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酒后惹的祸
上篇 老张在那个冬天走了
对普通人家来说,冬天总是比较难熬。老张就是59岁那年冬天得癌症去世的。
他临死前的15年滴酒不沾。熟悉他的人不向他劝酒,不熟悉他的人听到他一脸严肃地说“身体不好不能喝”,也不会再劝了。
他去世前头一天晚上,倒是让女儿冒着风雪,到外面买了一瓶剑南春。他身体已经很虚弱,手也抬不起,喝酒是不可能了。他让女儿打开酒瓶盖,把酒拿到他跟前。酒瓶打开的一刹那,病房里就充满了酒香。老张闻到酒味后,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说,我好像又看到你妈妈了。听到这一句,女儿的眼泪也刷的一下掉下来了。女儿握住爸爸的手,两个人就那样哭了一阵子。
老张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15年前的那个冬至,与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在家吃饺子的情景。那天,老张破例打开了一瓶存了几年的剑南春自斟自饮,一家人有说有笑。老张记得,那天他对妻子说,副教授这次应该能评上,到时候买一瓶茅台来庆祝。妻子也挺高兴,只是嘴上说:孩子明年就上小学了,有那个钱给孩子买架钢琴吧。要买的、要买的,老张连声说到。
老张在一所大学里教书,那一年44岁,因为此前一直在学校里做行政,读博比较晚,转到教学岗位也才五六年,所以对这一次评职称特别在意。因为过了45岁,如果再评上副教授,则会被视为是一种老年安慰奖,而不是学术教学上有所成绩。
一切都在一个星期后改变了。如老张所愿,副教授评审通过了。这天是星期五,学院里几个年轻的讲师串通一起,说过年前有这档子大喜事,老张无论如何要请客吃饭。老张也是心里实在高兴,二话没说,就在校办餐厅摆了一桌,还买了两瓶五粮液。
酒过三巡,隔壁来了一桌艺术学院的老师,其中一位是老张认识的该学院的办公室主任。他刚好拿了一叠当天晚上国际艺术中心的演出票,就给了老张。老张一看,票上写的剧目是《妈妈咪呀》,他知道妻子最想看这出剧。一共8张票,老张给了几个同事5张,还有3张,正好让妻子女儿一起看。再一看时间,晚上7点半,现在已经7点了。国际艺术中心离学校大概一公里,大家一商量,就都说,饭也吃好了,走着看剧去吧。
老张的家离学校两公里,离国际艺术中心三公里。离开酒桌后,老张盘算了一下,这个时间不好打车,让妻子女儿打车到国际艺术中心,不一定能赶得上开演。他灵机一动,觉得还是自己开车回家接她们,时间上比较保险。于是他告诉几个同事,自己稍微晚点去,就径直往停车场走去。边走边给妻子打电话,说过十分钟,让她和女儿下楼,要一起去看《妈妈咪呀》。他能感觉到妻子的高兴劲,不仅是看剧,更重要的是庆祝晋升。
老张平时是比较喜欢喝酒的,也知道酒后是不能开车的,所以下班后如果喝了酒,他就打车或者慢悠悠的走回家。今天是个例外,老张这样想,一是要赶着看演出,二是也不会这么巧,一共两公里的路程,难道会碰上交警。他这样想着,就上了车。驶出学校不远,也就500米的样子,老张的车子“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老张马上停车下来查看,除了前轮附近有一个破裂的雪糕筒,他没看到什么。他想,应该是撞上了这个雪糕筒,赶紧上车接妻子女儿吧。
老张的车进了小区,开到自家楼下,他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妻子和女儿,女儿正在向他招手。他停下车,突然发现车后跟上来一辆警车,警车停在了他的车的前面。他迟疑了一下,两个警察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瞬间就清醒了,看了看就在几米之外一脸吃惊的妻子,他知道,这下完了,一定会被查到酒驾。当时他还不知道,他的车子在路上已经发生了撞人事故,一个同样喝醉酒的人,被他撞伤了。警察通过监控发现了,就追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醉酒驾车撞人,判刑1年,民事赔偿,开除公职。老张在班房里迎来了他的45岁。
出狱那天,妻子没有来接他,小舅子来了,还拿来了协议书。再后来,老张不好找工作,就卖了房子,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区,落脚旁边一个区,一边租房住,一边开了个饺子馆。女儿倒还比较争气,知道爸爸不易,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
今年女儿大学毕业,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上个月还告诉老张,自己能挣钱了,到夏天就带着爸爸出去旅游。老张则一直对未能给女儿买一架钢琴耿耿于怀,因为还在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带着她练过一段琴,老师还说,这孩子乐感好,是个弹琴的好苗子。
一个月前,老张在饺子馆打烊关门时倒下了。检查之后,确诊为癌症晚期。女儿毫不犹豫,辞职照顾爸爸。老张说,女儿这一个月和他说的话,比过去15年都多,这是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虽然,他还时不时会想起当年一家三口的情景。
那天夜里,闻着酒香,老张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
下篇 燕子在春天回来了
王春燕是老张的妻子,熟悉她的人都叫她燕子。在老张去世之后的那个春天,燕子从南方回来,毫无征兆的找到了他们的女儿。
