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柯大婚不过半月,就要南下征战了。好在这战事不打紧,不过是一个南蛮部族侵了边境,夺了大禹一座小城,秦柯不用一个月便可将其收回。
三月时节,金安城一派春意初萌的景象。三月二十,是秦家祭祖的日子,往年都是由秦柯操办,而今年这祭祀祖宗的担子落在了秦阳身上。
秦阳不过十五岁,就算年少沉稳,但对付持家主业这些琐事却还是稍显生疏。莲赫作为秦柯续弦,自然要担起一份责任,协助左右指点一二。莲赫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身份在秦家会是怎样的一个地位,她无心也无意要去改变自身在秦家的分量,她自己明白,能嫁给秦柯已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其他的,她从不奢望。由此,祭祖一事,莲赫虽是协助,也不过是秦阳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她道出一二,由着秦阳去改便是。这偌大秦府,大大小小的诸事杂活,经手最多的也还是秦阳。
每年的祭祖在秦家是大事,秦家上下不论是仆人奴婢还是主子,都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对待。莲赫虽不在意,却也不敢过于漫不经心,失了在秦家的威望让下人轻看了,因此,为着这一年的秦家祭祖,莲赫也是尽了力了。
秦府唯一无事的便只有秦月了,这座幽深宅子里的人,上上下下都与秦家有着关系,就连出身卑微的莲赫都是秦柯的续弦,别人口中的夫人。而秦月却是秦府最尴尬的存在,虽是冠了将军的姓,却是真真儿与秦柯半点关系都没有。因没有秦家尊贵的血统,秦月只能被下人唤作“月小姐”,是比身为妾室的母亲更没有地位的。秦家所有人都为祭祖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唯有秦月是闲着的。
自随莲赫入了秦府,秦月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自己房里呆着,偶尔出门透透气,但也只是在云水台四处走走,看看花喂喂鱼,这日子实在无趣得很。秦阳的厢房虽也在云水台,然祭祖的日子将近,秦阳吃住都搬到前院去了,自那一夜云水亭相见至今,秦月再没碰见过他。
秦月也想到前院去看看,虽然母亲婚后的第二日,她有去过那里拜见了秦柯,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踏进过前院的大门。只因莲赫吩咐了前院不可轻易踏足,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一来莲赫是真真儿地不喜秦月这个孩子,一看到她,莲赫就不由想起在化雪斋的日子;二来,秦月无秦家血统,住进秦府已招来下人不少的闲言碎语,虽无人在这母女二人面前提起,但那些不中听的话却还是细细碎碎地落入了莲赫耳朵里。出于母亲的本能,莲赫也唯有将秦月禁足云水台,免了这孩子将那些不该听的话听了去。
住进云水台一月有余,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这一月里,初来时的阴冷天气几乎是没有了,即便有雨,也是细细小小的,带着春日里的暖,清朗得很。云水台四处花开,春意朦胧,暖暖的阳光斜照,漏进房内,被窗纱筛出了一层柔和。若没有琴瑟相和,也真真是辜负了这极好的春意了。
春光大好,秦月自然是不愿待足闺中,取了琴,便要到云水亭去。
云水亭上日清风朗,远处的湖泊倒映着天穹上的朵朵白云,湛蓝湛清,不知是湖飞到了天上,还是天空跌进了湖水里。秦月痴迷,眼眸深深地望向天穹湖水的最深远处,那极轻极轻的风带着湖水的潮湿,柔柔地抚在脸上,像是花朵最深处的甜蜜,秦月感觉自己的心简直要像春日里的桃花一样开放了。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西汉·无名氏《怨歌行》)嘴上念着陌陌教的古乐,一曲《怨歌行》便从秦月弹拨的琴弦里流溢出来,琴声霖霖,仿佛是春日里清泠无杂的泉水。只惜秦月年幼,尚不懂得这首古词背后的蕴义,琴声里也还尚透着稚嫩的音律。
但在这个年纪便能将一首曲子弹得如此娴熟,且无半分错处,秦月也是不易了。
“月小姐,你弹得真好听。”怜玉不知从何处折了一枝桃花上来,插在了石桌上的瓶里。桃花娇媚,还淌着凌晨冰霜化成的水珠,秦月俯身看着桃花,小小的脸隐在了花枝里。
“这曲《怨歌行》须得我的陌陌姐姐弹的才好听呢,连我娘也是及不上她的。”秦月有些儿感伤,说道,“可惜我再也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弹的曲子了。”
“月小姐莫要伤心,有缘人自会相见,终有一天你会再遇上她的。”怜玉摆弄着桃花枝,笑道。
“也许吧。”秦月叹气,继续抚弄着古琴。
