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形的金色麦田在道路的两旁延绵至目力所不及之处,与天空连接在一起。天上没有云彩。马背上的旅人拉起了兜鍪,极力避免恶毒的光线刺入皮肤。泥土铺成的路面的鹅卵石渐渐多了起来,错落有致的房屋也在眼前出现。房檐上没有缺砖少瓦的迹象。连绵不绝的溪水旁是渔民的捕笼,被两侧高大的橡树林埋没。来的路上她看到蜂箱,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蜂蜜是在五岁的时候,味道很甜。
酒馆的名字是红车轮。
“你是来找活干的。”前台的服务员好像快睡着了,“你来对地方了,这里高官贵人们的酬劳很丰厚。”
“有多丰厚?”猎人问。
“取决于你的任务难度,小妞。毕竟高风险才有高回报。”他擦好一个干净的被子,在里边续上梅酒。“喝一杯吗?”
“到底有什么活能干?”露琪亚有些不耐烦,“这里不像有劫匪的样子。”
“毕竟是协会一直在维护治安,不过安保的工作早就满员了。你要是缺钱,不妨看看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羊皮纸。
告示
罗拉镇南部罂 粟田夜间出现鬼魂,特此招募一名资历丰富的勇者前往一探究竟。
时间:2月26日下午8点
地点:皮普夫人的罂 粟种植场
赏金:百五十银
塞丽娜.皮普
只是去清剿几个根本不存在的鬼魂就能赚上一百五十个银子!这可比剿匪多的是赚头。
露琪亚读完告示,抬头看向服务员,“塞丽娜.皮普是谁?”
“当地有名的暴发户,也就只有这种人相信鬼魂的存在。”他把两个酒杯对在一起摇了摇,“她有个女儿,从小热爱钻研恶灵。她母亲的心事就是她搞得鬼也说不定。”
鬼魂。露琪亚心想,我那天在雪山上碰见的那个男人算不算数?就算不是鬼魂,也可能是某种特殊的灵体。绝不可能是梦魇作祟,剑齿兽的毛皮确实卖了个好价。
“我会考虑考虑。”
如果硬要给露琪亚对皮普夫人的第一印象找个形容的话,那就是“用麻绳捆住的内罗德里肉肠”。
用粗麻绳捆住上半身肥硕身躯的目的就是为了穿上那专门为贵族妇人设计的上衣与外套。但过于短小的披肩遮不住她粗壮的大腿,叫人看了直为她的膝盖心疼。在二月早春却戴了顶绒帽,只为了彰显自己贵族的气息。露琪亚还注意到她的手指很粗糙,指甲里边卡满了泥。不是缺少时间打理就是根本没意识到。看起来估计偏向后者。脂肪包裹的手掌攥着象牙做的烟斗,用来点火的灯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与皮普夫人相比,在她身边年幼的女儿显得格外娇小。穿着十分普通,带着厚重的镜片。在母亲旁边坐着翻阅对她来说厚重的书本。
她们是在种植园的凉棚下见面的。皮普夫人在第一眼看见露琪亚时眉头一皱,她本指望来者是个壮硕的年轻小伙子。但随后便以笑脸相应,她的女儿需要和同辈的人交流,每天只跟纸质物打交道的话只会越变越呆。
“您一定就是达夫说的那个应聘者吧?”皮普夫人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跟露西亚握手,“这是我的女儿…呃不,息女…….”
露琪亚把手套摘掉跟她握在一起,感觉好像是在握一头幼熊的熊掌。
“妈妈,快坐下吧,医生说你不可以久站。”苏菲亚.皮普把书合上,站起身来。
“噢,对对对,我们家苏菲亚真心疼我…”
“你是一个猎人,似乎还是传统的那种?”苏菲亚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露琪亚.芬奇。
“算是吧。”露琪亚把手套戴回手上,“工作的内容是什么?”