老张去世后,女儿在这个城市里有了些名气,因为她做了一件让大家喜闻乐道的事情。她转让了饺子馆,由于饺子馆所在的商圈日益热闹,这转让费也有个二十多万。她寻思着,这二十多万是爸爸的钱,爸爸一直想给自己买架钢琴,而自己听到别人弹琴也会想起爸爸,那就用这笔钱买几架钢琴,与社区文化中心合作,办一个免费为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孩子教钢琴的培训机构吧。她把这个想法发到网上,竟然也寻到了愿免费教孩子的钢琴老师。钢琴培训班已经顺利开张3个月了,孩子们的家长很感谢她,就写了一篇文章发到网上,她一下子成了城市名人,还不断有记者来采访她、报道她。
燕子在15年前离开这座城市后的第六年,曾经回到过她和老张原来的住处,得知老张已经卖掉房子离开了。老张的手机号码也换了。之后,她有几次想通过有关部门来打听老张和女儿的下落,但最后都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不要麻烦别人了。这一次,她在新闻上看到了关于女儿的报道,就径直找到了这个钢琴培训班所在的社区,也是女儿居住的地方。
15年了,女儿从没日没夜哭着找妈妈,到最后也逐渐习惯了没有妈妈的生活。女儿见到妈妈比较理智冷静,而燕子的眼泪不停的流。
燕子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老张是个孤儿,她老家有个弟弟,还有年迈的父母亲。她是机场的安检员,收入不高。因为老张是大学教师,她就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事业,觉得有个班上、照顾好家庭就可以了。老张刚进班房那会儿,她劝自己一定要顶住,为了女儿能好好上学。过了三个月,情况比预料的要艰难,老张的收入没有了,撞伤人的赔偿费也要好几万,房贷还要继续还。弟弟也是普通人家,刚生了小孩,除了每个月过来一两趟,安慰一下姐姐,家务上帮点忙之外,也接济不了什么。
机场的安检工作是很单调的,不过同事之间有时会聊一些轶闻趣事。比如哪个明星来机场,有多少粉丝连夜蹲点守候;比如谁谁谁过安检时背的包,价值几万甚至十几万;比如哪个演员总是出境到某地,疑似赌博或会某人。有同事还对一些旅客经常从海外带货并靠此发财的故事津津乐道。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燕子原来是不闻不问的。老张入狱后,燕子下班回到家,除了照顾上幼儿园的女儿,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交谈,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空虚。每次送女儿上学后,她都盼着早点到单位上班,开始主动去倾听这些事情了。半年过去了,到了暑假,像往年一样,弟弟把女儿接到了外公外婆家住,只有燕子一个人在家了。燕子下了班,也不像以前那样急着回家了,只要有同事说去吃饭、去唱歌,她也一起去。大家也知道她家的情况,觉得叫上她,也算是给她排解一下忧愁吧。同事下班后相聚,多数是年轻的女同事,偶尔也有一两个帅气的年轻男同事参与,就像陪衬红花的绿叶。
一个周五的晚上,同事们又聚餐了,大家都喝了一点酒。确切的说,燕子不是喝了一点酒,她喝了很多酒,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只不过她没有给别人说。女儿给她打了电话,本来弟弟和她女儿要过来给她过生日的,不巧外婆崴了脚,需要照顾。这天晚上,她想了很多,想到这些年没有时间孝敬父母,自己都四十岁了,还让父母为自己提心吊胆、牵肠挂肚;想到老张出来了怎么办,工作没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怎么看待他;想到女儿怎么办,越想心里越乱。都说酒能解忧愁,她就一杯一杯默默的喝。散场了,同事们纷纷打车回家。一个年轻的男同事看她踉踉跄跄,自告奋勇送她,一同进了出租车。到住处后,同事将她搀扶到家……
第二天,同事向她说对不起,她说,不怨他,该说对不起的是她。从那以后,燕子有了可以倾诉的人,感觉日子过的挺快。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老张也快出来了。燕子想到以后将要面对的生活,心里开始感觉到哀伤,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想了几个晚上,决定等老张出来后就与老张分开。她也曾想,这样是不是对老张、对女儿太残忍,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这几个月,与那个“他”说的话,比与老张过去十来年在一起还多。而且,她能够想象,与老张再次见面,很可能就是相对无言。
年轻的“他”无牵无挂,按她的想法,一起奔赴南方,开始稳定下来生活。这件事老张后来是知道的,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期待着但他不知道,燕子还会不会回来。燕子和“他”都没有提结婚,就这样过了五年。分手还是她提出来的,毕竟“他”也三十岁,该成家了。“他”走了,她留下了,继续在南方生活了十年。十年里,燕子也碰到过与老张年龄相仿、一样老实巴交的男人,不过还是无心谈婚论嫁。
与女儿的重逢,勾起了燕子太多的回忆:与老张的结识、婚前的同居、孩子的出生、家里买的第一辆车、一家人出去旅游、夫妻俩的争吵,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
燕子很欣慰,女儿同意她们娘俩以后一起住。
清明节那天,女儿煮了一大盘饺子,燕子买了一瓶茅台,摆上了三个酒杯。一家人又团圆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