春日融融,花影疏疏,云水台的桃花开得不多,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远远看去,却也是极好看的一片花海。少年一席白衣,行走在桃花丛里,衣袂飘逸,步履沉稳。足下的青石板刻着祥云的纹理,落着些许桃花的瓣,青与白,皆是明朗的,如这少年一般。
秦阳刚刚踏入云水台,便听到了悠扬的琴声。琴声缥缈,犹如月圆之夜天上漏下来的月光一样动人。秦阳定了步伐,平静的脸上看不出神情,让人猜不透喜忧。三月祭祖,秦府不得有琴瑟之声,这事虽已有四五年未提,然秦府人人皆知,丝毫不敢犯错。而今日是何人如此不懂规矩犯了禁忌,秦阳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公子……”秦阳的仆从随安轻轻唤了一声。
“月小姐来的时间不长,怜玉到府上也不过三年,禁忌之事她们并不知情……”似是看透了随安的心思,秦阳看一眼天上渐渐远散的白云,说道,“罢了,你寻个时间跟怜玉提个醒便是,切不可四处张扬。”
“是,公子。”随安应了一声,退到秦阳的身后便不再言语了,眼眸却望向了云水亭,亭子周围桃花成林,怜玉的身影若隐若现。
怜玉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桃花,并不知晓桃花林里那一双深情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如同这春日里的暖阳一样。
祭祖的日子将近,秦阳是愈来愈忙了,一些琐事索性交予了莲赫去打理。秦阳是秦府未来的主子,就算莲赫与这少年不常往来,但为了日后的相处,礼节还是要顾的,莲赫将秦阳吩咐的事打理得甚好。
这一日,莲赫在偏院检查下人纸扎的灯笼,秦阳走了过来。
“祭祖那日,带上月儿吧。”秦阳知晓莲赫不喜秦月,但毕竟莲赫身为人母,心里对秦月的那点亲情还是有的。
果不其然,听得秦阳此言,莲赫惊愕抬头,但很快也就缓过来了,“莲赫多谢公子成全!”秦阳此举,不单是对她这些时日的认可,更是对秦月的认可。此意,莲赫如何不知呢!
深深庙宇化冬雪,三月桃花渡春潮。秦家祠堂的桃花开得也是极美,一片一片桃花瓣跌入祠堂内的小河里,随冰雪融化的流水漂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秦府今年的三月祭祖,依了往年的俗,仍是找了普安寺的住持来主持。秦家祠堂的大堂内,檀香四溢,烟雾缭绕,秦家祖上先人的牌位分级列放,庄严而又肃穆。案前,尼姑和尚诵经祈佑,所祷的不过是求秦家列祖列宗护佑后人子孙世代平安。和尚,是普安寺的和尚,尼姑,却是从城北楞宁寺请来的。
秦家祭祖,与秦月是半点关系都没有。怜玉陪着她,在祠堂外看树上盛开的桃花。桃花有二色,嫣红与粉白,一处是冷艳的娇媚,一处是不可亵玩的清纯,一红一白,犹如这世间的女子,倒是可以生出许多故事来。秦月抬手触着桃花,花香染指,深远地弥漫开来。
人群外,一老尼远远看着秦月,嘴角一抹笑,似有深思。
“这位师父,不知为何看着小女有如此笑意?”莲赫身为妾室,也是入不得秦家祠堂,闲来无事,想要看看祠堂外的桃花盛景,却不想遇上了这老尼姑。
“老尼惠圆,瞧这孩子颇有慧根,想来是佛门中人。这位夫人,倒不如放这女娃随我去吧。”惠圆爽快,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思。
闻言,莲赫却是凛然恼怒,“老师父胡说什么?月儿好端端一个女娃,怎能是你佛门中人!莫要在此胡说八道!”
“夫人,这女娃眉中带有愁相,若令其身处红尘,必定会有大劫,夫人若现在让孩儿随我入了佛门,断了这红尘孽缘,这大劫自可消免了。”老尼姑劝道。
“老师父若要再胡言乱语,莫怪我叫人来了!月儿乃我亲身骨肉,我断断是没有将她送入佛门的念头!”莲赫再怎么不喜秦月,但那毕竟是从自身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二人之间还有着母女的情分,“老师父还是正正经经地陪伴佛祖,度旁人去吧!”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老尼便不强求夫人了。了了世事尘缘孽帐,这孩子终究会皈依佛门的。”惠圆别了莲赫,远远去了。
莲赫本不在意,但听了惠圆最后一语,心中不由得却是一惊。回首看着远处的秦月——怜玉折了一枝花插在了秦月的发上,秦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粉色的桃花衬着秦月娇小柔和的脸,更显得她的清丽脱俗。如此一个清秀的孩儿,怎可能会入了佛门?定是那老尼姑妖言惑众来着。如此想着,莲赫也就心安了,这令她心情不畅的事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然而,这老尼姑和莲赫的对语却是让秦阳听了一清二楚。
秦阳隐在了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灿然微笑的秦月,脸上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