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树根早已回到了家，他今天回来得比平时都要早。今天工厂的经理对他说，厂里面资格最老的老师傅过两个月就要回家养老了，到时候，邹树根就是厂里的大师傅，就会升他的职，加他的工资。邹树根高兴极了，在做中饭时加了几个好菜，可是等了半天都不见杜娴回来。
奇怪，杜娴平时也不会这么晚不回家啊？
正想着，门口就传来杜娴的声音：“我们可以走了！可以走了！”杜娴跑进屋里时，气喘吁吁，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邹树根疑惑地问道：“走？走去哪？”
杜娴激动地朝丈夫和儿子晃晃手中的文件：“公安局批准我们去香港了！诚仔！妈妈终于可以带你去香港了！我们以后都不用扫猪屎了！”
“去香港？你疯了吗？”邹树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拿过杜娴手中的文件看了，才确认这是真的,但他仍然对去香港的事持怀疑态度：“阿娴，你确定我们真的要去香港吗？去了那儿，我们又怎么生活呢？”
“我们现在在这儿生活得也不好啊。”
“就算去了香港生活也不见得比现在好。”邹树根嘟囔着。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才跟我说这些话？”杜娴激动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有些生气了。
“就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才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要不然到那边去，后悔就迟了。”
“我看该考虑清楚的是你才对，你是不是想在你那个厂里面就这么做一辈子呀？”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再过两个月，我就升为高级技师了！”
“高级技师？你有没有为诚仔想过？”杜娴生气地拍桌子。
“诚仔现在没得吃，没得穿吗？阿娴，我不是怕我吃苦，我是怕诚仔过去跟我们一起吃苦，那就惨了。”
“爸爸妈妈，别吵了。”一开始诚仔听妈妈说不用扫猪圈了，很是开心，但现在看爸爸妈妈吵起来了，他也有些害怕。
杜娴看了诚仔一眼，又接着与邹树根辩论：“我们到了香港，又不是说没有着落，有我爸爸和弟弟你怕什么?”
“唉，我们两公婆，现在就一个说东，一个说西，你说听谁的？就算是爸爸和弟弟，也不能时时靠着人家啊。”
“这么说，就是你不想去了咯？”
“……”
“好。诚仔，跟我过来。”
诚仔很听话地跟着妈妈走，进里屋收拾东西去了。
邹树根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极度无奈。做好的饭，谁也没胃口吃了，邹树根离开家，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理理思路。
邹树根一向是以家庭为重心的，家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其实当杜娴萌生出想要把诚仔带到香港去的想法时，邹树根早已做好了离开家乡的准备，毕竟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只不过，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未来的人生到底该怎么走，邹树根必须要考虑各方面的事宜，这样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守住自己的家。
在外面溜达了会儿，邹树根就往工厂走去，虽然要去香港了，但工作还是要对接、处理好的，待了那么多年、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工厂啊，说走就走，还真舍不得呢。
邹树根再次返回家，已是几个时辰之后。到了回家的拐角，他看见许多人从巷子里走出来，有抱着椅子、凳子的，也有抱着锅碗瓢盆的，邹树根诧异地扫视这些人，与他们擦身而过，进了直巷子，他才发现这些人居然从自己家里一个一个冒出来，他连忙跑进去，拦住最后一个搬东西的人，朝杜娴大呼：“你疯了？你要把家里的东西都卖掉吗？”
杜娴也追出来拦住抱着厚棉被的小伙子：“同志，你少给了五毛钱。”邹树根下巴都要掉了：“你连被子也卖了？那我们冬天盖什么？”小伙子付了那五毛钱，赶紧离开，不想卷入他们两公婆的战争。杜娴走回已变得几乎全空了的屋子，靠在墙上清点钱数。邹树根也靠在门板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这么做，就是不想给自己留后退的余地。”
“你真的这么坚决地要去香港？”
“还用问吗？钱的问题，就不劳你操心了。”
“阿娴啊，就算你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车票钱也还是凑不齐啊！”
“我会再想办法的。”
“你别口口声声说想办法，真正办起来没有那么容易的。唉，你就算不跟我商量，心里怎么想的也应该告诉我，我们到了香港还要一起生活呢。”
杜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划过一丝喜悦，但一瞬间后，她的目光又变得冰冷起来，低下头把手上的票子数了又数：“你不是说要留在这里当你的高级技师吗？”
“你们母子俩都要去香港，我还留在这里干嘛？我刚刚出去，就是跟厂方交代这个事，说我要去香港。”
“我看你呀，活了大半辈子，最果断的就是这次了！”杜娴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别人都说，夫唱妇随，嫁鸡随鸡；我却妇唱夫随，娶鸡随鸡。” 邹树根也禁不住笑了。
“诶呀，你说的是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了！”杜娴娇嗔着，锤了邹树根一拳。邹树根面向杜娴站好：“总之呢，以后到了香港就别吵吵闹闹了，凡事有商有量的。”