“虽然那封告示是以母亲的名义书写的,但实际上的委托人是我。”苏菲亚的眼神略显疲劳,“我们边走边聊吧。”
山谷里的晚风清澈怡人,太阳躲在云层里不肯露头。越过低矮的石墙,黄金色的麦田平铺在一眼望不穿的平地和山丘。种满红花的田间小路上,猎人和年轻的学者走在一道。
“这些农田,全都是你母亲的财产?”露琪亚问。
“它们原本属于我父亲,”苏菲亚回答说,“自从他去世之后,就由我母亲接手。”
她象征性地清清嗓子,“就在前些日子,田里一部分的罂 粟花果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下半截烧焦的茎叶。
“就在西北边的角落。”她朝那个方向指了指,“目击者是田间干活的雇农,他还说自己发现了烧焦的花叶与脚印,延伸到北边的山谷里。”
“所以这就是鬼魂?”猎人问。
“不是鬼魂,”苏菲亚推推眼镜,“它的学名应该叫「元素激发急性突变堕妖精」,而且是火元素激发。”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露琪亚说,“这是早就消失几百年的群族。我们管它叫‘戏魔精’,因为它会把带有元素属性的法术偷走。”
“不管是堕妖精还是什么戏魔精,当晚目击者的描述完全符合书上的描述。”学者握了握书脊,“不管是水肿的肚子还是燃烧的毛发。
“你有见过这些生物吗?”
“没有,只在书上见到过。”露琪亚摇摇头。
“你会读书?”
“在学校里学的。”
现今留存的最后一所猎人学校,位于罗德里大陆北境的浪涛之上,被悬崖峭壁包裹。至今没有一个普通人见证过它的存在,但也不能说是毫无问津者。它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自然就会有人想要登门拜访,看看那里是不是还保留着百年之前的老旧传统。
那么面前这个全身裹地严严实实的冒险者会不会就出身于那里呢?
苏菲亚暗自发笑,认为那些只不过是阴谋论者的无稽之谈。他们还说,猎人学校里藏着大陆上消失已久的各类妖魔鬼怪,只为了在某一天利用它们占领整片大陆。
“欸,”苏菲亚搭话道,“你身上背了那么多武器,不觉得重么?”
“习惯了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们又走了一段路,走到了田地的尽头。左边一侧的罂 粟花缺失了一角,绿色的根茎还留在土里。
“就是这了。”苏菲亚翻开书,“要把它们抓个现行的话,最好等到晚上九点之后。”
两人躲在麦田旁边的稻草堆后面,干燥的麦秆粘粘在猎人的斗篷以及苏菲亚的头发上。天色渐渐暗下来,周围静到可以听见虫鸣。鬼魂开始作祟。艳红色的花朵上冒出一团蓝紫色的火焰,焰团随风而动。虽然曾在书上目睹过怪物的真容,但是第一次见到堕妖精真身的苏菲亚着实吓得不轻。
“在这待着。”露琪亚低声说,“我去跟上它。”
“我也能战斗!”苏菲嘴硬道。
“我一个人行动会方便很多。”
现世仅存的最后一座猎人学院,并非如同传说中一样建立在罗德里海的汹涌浪涛之上。但实际上它确实被崇山峻岭所包裹。在北境屹立着的两座雪山之间,一栋风格古朴迥异的建筑物埋在其中一座山的半个山头里,而另一座山刚好就是它的掩护。露琪亚不愿回忆起那个她长大的地方。她并非在那出生,却被他们养大。
在这里签好字就给你吃。
是五岁那年。
甜甜的,黄金的颜色,宝石般透彻。只是签上你的名字。
她又想起她的名字
露琪亚.芬奇,这个名字本不属于她。但她的亲生父母不在身边。
“听着,小勇士们。你们即将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的直面恐惧的挑战!”
那东西的学名叫元素激发急性突变堕妖精。
“哦,是的,你们可以尽情地喊它‘戏魔精’,但只限于你们打败它之后!”
露琪亚收回思绪,专注在人们口中的那个鬼魂上。它的样子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除了门把手大小的几乎没有瞳孔的眼睛,还有绿得发青的皮肤。
那生物张开双臂抱住一捆罂粟,用爪子上的火焰燎断了茎杆,头也不回地往山谷的方向走去。
“如果你们无法在天黑之前逃出这片山谷,那就等着冻死吧!”
