以人手去剥兽革之形”(暨水古字考),再加上这音色的类近,或许,人们在猎取动物、刮理树皮时,对这“第一件衣衫”的襢裼,已有了冷酷的了然?
“祖先窃了智慧,是故皮肤令人羞 耻”,这话不对。“智慧里的羞 耻,窃了皮肤作经界”,大抵如此。
人似乎执着于偷窃皮肤。窃动物的裘毛为袄,窃树果的壳孚为药,窃美人的肌屑以满足淫念,窃他人的修辞以编织谎言。自剽掠肉身的肌纹,迄摹效物事的表象。基于某些深刻的情由,人留恋于最浅显表面的风霜里,贪婪地剥蚀着无罪的皮毛。
亚当与夏娃穿上了衣衫,此后,他们解衣,他们缠 绵,他们纵乐于猎杀、求爱、自暖与安慰中。但他们却不敢褪落彼此怜抚的皮肤。智慧不止教他们懂得了羞 耻。他们有了恐惧,有了忧虑,有了渴望,有了期待。他们拼搏,流浪,驻留和离开,只为了一件并无安定祥和可言的,与伊甸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事。
人有了智慧,如此,生活便有了时间,有了过去、现在与将来。
血色的脉纹搏动,细微的毛孔呼吸。皮肤之下,是生在惊惶。
“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庄子)
那无人的荒野,不会是伊甸的幻乡。许是晦暗的废墟,许是无垠的天国。它们属于未来,属于尚未抵达的境地。促使我们去往的动力,或曰剥夺,或曰穿缀,或曰褪解……
“剥皮去滓子,若个是汝身。”(清异录)
“亦或曰是,但或曰此也。”(白芒事记)
作于丙戌辛卯。
注释:
1、今常译为乔纳森·布拉(Jonathan Hanke Blahe,1872-1956),德裔美国人,生于德国科隆,天主教神学家、教会史学家、修辞学家、语言学家。1902年3月13日抵达上海,此后在中国生活了44年。教会西河大学(西河西学堂、西河神学院)创始成员,首席教授,教会西河大学末代神学院院长。两大学合并后任天主教西河代牧区主教,并仍不时作为西河神学院及西河大学的名誉教授讲学。抗战爆发后积极支持教会成员掩护乃至参与反日抵抗活动,与基 督教其余教团乃至异教组织开展广泛合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入地下,在暗中继续领导受日伪当局承认之教会参与抵抗运动。1946年起任教廷教育部委员、圣老楞佐大学校长直至去世。在天主教研究上,是后索隐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提倡在前基 督教典籍中寻找到基 督教的讯息,但反对耶稣会中后索隐派普遍的“异教之中有正典”思潮。在语言学上,早年主要从事中古诸日耳曼语、英语研究,亦有阿尔泰语功底,抵达中国后逐渐转向中古汉藏语、阿尔泰语及中古汉语修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