“好，以后啊，样样都听你的！”杜娴得意地走进厨房，打算用剩下的简陋厨具给丈夫和儿子做饭。邹树根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他又看向窗外，显得心事重重。
谁也无法预见到，他们的命运轨迹会被改变成什么样的形状。
夫妻俩意见达成一致后，就开始全面清理家里的东西，车票钱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其实香港离顺德并不远，但杜娴还是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越是要离开了越是舍不得。
杜娴和阿盛妈扇着扇子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她们是很要好的邻居，在前面几年那么困难的日子里经常互相帮助，诚仔饿得不行的时候阿盛爹就端来一碗小米粥，阿盛妈生阿盛难产的时候，杜娴为她助产，全程陪同。两家的交情，是细水长流的，是一方有难、另一方就会支援的。在即将分别之际，两个女人聚在一起，寄托各自的不舍。
阿盛妈很为杜娴高兴，原来那天警察喊杜娴去公安局，是手续批下来了，那现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香港，不用偷偷摸摸地去做那么危险的偷渡了。杜娴也表达了她对这个地方的不舍和对去往香港的担忧，就像邹树根说的，要是过去了，又让诚仔一起吃苦就后悔都来不及了。阿盛妈安慰她：“新的开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说得容易，样样都要从头来过。”
“啊，对了，我这里有点钱，到了香港肯定处处都要用钱，你带一点过去，买点东西，也方便些。”阿盛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来。
杜娴连忙推开她的手：“别别别，不用了，你拿回去吧，阿盛还这么小，处处都要花钱，快收起来吧。”
“你就别替我们操心了，以前那么艰难的时候，邹大哥一直都在照顾我们，我们现在帮你们也是应该的。你就收下吧。”
杜娴的眼眶湿润了：“将来，在香港要是有机会……”
阿盛妈打断她：“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
两人会心一笑，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以后有空啊，你们也常来香港看我。”
杜娴和阿盛妈正聊着天，突然听见有人提香港这个词，不由得对声源多加关注。原来在离她们不远的大树底下也坐着一群妇女扇着扇子，叽叽喳喳地聊天。其中有个头发夹杂许多银丝、看上去年纪最大，但面部皮肤依然还很光滑的女人站在妇女群的中央，显然她是话题的主导、聚会的焦点。阿盛妈认得她：“她叫张大姐，原先是我娘家那边村子里的人，现在也搬到这边来了，她平时都在香港打工，偶尔会回来几趟。”
阿盛妈给杜娴介绍张大姐的时候，正巧张大姐也注意到了阿盛妈，她便暂时离开人群，来跟阿盛妈闲聊，阿盛妈也给张大姐介绍了杜娴，并且说杜娴马上也要去香港了。张大姐一听，眼中闪出一丝惊喜的光，瞬间变得更亲近了，拉起杜娴的手说：“原来你也要去香港了。到了那儿来看看我啊，对了，到了香港，如果你暂时找不到落脚的地儿，你就到我那儿去住。”
杜娴有些不太相信：“张大姐，你真会开玩笑。”
“是真的，我主人给我住的地方，比这儿大得多了。”
“哇，那他的家岂不是好大好大！”
“是啊，有钱人嘛，住的当然是高楼大厦。但是呢，也有的一家好几口人，全都挤在一张床上，过得也挺辛苦的。”
这句话正戳杜娴心头，她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经阿盛妈的介绍，杜娴便跟张大姐走得近了些，一天正巧杜娴碰见张大姐提着大包小包，便主动上前帮她分担一些，张大姐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夸她：“你真是一个好人。”
“张大姐，你买这么多东西，是在那边有很多亲戚吗？”
“也不是，我是买给我的那些老姐妹的，给了这个不给那个，总还是不好嘛。对了，你在香港有亲戚吗？”
“我爸爸和弟弟在那。”
“噢，那你有给他们带东西吗？”
“还、还没有，其实也不用的。”
“啊呀，要的要的，香港人很注重礼节的。”
张大姐从袋子里拿出两袋看起来很体面的礼品送给杜娴，杜娴连忙拒绝，但盛情难却，杜娴只好退一步：“我给钱给你吧。”
张大姐道：“这么见外干嘛？乡里乡亲的。我说送你就送你了，赶紧收下。”
杜娴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张大姐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大概再过两三天吧。”
“我也是呢，你买了票吗？”
“还没有。”
“这样吧，我去帮你买车票，我们一起上车，也有个伴，可以一起在火车上聊聊天，解解闷，只要你不嫌我啰嗦就行了。”
“怎么会呢。那就麻烦你了，马大姐。啊，不过我现在没带钱出来，我可以改天再给你吗？”
“当然可以了，你别那么紧张，你还怕我不要吗？到时候我追都追着你要啊。哈哈哈哈。”
“哈哈，马大姐，你真风趣。”
“你到香港带够了钱吗？”
“不知道带多少才算够呢？”
马大姐二话不说，从兜里拿出一些钱，让杜娴先拿去：“到了香港，处处都要用钱，你先从我这拿点钱傍身。别拒绝了，我们都是顺德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嘛，到了上火车的时候，你多照顾照顾我这个几十岁的老人家就好了。”
杜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还没去香港就碰上马大姐这么一个好人，真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相信到了香港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杜娴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