她的大脑总是爱跟她开玩笑,继续深挖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不堪回首的片段。
露琪亚尝试着让自己从困苦的记忆中脱身,但是她又想起那些楼梯——每一级台阶仅用一根木棍或铁管组成——近乎垂直地搭在雪山的山坡上,仿佛上面的人稍稍移动中心就会一并揿倒在地上。葡萄大小的冰雹砸在面部,风雪近乎蒙蔽了双眼。双手已经冻得发紫,却还是死死握住铁杆。
“莉莉丝晕倒了!”
够了。
“...没..没有呼吸...”
够了!
她冷静下来。前方不远处的戏魔精只顾自己赶路。可能是身上的火点燃了罂粟的果实,它闻着气味昏昏欲睡,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山谷里的风吹得更猛烈了,身上的火星被吹的直往后边溅。而它还镇定自若地走在路上。
山体互相碰撞涨裂的裂缝,那就是它们的巢穴。猎人在山洞里看到了些许火光,还不能确定它们的数量。
她大喊一声,那生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僵硬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绷出一排歪七扭八的獠牙,口中含着火焰。它对着空气啐了一口,吐出板凳大小熊熊燃烧的火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自己犹如猎豹捕食般扑上去。猎人甩出钩索击破了火球,和飞在空中的戏魔精打了个照面。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招。在飞索射出的的瞬间,她的另一只手握在剑柄上,准备给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迎头痛击。
可是从右后方射出的金色闪电在刹那间击中了戏魔精的左眼。将它击退在地上。
猎人转过头去,苏菲亚.皮普正拿着魔杖,满脸骄傲。
“你竟然拿元素魔法攻击它,你疯了吗?!”她责备道,“我不是让你在那等...”
“我击中了它的眼睛,书上写了它们的唯一弱点就是眼睛。”
“总有一天你会为这话后悔。”
瞎了一只眼的堕妖精从地上爬起来,左眼眼眶里流出的液体使它的表情更为狰狞。
“它们的弱点不是眼睛,也不是胸口。而是埋在皮肤下的能量导管。”
肥肿的手臂在空中抓握,形成一道长长的标枪,向敌人的所在地发射。猎人也扔出投枪。它们在一起撞击、交织。金色的标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环绕在猎人投枪上的纤细闪电。投枪贯穿了堕妖精的身体,把它插在地上,就像篝火旁的肉串一样倾斜。
“振爆!”
那生物的躯体突然颤抖起来,在早春的晚风中爆发出血雾,掀起一阵臭鱼味。碎成肉块散在地上。
露琪亚拨起投枪,蹲下来端详着怪物的尸体。
“它死了吗?”苏菲亚在猎人身后探着头,“我听说怪物们需要银制武器才能条死。”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她捡起一块肉,看起来像是怪物的脏器,“你应该不会强一点的爆裂魔法吧?”
“你要多强的?”
“能把这座山洞炸塌就行了。”
“别傻了,”苏菲亚说,“我又不是大法师,充其量是个学徒而已。”
“我想也是。”
猎人于是拿出一个小铁杯,将刚才捡到的内脏放进去。又加入一些干草,用手指按成膏状。
“我需要你帮我把这个点燃。”
“为什么?”
“它们闻得到气味。”
苏菲亚有些不解地吟唱咒语,指尖燃起火焰。猎人毫不犹像地把肉团扔进洞口。在她扔出去的前一秒,苏菲很确定自己闻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恶臭。随后那群怪物便六神无主般地从洞里嚷嚷着冲出来,跪在地上呕吐着它们的胆汁。
“你还有很多要学的。”猎人拔出细剑。
她们回到红车轮酒馆。苏菲的母亲正在这里肆意买醉,跟身边坐着的几个衣着讲究的陪酒男人有说有笑。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翻桌子,上面的红酒罐子摇摇欲坠。
“苏菲!我的宝贝,你回来了!进展还顺利吗......不对,你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没事的,妈妈。有猎人小姐陪着我。”她看向不远处一根立柱下靠着的,裹着长袍的露琪亚。“事态有些复杂,我们可能需要通知公安机关...”
皮普夫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用短小的手臂捶打着腿上的赘肉。“瞧瞧我可怜的小女儿,她把童话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当真了!”
“不,妈妈,这次我是认真的。我需要您通知整个罗德里大陆。”苏菲亚的手扶在镜框上,“「它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